陈琼贵
水墨艺术诞生于以农业文明为特征的古典中国。传统水墨题材高度程式化,种类不外山水、花鸟、人物,其中尤以山水最盛、也最具代表性。“都市水墨”概念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地处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开风气之先,开展了“深圳画家画深圳”的创作活动,产生了一批反映城市建设和时代风貌的水墨作品,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1992年,钱学森先生在给《美术》杂志主编王仲先生的信中,质疑《美术》杂志刊登的作品“都属已经过去岁月”而无法反映“今天中国的突飞猛进”,他认为深圳画家画深圳的作品“颇有新意”,并由此提出:“我国画家能不能开创一种以中国社会主义城市建设为题材的‘城市山水’画?”。1钱学森撰,〈重发钱学森关于“城市山水画”的一封信〉,载《美术》,2004年第10期,第89页。“城市山水画”的概念由此产生。随后深圳画院又组织了城市山水画的研讨和展览活动。深圳国际水墨双年展2000年以后相继举办了以“水墨与都市”“都市水墨”等为题的系列展览和论坛。在创作领域,都市水墨出现得更早也更为普遍,虽然许多艺术家并不使用“城市山水”“水墨都市”的概念,但是在创作中已经运用了都市题材。2006年,中国美协在深圳举办的“全国城市山水画展”中,已有近千位画家的作品入选。由此来看,都市题材进入水墨创作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在此之间,官方艺术机构大力提倡和推动并以深圳为首。2016年底,“中国国家画院都市水墨研究所”在深圳揭牌,说明“都市水墨”已经得到官方和学界的认同。
“都市水墨”一度与“城市山水”“水墨都市”等并存,但逐步取代后两者,被广泛接受和传播。“水墨都市”由艺术家陈浩在2007年出版的著作《水墨都市绘画研究》中提出:“水墨都市是指当代中国山水画领域出现的以描绘都市风景为内容的新的绘画表现形式”。2陈浩著,〈水墨都市绘画研究〉,荣宝斋出版社,2007年,第60—71页。这一定义与“城市山水”一脉相承,都在寻找传统山水画与都市风景之间的关联和延续性,其关注的重点是城市的建筑和景观,无法概括都市题材的全部。例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文人画和八五新潮运动后李孝萱等人创作的都市人物画,这些作品以现代都市中的人物、情态、精神世界为表现内容。而“都市水墨”的概念从提出之时,就具有更广泛的包容性。深圳画院名誉院长、首届都市水墨学术邀请展策展人董小明对此进行过总结:“在城市山水画实践的基础上,我们进而研究水墨与都市的关系,提出了‘都市水墨’的概念,以期在用水墨画表现都市景观的同时,也表现都市人、都市的形态、情感和观念。‘都市水墨’为水墨画发展开辟了全新的创作母题,而且正创造着新的水墨语言,构筑着水墨画的当代形态”。3董小明撰,〈砥砺而立志,迈步不惑行:深圳画院30年记〉,载《美术》,2017年3期,第26—28页。
都市水墨是水墨艺术现代转型大趋势中的一部分,它从“都市”这一现代社会的标志性特征切入了“现代”的命题。通过题材的更新,水墨这一最古老和具中国传统审美情趣的艺术形式,摆脱了封闭、僵化的面目,在与现代都市文明的结合中,重建了与当下现实的意义关联。在这个意义上,都市水墨本身就是现代的。正如中国国家画院院长杨晓阳提出的:“都市水墨不仅解决了中国绘画的现代化问题,也解决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4高素娜撰,〈都市水墨:中国最独特的当代艺术〉,载《中国文化报》,2018年02月11日,第6版。
“都市水墨”依靠都市题材切入现代的命题,并试图拓展其内涵,使之包含更广泛的当代水墨艺术创作实践,甚至成为当代水墨艺术的代名词。董小明提出其定义,水墨画表现的题材不仅是都市景观、都市人物的具象,还有“都市的形态、情感和观念”。“都市水墨”进一步指向抽象艺术、表现主义艺术和观念艺术,将那些虽没有明确都市题材,但在绘画语言、主题和观念上具有现代特质、有别于传统的艺术形式归于其中。事实上,以“都市水墨”为题的展览已涉及到抽象水墨、综合材料等更具形式实验性的作品。
水墨题材的变化直接推动了水墨语言的创新和形式上的探索实验。传统水墨的语言系统中,用笔、用墨、色彩、结构和造型都有相对程式化的方法。包括勾、皴、擦、染、点的笔墨画法,山、石、云、树的造型方法,“步随景移”“散点透视”的空间处理方法和“近浓远淡、近实远虚”的构图方法等等,通过师徒相传、约定俗成,成为不可动摇的规矩。这些程式化的绘画语言与西方绘画语言有很大的不同,在表现现代的都市题材时也显得力不从心。都市题材物像的颠覆性变化使传统方法的表现技巧无法适应,现代城市建筑、景观在线条、块面及结构方面与山水花鸟的物象完全不一样,要求水墨语言必须进行创新,将都市化的现实景物、人物题材以及由此引发的新的视觉经验,进行更为现代的处理,转化为笔墨、语言的革新从而完成水墨画新形态的构建。
然而,与“实验水墨”“新水墨”对水墨语言前卫探索的执着不同,“都市水墨”并不追求对传统水墨形式的颠覆性破坏,其形式创新源于题材表现的需要而非精神上的对立和反叛。“其实验的指向性、纯粹性不够明确,过于庞杂,没有一个共同的实验精神命题。”5朱平撰,〈中国实验水墨与其它现代水墨艺术形式之比较〉,载《艺术百家》,2008年第2期,第83—87页。大多数都市水墨作品在形式上,不是进行激进的实验,而是通过学习借鉴西方艺术方法和形式,对传统水墨创作方法进行改造,在打破传统水墨程式化基础上进行适度的“重建”。他们是“改良派”而非“革命派”。
不同的都市水墨画家,具体创新的路径和效果又各不相同。总体上看,都市水墨画家更加注重色彩的表现力,通过光影的介入和透视观念的运用,利用色彩变化、明暗对比关系塑造物象造型,丰富画面的空间和层次。有些画家用不同于传统水墨颜料的水粉、水彩乃至丙烯颜料,让色彩更丰富,更富于装饰性。构图方面,工艺美术、装饰艺术、现代设计、摄影技术、电脑技术、拼贴的构图方法都得到了创造性的运用。综合运用点、线、面造型语言,对经验性自然景观进行图式化的、逻辑的重构,向抽象化更迈进了一步。通过东西方绘画语言的重新整合,在笔墨使用、笔势笔法、点线面、色彩、视角、影像、光影、构图等方面进行系统性的全面重建,使其能够更好地适应都市题材的特点,创造新的艺术图像、新的视觉经验和新的审美感受。
“观念”本身是来自于西方的批评的概念,观念与语言相对,指作品传达的文化、思想、精神、意义和价值取向,同时也包含了对于艺术本身的观念。现今,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出现内容和形式分裂的倾向。抽象主义主张语言和形式的绝对化,否认艺术与现实和意义的关联;观念艺术颠覆语言之于艺术的意义,削弱艺术形式上的原创性和独特性,使艺术成为观念或思想的陈设和反映,造成对审美、经典性的蔑视和排斥。传统水墨重“意境”“情趣”而轻“观念”。八五新潮美术运动中,水墨艺术也曾出现形式化和观念化两种倾向,其本质就是以西方最前卫的艺术观念和艺术方法为参照,对传统水墨在形式和文化上进行颠覆和否定。水墨只剩下作为绘画工具和材料的特质,而不再是东方文化特质的载体。九十年代,以李孝萱、刘庆和等人为代表的都市水墨人物画,则以表现主义的手法描绘现代都市人的精神状态,对都市文明的现代性进行反思。
新世纪以来,由于国内文化发展风向的变化,都市水墨在普及和体制化的过程中,放弃了艺术观念和文化上的颠覆性姿态,转而追求形式与题材的适应性,寻求本土化与国际化、传统与现代的中间道路。其艺术观念的现代性更多地体现在对于都市题材的选择、处理和价值倾向上。一些画作着意表现都市喧嚣、污染、逼仄、杂乱的一面和都市人忙碌、焦虑、庸俗、空虚的精神状态。其常见绘画题材包括都市夜景、纷乱的建筑工地、车间、腐朽的工业遗迹、密不透风的高楼和雾霾等。这些作品不仅追求新的绘画语言形式,在表达的思想、情感以及审美趣味上也与传统水墨不同,更多地融入了文化和历史批判、生态主义、女权主义等当代思潮和观念。打破古典审美的韵味,表现出现代审美奇异、矛盾、怪诞、甚至审丑的倾向。对这些作品不能从传统的审美标准进行评判,而必须进行观念上的解读,从而导致整个话语体系、批评体系的变化。
更多的都市水墨作品则表现出建构性的倾向。以杜大恺为代表的艺术家,虽然也以都市题材进行创作,并在绘画语言和技法上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创新,但认为不管画什么或是采用什么样的西方艺术手法,仍需要遵循中国画语言的基本原则,且在整体审美和趣味上必须仍然是东方的。6杜大恺撰,〈中国画的语言是一个系统〉,载《水穷云起》,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第81—87页。这些作品具有现代感和生活气息,但在题材选择中着重表现都市生活中符合传统审美和情感的元素,在审美性、抒情性方面与古画相通。这些画家遵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准则。表现在题材上以优美和谐的景观、轻松洒脱的人物、闲适自在的生活状态为主。对这些画作的批评仍沿用鲜活、生动、古朴、情趣、诗情画意、意境等审美范畴。这类画作的创新是继承和变革的统一,旨在弥合传统艺术与现代生活之间的错位,赋予平庸的现代都市生活以田园般的诗意。
由此可见,都市水墨在题材选取上发生大转向的同时,在形式和观念上并不统一。“与传统画家所面临的相对恒定的自然物象相比,都市文明变化以及发展前景几乎是难以预料的,这就决定了画家创作的身心状态包括‘都市水墨’这一概念都是不确定的。”7樊波撰,〈“都市水墨”的概念辨析及其现代品格〉,载《中国文艺评论》,2018年第6期,第70—75页。在大的“都市水墨”这一概念的下,是非常分化的题材、语言和观念形态。不同创作倾向的存在展现了都市生活异乎寻常的复杂性多样性,也展现了不同的艺术家对于都市文明的不同态度和理解。既有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化,也有对现代文明的拒斥。
最后,都市水墨全面发展的意义在于,都市题材和相应的新的水墨语言形式和视觉感受将成为一种常规。传统的题材和程式化创作将只能作为一种过时的存在。都市水墨的现代性体现在与传统水墨的对照之下,但在更为宽广的视野下,其自身的现代性依赖于对当下问题和艺术发展的把握和回应,因为现代本身是正在进行的、变化的、未完结的。艺术是语言与观念的复合体,不应相互排斥和分裂。都市水墨应该成为语言创新与观念创新在艺术层面的更高融合。“对于当代水墨的发展而言,我们仍需要以传统为基点,在文化现代性的框架下,在既有的艺术史的上下文关系中,拓展作品的言说与表达方式,将作品的文化诉求与当代的文化语境有效地结合在一起。”8何桂彦撰,〈颠覆与重建:当代水墨的变迁与突破〉,载《艺术评论》,2011年第5期,第51—56页。稳妥的做法似乎正是保持不同的艺术观念和不同文化思想的交流对话,使之互为观照、反思和审视,实现艺术和文化意义上的现代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