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 姚人杰
“在21世纪早期,或许最为重要的艺术门类是科幻文学……[它塑造了]人类理解我们这个时代中最为重要的技术发展、社会发展和经济发展的方式。”——尤瓦尔·赫拉利,《21世纪的21堂课》
身为人类,大约有一半的意义在于我们所做的工作。接替换班,照顾病人,修理管道,为一个角色而试镜。有时候,工作是我们满脑子想着的东西——也是让我们烦躁发愁的东西,尤其当科技奔着我们的工作而来时。只要搜索下“future of”,搜索引擎会自动补充余下的文字:你是不是要搜索“future of work”?可怕的谷歌,我们的集体焦虑再一次浮现。
经济学家、组织行为学家和麦肯锡公司的顾问们分析了许多数据,自信满满地告诉我们,我们会如何度过人生。未来的事业生涯和职业会无可避免地成为这样,肯定不是那样,再看看那些超高效率的自动导向工厂机器人!当工作的性质总在改变中,人工智能革命早已经增强了这些预测的节奏和重要性,描绘出一个似乎越来越少需要人类劳动的未来。
然而,图表和白皮书仅能吸引这么点注意力。事实需要感觉来补充,为了这个目的,我们转而投向科幻文学。科幻小说作者是人类之中最为仁慈的成员,必然是未来主义者,他们不仅想象出未来拥有什么,而且会想象未来可能是什么面貌,什么感觉,甚至是什么气味。接下来是8位科幻作家贡献的8篇故事。有些设定在近未来;有些设定在稍久的未来。所有作品都提醒我们,无论这场无可避免的巨变如何发生,我们都不是在独自奋斗,而是与其他人类一起,也是为了其他人类而奋斗。还有机器人。
(美国)刘宇昆
“近期的技术进展已经促使我们推断,智能合约也许要大规模地(或者是完全地)取代合同法机构。”
——《机器化合同》,杜克法学学报2017年
“现在已经是六点半了,凯蒂,”这个安静害羞的男子跟我说,“还要多久才能搞定合约?”
“催也没用。我弄完时,就算结束了。”我说道,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上“法律轻松”系统里的一行行代码。
一批从釜山运到波士顿的无人机零件安排起来应该十分简单。“法律轻松”系统背后的首要设计目标是提供“一套不会吓坏律师的程序语法”。它们会起草一份人类读得懂的智能合约,再将它汇编成比特代码,在“既判力”区块链上执行。但许多像格伦这样的老家伙始终没学会这门新语言。
“好了,”我一边说,一边身体后仰离开硬盘,“都搞定了。”
“嗯嗯,”格伦说,“实际上没花多久时间,对吧?”
我知道他这么说有何用意,我没有理会他。我把保存好的源文件拖到模拟器图标上,看着合约汇编后运行起来。片刻后,一条信息出现在屏幕上:通过测试套件。
“凯蒂,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假如不再按照每个合约付你——”
“稍等一下。”我的电话嗡嗡响起。我低头看了眼,看见格伦的“奥里斯金币”地址刚刚转账了一笔Aura币到我的临时收款地址,是约定好的数额。在我们的合约中,通过测试套件是付款的唯一先决条件。
我知道,他会试图出尔反尔。遗憾的是,对于一份智能合约是无法拒绝付款,也不可能重新协商条款的。我把自己的东西整理收拾好,说道:“下次见。”
珊坐在门阶上,挡住我的路。我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她和一家人住在与我隔着走廊的单元里,六个人挤在一套单卧的房子里。
“在享受新鲜空气?”我这么问更多的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对她的好奇。
“当然。”珊说话间,把黑色长发拂到耳朵后面,人挪到一边,让我通过,“我的小侄女哭得停不下来,因为墙壁里一直渗出一股怪气味。”
“你有没有给达伦打电话?”
珊用鼻子哼了一声。达伦也许是史上最懒惰的房东,我到这儿未满一个月,而我早已经知道他永远不会修理我房间里漏水的厨房水槽。
“我们商量过搬家。”珊说道,耸了耸肩。
每个人都知道情况是怎样的:在一轮轮的贸易战和经济刺激方案后,通货膨胀不受控制;租金控制政策减少了住房供给;房东能尽情挑选“最好”的租客,也就是那些没有信用的人,像珊和我这样的人别无选择,只能忍受达伦这样的贫民窟房东。
“你总是能去找房屋法院,”我说,“可居住性的默示担保,你懂吗?”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样,“法院和律师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
我进了屋,拿出一组六罐装的啤酒。我回到门阶上后,珊跟我说了她的一家人——他们躲在令人犯幽闭恐惧症的船底货舱里偷渡到美洲;又徒步穿越沙漠;藏身于地下室,躲避联邦探员;干着百万富翁们想要人做、却只肯出不到最低工资的薪水的工作;以无证移民的身份长大,学习到各种花招。
“以前仍然能用现金付款时,日子更容易过,”她说,“但起码还有Aura币。”
我点点头。我每月1号用Aura币支付达伦房租,获得门锁的新密码。如果我不付房租,我立刻就会被自动地锁在门外。没有信用调查,没有租约,没有强制迁出诉讼,没有上诉。这都要“归功于”智能合约和密码货币,奇怪的是,富人和穷人怎么最终都依赖上这两样东西。
“那么你有什么人生故事?”珊问道,“你为什么住在这儿?我看见你拎着那只办公手提袋。”
我告诉了她那些利润至上的法学院用精美的宣传册包装起来的承诺,那些无法强制执行的承诺。读了三年法学院,背上20万美元的不可免除的债务,我却没有收到大型法律事务所的录用通知。结果,我的学位毫无价值;它不被信任,因为它没有带上哈佛或斯坦福之类的名头。
因此,我决定从资格证明和得体有面子的世界消失。我未得到批准,不能从事律师工作,但我能做一些像格伦这样的老资格律师做不了的活计,拿到他们愿意扔给我的微薄酬劳。
“真遗憾,你不是个真正的律师,”珊说,“不然你也许能真正地做点事。”
我苦涩地笑起来。楼上,她的侄女仍然在哭闹。另一个单元的某人用葡萄牙语叫出声。辛辣的烹饪气味在往下飘——也许是东南亚菜吧?我也不清楚。我们这些住在达伦用智能锁锁上的小房间的住客中,没人互碰手机交换过资料,更别提在相处中了解彼此的烦恼。无需信任的世界无法基于信用分发同情。
一个想法逐渐成形。“我们也许不需要律师。”我说道。珊扬起了一侧眉毛。
我吞吞吐吐地解释起来,我能为门锁写一份智能合约,这份合约会拒绝重设门锁密码,除非一份清单中的条件都得到满足——水龙头里要流出清洁的饮用水,暖气要正常运行,房间里没有奇怪的气味,天花板没有漏水。
珊考虑起来:“但谁来决定气味算不算奇怪呢?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位仲裁者?”
“我会起草合约,让房东和租客共同来评估先决条件。”我说,“假如意见不一,我们会去请示随机先知。”
“那是什么?”
“优步化的陪审员——呃,这些人终日骑着踏板车四处兜,判决智能合约中的先决条件。大公司一直都用这些人来节省开支。我们得要凑一些Aura币来付给他们,他们就是些不充分就业的人,比你我好不到哪里去。”
“好吧。”她说道,逐渐接受了这个点子,“但我们要如何让达伦同意合约呢?”
我告诉她,假如我们所有人——住在达伦名下所有楼房里的所有租客——联合起来,坚持要实施我起草的智能合约,达伦会不得不屈服。我们最终会成为一个以代码构建起的租客联合会。我们甚至能堵住大楼的入口,阻止达伦带新租客进来。
“每个人都得要信任你。”珊说道。
我们都是有事要隐瞒的人,小心警惕,为人多疑,互不理解彼此的工作。然而就算代码成为法律,就算在你向往理想状态(由无法破解的密码学构成的无需信任网络)时,你有时仍然得要信任人类同胞,信任这些有着哭泣的宝宝、低劣信用的人,他们没有比廉价啤酒更好的东西可与人分享。
珊的侄女已经安静下来,她站起身,喝了最后一大口啤酒,“我得走了。”
我的心脏随之一坠。一场通过代码发动的革命仍然只是幻想,一个幻象。但珊拿出了手机。
“想要碰下手机吗?下次的啤酒由我请。”
也许,仅仅是也许,这是一条新区块链中的第一个区块。
(英国)劳丽·彭尼
“当你的机器人爱人告诉你,它爱你,你应该相信它吗?”
——《机器人、爱情与性爱:建造恋爱机器人的伦理学》,IEEE情感计算汇刊2012
六月下旬,燠热气闷的英国酷夏高温中,金融危机爆发已有4 165天,查理·巴雷特以英文学位毕业、背上巨额债务、又罹患上严重的冒名顶替综合征已有1 112天。总而言之,查理被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形容为一个不错的年轻人。而距离那个女孩让他收起尊严、赶快离开已有三天。这个女孩让一切事变得能够忍受,她将他的心像鸡蛋一样牢牢攥在手心里,并讨厌他称呼她为女孩,尽管她只是个女孩。
他们一起租的公寓租约要到两个月后才到期,在这段日子里,贝姬偶尔会住在她姐姐家。当某个人告诉你,他们再也没法尊重你,他们厌烦透了为生活开销埋单、捡起你的臭袜子,而你在一旁舒舒服服地待着,你那时真没法与对方协商。
好吧,你可以,查理也那么做了。他当时心烦意乱;他没有正确地思考。事后想想,那些借口大概早已被他用烂了。不管是不是那样,他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如何在两个月内弄到2 000镑,再说服贝姬让他留下来。
查理就是这样做起假冒机器人女友的工作的。
这个男生住在圣何塞,查理扮成机器人女友,在收到钱后假装成他的女朋友,他们相隔八个时区,相距5 000多英里远。在老歌里,圣何塞是个大家似乎总是很向往的地方。查理住在英国的吉尔福德,这地方就没啥人向往。于是,当查理的真正人类前女友出门去各种派对时,查理熬夜到深夜,吃着克力架,为了赚钱而努力地让自己通不过图灵测试。
“你和我认识的所有其他女孩都不一样。”男生在那个周二晚上写道。
“我显然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查理在屏幕上回复。
是尼尔介绍他做了这个工作。不用支出就能赚到钱,尼尔当时说。尼尔是个可笑又累坏了的失业演员,假如尼尔不是他最好的密友,他永远也不会和尼尔有往来。“你得要做的,”尼尔说,“就是整晚熬夜,在互联网上和消沉沮丧的陌生人聊他们的阴谋论,而你早已经那么做过了。只需记住,也要问一下他们感觉如何。”
尼尔解释说,许多孤独的人都喜欢拥有机器人女友的点子,机器人女友总是随叫随到,没有自身的感情,只是一套远程算法,能按照你特殊的需求而塑造自身——他们已经在电视中见过这项技术。但技术到现在尚未实现。
因此就有了幌子公司。全世界到处都有,尼尔说,穷困潦倒又需要赚快钱的千禧世代纷纷签署保密协议,签约受雇,假扮成机器人。
“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不是真实的,”男生写道,“你并不真心关心我的困扰。但我认为……”
“你认为什么?”
“哈哈。我是打算说,你对我而言是真实的。”
“真实对你,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查理写道,“你对我而言也是真实的。”
“你穿着什么?”
查理向贝姬望过去,她正在睡觉,穿着连帽衫和运动长裤。
“黑色内裤。你的一件T恤衫。”
贝姬睡在公寓里时,她和查理仍然同睡一张床。那样更容易些,除了在每天早晨,感觉就像你的肋骨被破开,你的心脏被用匙子缓缓挖出来。
“你对我而言是真实的。”查理对贝姬说道。她没有听见他。查理躺在床上,醒着,心想着那个男生,想起当男生发现4Amy是真人,但也是假冒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想法。
钱是至关重要的。两周内,他赚到的钱已经足够把最后两个月的房租还给贝姬,还有些剩余。然后,贝姬会认识到,他值得再给予一次机会。
男生对于彻夜聊天得要多付钱。彻夜聊天意味着文爱。最初,查理担心这部分会不容易干,他要整夜大口喝能量饮料,用文字让男生经历一场有着详尽脚本的“文字性爱”。
不久,事情变得有趣了。查理享受其中,当然不是在性的方面,根本不是,只是这份差事需要许多创意的投入,而且说真的,他从未做过一份像这样用得上他的所有写作技巧的工作。他能额外赚到100磅,只需用两个小时详细地告诉男生4Amy想对他的身体做什么,当他触摸到她时,她会有什么感觉,当她高潮来袭时,她会发出怎样的娇喘。他会迅速地翻阅贝姬的一些女性情色小说,寻找灵感。
这个活计变得相当具有教育意义。
有时,在数小时后,查理会陷入职业满足状态,于是只得在上床睡觉前先冲到浴室,解决一发。其余时候,两人的交流出现离奇的转折。
“如果我在那儿,”查理写道,“我会为你做顿饭。你工作得这么努力。”
机器人女友的语法相当简单。一旦克服自己的拘泥做法,查理就随便地运用语法,像杰克逊·波洛克用一本辞典搞创作,再装点一下,好让它像真正的机器人用语,优美却未经润饰。这堪称一门手艺,就像放在木板上端上桌的赏味套餐。那天晚上,贝姬的晚餐很可能就是在高级餐厅里享用赏味套餐,与她那位讨厌查理的庸俗老板在一起。不要想这件事。
“我们可以点外卖。”
“是的,但我是个十分传统的姑娘。我想要照顾好你。”
三个点不断跳动,标志着悬而未决、预示厄运的省略号。男生在打字,突然停下,又重新打字。
“你会做些什么?”
查理还没有想那么远。美国人吃什么食物?玉米糖浆?牛油果吐司?他急忙去谷歌搜索。
“通心粉,”他写道,“还有奶酪。我会做奶酪焗通心粉作为你的晚餐。”
惊慌之下,他全然忘记了他本可以简单地搜索图片,可他查到了一份食谱。看完后他有点儿过于入戏,翻找起食物橱柜。烤炉有点故障,难以启动,他还烫伤了两次,但最后单单照片本身就值得了。
“那看上去真棒,宝贝。”
它看上去像一碗油炸后的呕吐物,但气味好极了,那些正派又规矩的碳水化合物会希望自己离世的时候受到这样的待遇。
“我爸爸过去会做这样的食物。”查理写道。
“你想念他吗?”
人生中所谓父亲的形象是查理不必花时间研究的东西。是的,他想念令他失望的父亲。十分想念。这很古怪,因为他和父亲关系并不好。
“我其实并没有父亲。”查理说道,这句话差不多是真的。
“真没想到,我碰到有恋父情结的姑娘,哈哈。”
“当我只是个小像素时,他离家出走了。”
查理又透不过气,又是预示厄运的省略号。男生在打字……
“那是个笑话吗?”
“是的,我说的笑话不错吧?”
“是的。有点像老爸笑话。哈哈。”
“我不明白。”
“别担心,”男生说,“抱歉,这不是十分火辣的对话。”
“不用抱歉。能谈谈天挺好。”
“是啊,是啊,是挺好。”
“这真是好吃得没话说。”贝姬回来后说道。赏味套餐并不让人满意。她坐在料理台旁,用调羹从碟子里舀奶酪焗通心粉吃,“你是谁,你到底对查理做了什么?”
查理平时讨厌看贝姬吃东西,尤其是在她喝醉酒时,会看到她粗野的、类似动物的真实一面。
但她现在多么享受于他烹饪的食物。
“我刚刚决定尝试一些新东西。”他说道。这句话差不多是真的。
贝姬放下餐碟,看了一圈厨房,厨房的样子像是某个人刚刚杀害了一名面粉宝宝,一片狼藉。查理的脸庞肌肉抽搐起来。
“别担心,”她说,“我会在早上把厨房整理好。你肯定精疲力竭了,谢谢做晚餐。”
三周之后,黎明时分,尼尔发来一条短信:你有没有看过新闻?真混乱。
查理坐起身。睡在他身旁的贝姬被弄醒了,身体动弹起来。
“什么事?”贝姬问道。
“我的工作。”查理说,“它——”
“哦,”贝姬说,“你被炒鱿鱼了?”
“不,”他舔湿了嘴唇,“那家公司,我为之工作的那家公司。某个人……某个人把内幕告诉了新闻媒体。事情已经在推特上闹得沸沸扬扬。”
“真遗憾,”贝姬说,“我知道你的这份工作干得十分顺利。这——但你现在已经赚到了拖欠的房租,对吧?那么如果你需要多住上两周,你可以那么做。”
“我可以?”
“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更长些也行,如果你想的话。”贝姬清了清嗓子,驱除一些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她看上去要说更多话。接着,她捏了捏他的手,下了床。
查理查看了自己的银行账户。里面有不少钱,他可以现在就交给贝姬,再住更久些,或者永远住下去。他可以给她烹饪更多的奶酪焗通心粉,也许甚至能做千层面。他可以——
他打开4Amy的配置文件。男生仍然在线。
冰岛,凯夫拉维克机场。舷窗上结着冰霜,飞机降落到跑道上方40英尺处。这趟转接航班是廉价的红眼航班。
距离圣何塞有4 000英里远。
身着紫色上衣的乘务员用手势示范如何在坠机事故中幸存下来,查理这次关注了一下。乘务员让大家放心,这个航班会一切顺利的。
理论上从机场到圣何塞需要开车两小时。查理不可能开车,那个男生可以。
男生正在打字……
(美国)游朝凯
“假如随时都有人类操作员远程监视机器人的行动,那么大约有一半的美国人会对机器人护工的概念感觉更安心。”
——《日常生活的自动化》,皮尤研究中心2017
那东西在冲着布拉德哔哔叫。
>开始EOL(生命终止)协议。行吗?
>哔哔。
>可以开始吗?
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点击一下,瀑布式的操作会下载到他的平板电脑里,启动协议,生命终止。
>哔哔。
病人是名女性,也许快到50岁了,大致与布拉德的母亲同龄。她的保险只覆盖基本医疗服务态度,这在理论上应该让布拉德医生更加轻松,因为在基本服务态度层面上,他不必执行增强版EOL脚本,避免了棘手的对白。
并不是说有人询问过布拉德。病人们为什么要问他呢?他只是个演员,一位相当不错的演员,虽然他一直以来的试镜都表现不太好。但那只是生意。人生有高低起落,你要一直保持动力,关注于手艺。
“嗨。”病人说道。受惊的布拉德差点跳起来。
“你醒了。”
“是吗?”
“抱歉。我没有预料到你会醒着。”
“你不是个医生,对吧?”
“是什么泄漏了底细?”
“白大褂。它太合身了,我能透过它看见你的胸肌。另外,你的写字板上下颠倒了。”
布拉德哈哈大笑。
“你的胸肌很棒。”
“谢谢。”布拉德说道,随即意识到病人已经重新入睡,或者是进入昏迷状态。他其实不知道两者的差别。
他希望自己刚才能说一句更妥帖的话。
>哔哔。
>可以开始协议吗?
“不,还不行。”布拉德说,“如果情况允许,我会早已启动协议。”
>你确信吗?
“我确信。”
>按下“继续”以便继续进程,或者按下“更多信息”以便获取更多信息。
“我按下电源键会怎么样?”
>假如你那么操作,我会自动生成一份报告,发送给管理部门。
“你总有一天会杀了我,对吧?”
布拉德唏嘘了一声。无论如何,这其实都不是在发问——只是在拖延一个早已经做下的无可避免的决定。病房内的人类并不是话事人,那东西才是。应该由它发号施令。布拉德几乎连一年短期大学都没读完。另一方面,病房角落里正正方方的黑色机器是一台耗资1 000万美元、装在盒子里的医生,每秒能进行数万亿次运算,能在模拟仿真之中再做模拟仿真。它能洞悉未来。
这名女病人将会病故。
因此,将一切都用礼貌的请求表达出来,遵从病人的假象,全都是一场戏。布拉德是这场戏的一部分,是一剂人类安慰剂。
>请点击“更多信息”以便获取更多信息。
系统迅速地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布拉德敲击了按钮,他的平板屏幕上开启了一个视窗。
病人A-0053912-F-7:女性,49岁7个月零6天
诊断:肉瘤样癌,第四期
并发症:胸膜积水,肺功能衰退,咯血
拥有类似数据集的病人中,只有5%的病人能幸存超过7天。
那东西最后一次哔哔叫。这一次根本不是要求,而是一个警告。
>哔哔。EOL开始。
哔哔声吵醒了她。
539号病人睁开眼,布拉德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棕色的。539注视着布拉德,又再次合眼。大概只是一个自发性反应。
他离开病房,顺着走廊来到电梯口。黑色盒子开始追踪他,透过耳机与他对话。
>请回到病房,布拉德。
“为什么?那么我能告诉她,她快要死了?”
>因为你的工作职能受到脚本的限制,任何偏离都超出了你的能力水平。
“明白了,这就是没人邀请你去酒吧享受欢乐时光的原因。”
>你要去哪里,布拉德?
“我要去大厅。”
>为什么?你的职责不要求你去药房。
在药房里,布拉德迅速地买好东西,平板电脑从始至终一直冲他哔哔叫。布拉德没有理会,把装药的小纸袋用胳膊夹住。他匆匆赶回到病房,并发现539号病人再次醒来了。
“你不是我妻子。”539号病人轻声说道,语气冷淡。
“我能为你找到她。”布拉德说。
“也许很棘手。她去年过世了。”
布拉德发出一些动静,他并不是故意的。他现在头痛死了。
他要对她说些什么?他接受过模拟训练,上过即兴表演课程,练习过握手,学习过安慰人的姿势。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知道人们不喜欢考虑哪些事,知道人们会告诉自己哪些事。但他对她使不出上述的招数。
如果539号病人负担得起基本增强或高级档的服务,布拉德能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友善的眼神,跟她讲一个事先构思好、适合垂死之人的笑话。相反,他仅有一个闪动的光标。他凝视着光标,仿佛那会让它完成他所希望的任务。
“赶紧,你这个蠢东西。”布拉德说。
“抱歉。”539号病人说。
“哦,该死的,对不起。我刚才不是在对你说话。”
“我知道,”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呃,布拉德。我的意思是说,布拉德医生。”
“嗨,布拉德医生,”她说,“我是简妮。”
“嗨,简妮。”
“我就快死了。”
“这不取决于机器。那东西不做决定。”
“是,但它就是知道。”
布拉德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是你的招数吗?沉重地叹息?”简妮笑着说。
“我无能为力,无法为你做任何事。”布拉德说。
“跟我介绍下你自己。”
“我?”他问道,没有理会哔哔声。现在那东西在对他录音,为了保险用途,为了管理部门的事后检讨。“我参加了一次试镜,要饰演的角色是心脏外科医生,他得要向护士露出愤恨的表情。”
“我猜你没有拿到角色吧?”
“甚至连回音都没有。但在离开的路上,我注意到一张传单。”
“所以说,这是你赚钱的途径。”
“是啊,”布拉德承认道,“我想是的。”
“好吧,你看上去有模有样。”
“主要是这身白大褂的功劳,”布拉德说,“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他从包里取出巧克力棒。
“一名英俊的冒牌医生给的礼物。”
她笑了笑,接受了礼物,努力想撕开包装。布拉德看着她。
“布拉德医生,帮一把行吗?”
“哦,好的,对不起。”
“显然,我已经没法自己拆开食物包装了。”
>哔哔,哔哔。生命终止协议进行中。
>触摸病人的手臂,将一只手放到病人肩上,抚慰病人。
“我现在应该要放一只手到你的肩上,”他说道,“再抚慰你。”
“好的。”她说道。
>哔哔。
他将一只手放到她肩膀上。他看了眼平板电脑,希望它会告诉他,这时说什么话才恰当。
(美国)查莉·简·安德斯
“看起来记者习惯于掌控编辑过程。”
——《新闻业算法:新闻工作的未来》媒体创新学报2017
新闻突发,像一团雨云,或者像一场白日梦。罗伊到办公桌时,刚好及时地认领这篇报道:两个敌对的民兵组织在一处联邦供水管道附近发动枪战,双方都想从管道里偷水,结果9人死亡,另有17人负伤。
罗伊感到一阵满足,从疲惫的通勤者转变为老成历练的记者,研究只有基本信息的通讯社报道,将它改造成有声有色的文章,有来自执法部门的引语,有枪战双方的细节介绍。(净手民兵组织说,他们只想不受干扰地待在围墙内的公社里;大辕马民兵组织旨在摧毁政府——也许已经企图给比林斯的供水投毒。)罗伊将报道归档,加上“民兵组织抢水大战0809X”的标签,随后报道就进入“农场”,接受检查。
不到15分钟后,文章被退回到罗伊的办公桌上,稿子上全是红色标记。农场在几乎每句话中都发现了差错。
罗伊叹息了一声。《阿格斯日报》曾经有事实核查员、文字编辑、法律顾问。那些人如今都不在了,代替他们的是“农场”:那是一台虚拟机器,里面有着数万亿种不同的智慧程序的副本。
有些智慧程序极其复杂,能察觉到意识形态倾向上的任何蛛丝马迹。有些智慧程序只有当你提及某个特定的标语(譬如“阉割资本主义”或“恢复美利坚价值观”)时,才会启动。有一个智慧程序只要文章里提到鸡蛋沙拉三明治就会变激动。每条新闻报道必须避免惹恼过多智慧程序,因为《阿格斯日报》的高层相信,它们代表了现实世界中读者——以及其他智慧程序——的反应方式。
每一处红色标记都连接着农场内智慧程序做出的评注。许多代表自由意志论的智慧程序厌恶罗伊的文章,因为他将大辕马民兵组织形容为“反政府极端分子”;多个代表立陶宛裔人士的智慧程序被“大屠杀”这个词激怒。支持持枪权的智慧程序反对在核心段落中提及致命枪击,而支持执政党的智慧程序对于好几个地方感到不满,因为罗伊评论说政府不断改变其对饮水短缺的应对措施。一些代表环保主义者的智慧程序怀疑倒数第二段里对水资源危机给出的解释。
在农场里面,智慧程序们仍然在朝着彼此尖叫,相互痛骂,发出没人会去阅读的恶言泼语。除了罗伊和其他报社人员,也没人看得到。罗伊和其他员工能打开一个浏览标签页,看见讨论的实时馈送,看到所有智慧程序都在讨论他的文章。“不负责任的报道。”一个名叫Guns4All(全民拥枪)的智慧程序说道。“你不能盗水,因为它不是一种商品,真让人无语。”另一个名叫FreeUrHead(解放头脑)的智慧程序说道。
呼吸,罗伊告诉自己。他敲击键盘,希望一排排带着字母的按键以某种方式怀有正确的词汇,能传达出所发生的事件,又不会惹恼农场,接着他可以去吃午餐。
罗伊住在一套立方体的公寓里,尺寸和形状与城市里857 003套其他公寓一样,这些公寓全都加入了同一套互换计划。每过一阵,他的公寓会在他睡眠时移动到一个更好或更糟糕的社区——全得看当前市场里对城里好地段的出价。有些日子,罗伊打开前门,看见破瓶子和注射器。其他时候,他迈出家门,进入有着鲜花店和高端咖啡馆的社区。这周,罗伊居住在一处时髦的地段,散布着许多小公园,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认为一切都在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好吧。替换掉“枪战”,咱们来说“相互开火”。彻底划掉“大屠杀”,还要删除一些关于水补助金波动起伏的错误叙述。在介绍两个民兵组织针锋相对的意识形态的那个段落中,罗伊注入一些客观性:大辕马民兵组织不再是“暴力反政府”组织,而是“关心过度的管制”;这个团体企图向城市供水投毒的证据被替换成“他们贮藏了一批具备潜在毒性的添加剂”。
一小时后,罗伊将修改过的文章发回给农场,双手紧握,佯装祷告。他胸口的伤疤又痒起来,于是他咬住舌头,让自己分心。也许他会在新开的乌兹别克塔可饼餐馆解决午餐。
农场这次的回应来得快得多,也发出更多叫喊。有一大群智慧程序愤愤不平(“媒体的胡话”):修改后的导语暗示,这种状况是智慧城市失控的用水需求导致的结果。此外,罗伊在新标题里询问,这是不是新一波水资源战争的第一场小冲突,从而能援用贝特里奇定律(任何以问号结尾的新闻标题,都能够用‘不’来回答)——引来大批贝特里奇智慧程序的辱骂。另外,所有之前被惹恼的智慧程序仍然气呼呼的,而且现在它们闻到了血腥味。
罗伊投入到第三次改写,这一次他尽可能地紧贴基本事实,也就是何事、何处、何时、如何和尽量少的“何故”。然而,没有什么比生硬地复述一系列事件(清楚明白地说明是谁开了第一枪、谁开了最后一枪)注定让整个农场更加抓狂。一个智慧程序尖叫地说,“大脑死掉的媒体”脱离现实。
在第四次和第五次改写都失败后,罗伊终于从办公桌后站起身,走向楼梯。
不久后,他就与《阿格斯日报》的总编乔什和出版人马文面对面,他们的年纪是三十五六岁,但模样比这个年纪的人更加时髦、更加疲惫。乔什的双手搭成尖顶,说道:“我们需要做好每则报道,无论是什么内容。”
马文皱起眉头,“投诉会损害广告业务,我们也不想赶跑订户。我们是靠着广告和订户才能支付你的薪水。”
乔什说起“我们需要负起责任”、“民众信任我们能成为权威大报”和“只需表露出一丁点偏倚,就能毁掉一切”。
“但是,”罗伊说,“我的意思是说,问题出在这些智慧程序。它们一直很糟糕,但变得越来越可怕。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无法让它们满意。”
“如果这份工作容易干,”马文说,“就不会这么重要了。”
“我们认为智慧程序在进化,”乔什补充说,“将它们圈在那个虚拟围场里加速了进化的进程。也许再过几年,它们将能够亲自写报道。”
罗伊空荡荡的胃绞得紧紧的,他有片刻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提出问题:“我们保留这些智慧程序,是不是因为我们认为它们反映出大众的普遍看法?或者是我们认为民众头脑简单,会让一目了然的智慧程序告诉他们该有什么想法?
“是的。”马文扬起眉毛。
“我们不是想要让你的工作更加难做,”乔什说,“但是,谨慎地使用语言是个好做法。”
罗伊回到办公桌后面,第六次修改稿子,这条新闻到现在已经晚了;其他大型媒体已经从发布事实记述发展到发布反思性报道。
罗伊发觉自己注视着农场发出的实时馈送。某些名字一遍遍出现,直到罗伊感觉好像逐渐习惯了它们的个性和它们专注的东西。当罗伊见到CorruptUSAll(腐化我们所有人)叫喊着一项令人费解的、与秘密四边议会有关的阴谋论时,他甚至感受到一种类似喜爱的情感。它们现在是罗伊的同事。
“我进入新闻业,是为了帮助民众理解这个世界。”实时馈送中的显示屏亮闪闪的,他对着屏幕大声说话,智慧程序继续喋喋不休。
最终,罗伊重新关注起打开的文件,感到不可思议的镇定,仿佛他和智慧程序相互理解。这一次,他在重写的文章里清楚地介绍事情经过。现场发生了枪击,有人死去,还发现了有毒物质。每个人都责备所有人,每个人都有委屈,每个人都很口渴。模糊被包裹在含糊中,还覆盖了一层深奥的行话。
农场给予了罗伊的第10版稿子正式认可,他到那时才意识到,所有能吃午餐的地方早已打烊好久了。
罗伊屈服于一种古怪的冲动,加载了一个农场的交互界面到他的杯垫上,那么在他坐列车回家的路上,他能一边看着馈送。他盯着如雨般落下的评语,同时市中心渐渐远离,他周围的人讨论起精酿啤酒和服饰。等到罗伊抵达漂亮的新社区时,他手里轻柔地拿着农场的实时馈送,仿佛是带着一只全新的宠物回家。
(美国)妮茜·肖尔
“这些工作常常包含极高的体力需求和受伤的风险……工作的性质使得缺口难以填平,导致人们担心受薪护工的持续短缺。”
——《日常生活的自动化》,皮尤研究中心
布赖蒂手持滴管,悬在左眼上方,对准中心,却看不见它。她尝试正确地移动它。好了一些。但闪烁发白的盲点已经再一次扩大了。她需要与自己的药剂师聊聊。这个药方不管用。不管怎样,她还是捏了下滴管的球囊。
等到药物导致的刺痛感退去后,她弯腰披上连帽斗篷,迈步到外面的阳台上。在街对面,她新招募的成员莉莲将洗完的衣服挂到晾衣绳上,晾衣绳的一头是门廊顶和楼梯扶栏,另一头连着树枝,这些高大又灰蒙蒙的灌木保护了她的庭院。布赖蒂招了招手。莉莲把她哥哥的最后一条尿布夹到绳上,消失了半刻,再次出现时到了布赖蒂家门口。布赖蒂把臃肿的屁股挪到一张塑料椅上,等待她的访客从街上爬两节楼梯上楼来。
她的边缘视觉也在衰退。当她听见莉莲沉重的呼吸声盖过楼梯井里的回声时,她问道:“在接待我们早上的客户之前,你有时间吗?”同时她指向身旁线轴桌上的一壶太阳茶(一种利用阳光照射、经过两三小时浸泡出的茶水)。
莉莲进入视野,“当然有。这是新口味吗?你称它为啥?”
“将生活过得灿烂。”布赖蒂一边列举成分,一边将茶水倒入两只马克杯。
“你到目前为止还喜欢这份差事吗?”
“有啥让人喜欢不了的地方?”莉莲坐进另一把椅子里,“为我的哥哥换内裤,为他煮饭做菜,打扫卫生,照看护理他就有钱拿。一台廉价的旧机器可不会知道如何正确地做这些活计……给他的皮肤抹油,那样他的双腿被裤子勒得很紧的部位不会擦伤,一勺子一勺子地给他喂食,仿佛我们腰缠万贯,懒散地待着,无事可做。”
“好吧——”
“那么,我收到薪水时不会拿到联邦元。那么会用什么来付报酬?”
有些物品只有用联邦元才能购买,比如布赖蒂的药物。但联邦福利支票负担了那些物品的大部分开支,她建立起“五瓣照护组织”,于是其他任何的重要物品都能通过内部交易解决。她在第一瓣“思考”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爱,然后终于开始张罗照护组织,那就是第二瓣“行动”。这个举动很值得。“五瓣照护组织”支付的报酬都是从他们培养和种下的种子收获的食物、从他们饲养的家畜获得的牛奶和禽蛋、搭车和从废品堆里抢救回的衣物。赶时髦而心血来潮的富人们将非自动化护理的价格推高到如此高昂的地步,也正是这批富人给组织提供了许多尚有用处的废品。
莉莲在反托拉斯局的代表抵达前先行离开了。谢天谢地,她没留下来挑起事端。为时尚早,无法使用“反应”,即新贝德福德玫瑰哲学中的第五瓣。现在是时候进行第三瓣“观察”了,然后是第四瓣“融合”。
过去,是五瓣中的“思考”拯救了布赖蒂,使得她没有死于绝望,帮助她把世界变成更好的地方。她一直坚持这套原则,现在如此,永远如此。
自从创造该部门的法律通过起,布赖蒂一直预料反托拉斯局的人会过来,尽管通常需要两个月时间来让全国性警务部门(它们本质上就是如此)有所动作。
“早安,”她一边说,一边贴着阳台锈迹斑斑的锻铁栏杆倾下身,“不错的制服。”尽管她其实除了两团朦胧的深绿色影子(上方有粉红色和褐色的椭圆形),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们的制服应该会是崭新的,那些家伙大概还为之自豪。
“我们可以上楼来吗?”离得最近的那人出声问道,听上去像是个男人。
“如果房东说行就行吧。”楼梯上响起拖曳的脚步声,证明他们早已经检查过。
“我是执法官达罗利,这位是我的搭档,执法官弗林特。”他闻上去像个男人。
布赖蒂依次与执法官们握手,他们的皮肤因为出汗而略微潮湿,而她捏了他们的手两下。“我可以用何种方式协助你们这些小伙儿履行职责呢?”
那个名叫弗林特的执法官脸庞抽搐:“太太,我无意对你不敬,但我们可不是小伙。”
布赖蒂笑了笑,像只昏昏欲睡的癞蛤蟆一样睁开眼睛,“我62岁了。所有不到50岁的人在我眼中都像小孩。现在,我要如何帮助你们找到你们寻找的东西?”
“实际上,太太,我们找的是你。”达罗利掏出手机,舌头轻触唤醒端口,又将手机对着她的脸,“记得你申请的这些异议吗?咱们不得不统统否决。”
“统统否决?”她尽全力露出惊讶和困惑的模样,“为什么?”
“理由不充足。你所在人口普查区的大多数人都对现状感到满意,尽管他们面对面的联络人不超过十多个,另外差不多二十个联络人都是虚拟的。”
“但我试图把社区紧密团结在一起!”她知道,这是他们登门造访的真实原因。
达罗利递出手机,里面装着政府发起的“社区构建”应用,“你不是有Hoodi应用吗?”
“我不是大多数人,”布赖蒂没有理会提问,他们掌握了她的浏览器历史,明知道她已经晓得啥,又不晓得啥,“你们是不是对我这样的老太婆这么爱社交印象深刻?”
两个男子面无表情,就像从一堆干冰冒出的冷气。在接下来的50分钟里,他们逐条解释了他们现在颁布的11条警告,每条都是针对她“对他人的社会可用度造成的无理垄断化”,而他们的语气始终毫无讽刺。当他们最终离开阳台时,几乎到她的药剂师停止接受当日通话咨询的时刻了。
进入屋内,布赖蒂拨打了两次后才拨通。开始仅有声音,接着出现一个怪异的动画形象,是一只鸭子。这只鸭子的嘴巴翕动着,但与药剂师的言语并不合拍:“目前其他治疗措施都得不到您的保险的批准。”
她的内心冒出一阵凉飕飕的恐慌。她的视神经受到的损害是不可逆转的。“但我的眼压比你上次给我做检测时更加高。我那时申请了新的仿制药。事情怎么样了?”她询问那只鸭子动画形象。她能接受自己如今的眼盲程度。差不多能接受了。
鸭子嘎嘎叫起来,但却没有声音。空气中充斥了讨厌的嗡嗡声。是她的喇叭罢工了吗?几声响亮的咔嗒声后是令人愉快的寂静,鸭子哑剧画面的底部出现一行流动字幕:“等安全时加入五瓣照护组织会揭露保险金提供商的阴谋。”
“什么?”没有回应。流动字幕播放三遍后,通话结束了。
肯定是有人试图联络她。用古怪的方法,而且这么突然地结束,大概是为了逃避监视。字幕缺乏标点符号,然而她在调整句读后,理解了文字的核心意思:她又争取到一名成员。另外,不久后对方还会来解释药房送药物过来时如此拖延的缘由。
在布赖蒂到莉莲哥哥的床边接班之前,她还有一会儿空闲。
观景窗处沉甸甸的窗帘被拉上了,为的是把早晨的凉意留在室内。房间的角落里阴影重叠。但布赖蒂的大脑将大片的黑暗处理成空白一片,于是就成了白色。视觉损失再增加的话,她会成为护理对象,而不是护工。
好吧,轮到第三瓣“观察”。布赖蒂一声叹息,释放了内心的忧伤,聆听自己呼吸声中的哽噎,感觉和注意到自己双手的抖动以及热泪的流下。
这时到了接班的时间。她缓缓站起身,伸手摸向自己最喜欢的拐杖,走上记忆中的路线,走向房门,再走出房门,开始又一次轮班。
(美国)尤金·林
“未来的图书馆也许充其量是一处圣所,我们被鼓励花费数个小时看单单一样东西。”
——迈克尔·阿格雷斯塔(Michael Agresta),《图书馆会变成什么样?》,石板2014
未来的图书馆大致都一样。这座分馆在实际上和比喻中都是一座法拉第笼。你走进后,就成了一个节点、一个目标,被信息推推攘攘,被信息渗入,多得被挤压出来,沾得到处都是。紧接着,你身上的植入物被切断了。你的手表、眼镜、夹克衫、内裤、晶状体、平板、芯片和纳米植入物都瘫痪了。
你和以往一样,都是出于绝望、切盼和厌倦而来到图书馆。那儿是你人生中不确定性的中心,你也许希望问图书馆许多个问题:你应该接受这份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你到底会不会摆脱债务?他到底会不会爱你?她爱你到底够不够?够不够让她抛下妻子?在这么长时间后,他为什么再次出现?我为什么睡不着觉?我觉得我家孩子觉得我很笨。我为什么要睡这么多觉?我为什么这么惨?
图书馆员坐在一把木椅子里,身着浆洗过、熨烫得笔挺的衣服,颜色柔和。今天的图书馆员是个身材瘦削、衣冠楚楚的男子。比起那个毛发旺盛的矮个馆员,你稍微更喜欢他,但最喜欢的还是那个身材圆滚滚、头发凌乱的女馆员——尽管实际上他们都相差无几:做事有效率,对他们的训练和知识有着几乎是洋洋自得的自信,以此抵消他们身上可悲的弱点,同时他们没有人情味却又慷慨大方。这些就是未来的图书馆员。
因为你是个常客,这不是你第一次来分馆,于是你能跳过平常的流程:血型和基因组序列数据的例行输入,注视小钟摆,对扑克牌堆进行切牌,摊开手掌,抛出欧蓍。总之,那种生物统计流程是为新手准备的。在这儿,大多数时间里都用在更加传统的谈话治疗上。今天是什么事让你来到这儿?那让你有什么感觉?它们像什么样子?你假装女馆员正坐在这把椅中。
“我接到姐姐的一通古怪的电话,”你说,“她儿子患上了摄食障碍,我想告诉她,那是因为我们的母亲是个令人恐惧的人,而你正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我从未对自身感到自信过……总是竭尽所能取悦他们,想讨好所有人,让他们都喜欢我……在我挂上电话后,我想要吃掉电话,我气疯了……”
图书馆员一边倾听,一边戳手点头。快到结束时,在你俩都起身前,他重做了一遍往常的劝诫、祷告和礼拜仪式。他说:“无限的图书馆,存在于图书馆以外,而不是图书馆自身。世界是所有发生的事物。解除自我的束缚。真正的图书馆是人类的差错、转喻和遗忘。研究自身,就要遗忘自身。先记住,图书馆不是地图,不是领域;然后,图书馆成了地图,图书馆成了领域。帝国从未终结。说到底,这是个小世界……”你厌倦了图书馆员的胡言乱语,但仍然尊重了仪式。
你以一次参观结束了咨询晤谈。他牵住你的手臂,引领你到各处参观堆起的书籍。他指出一本最新的日本犯罪小说、一本最近出版的乌拉圭饶舌歌手的歌词译本和一本流行的巴斯克菜烹饪书。他因为下一个预约而离开前,和以往一样地说道,最重要的事是花时间慢慢浏览。
你确实那么做了,也发现了一套新的耽美漫画和一本劣质的俄国大革命史。你坐在一把软垫过厚的皮革扶手椅里,花费数个小时阅读乌拉圭饶舌歌手的作品。那些歌词很惊艳,表达出你深重的代际困扰,你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怀有这种困扰。你抬头看了看,意识到下午将近结束。你把书放进一只包里,感觉到书本充满希望的分量。外面的世界里有朦胧又无形的书本,它们没有重量,存在于无限的图书馆里,但你到这儿是为了让这些智识以实体的方式显现;虚拟现实的机器出自于印在书页上的声音;手持的人工智能设备以纸张、硬纸板和读者反应的形式具象呈现。
你迈出图书馆时,脚步安安静静,毫无拘谨。然后你离开建筑物,突然之间,许多数据包击中了你,它们呼啸地淹没了你。你回想起图书馆员的话,复述了一遍:无限的图书馆不是图书馆。无限的图书馆不是真正的图书馆。真正的图书馆是人类的差错、转喻和遗忘。无限的图书馆,存在于图书馆以外,而不是图书馆自身。真正的图书馆还不完整。
(美国)亚当·罗杰斯
“以每1 000美吨(short ton)为基础做归一化处理后,估测表明,1 000吨的回收物料贡献1.57个工作岗位,76 030美元的薪水和14 101美元的税收收入。”
——《资源回收经济情报报告》,美国环保署2016年
只用移动下它们,伊奇说道。他和小佳正攀着梯子往下爬,由小佳打前阵。现在小佳停住了。伊奇的肩上挂着一只大包,在小佳让道之前,他无法爬进狭窄的井格。
小佳压制住哽噎感,伸出手臂,穿过挂得像帘幕般的线圈。它们暖乎乎又湿漉漉的。她从线圈中挤了过去。
通过后就到了一块更大的空间,空气也更凉爽。伊奇手足并用地跟着她进来。“AJ向你展示过这个地方?”她问道。
伊奇放下包囊,双手摸住膝盖,用力地呼吸。“我那时穿过薄膜线圈掉下来。AJ不得不过来抓住我。”伊奇说道。悲痛和疲劳压抑了他的言语,“赶紧。”
AJ将他从学校里带出来时,伊奇什么都不懂。在他孩提时(也许是9岁大)时,伊奇知道整个世界都在城市内。家是第8号建筑物;学校是第2号建筑物。一名教师告诉AJ,伊奇对于工具有特殊才能,但没其他方面的天赋,于是AJ让伊奇当了技工。
AJ向伊奇展现了另外的天地。被他称之为“内脏”的每条导管、管道、软管和泵将一簇簇建筑物和穹顶屋整合在一起。在城市之外,没有任何能吃喝的东西,没有能呼吸的空气。在城市之内,所有人类生活在一个不断渗流和呼吸的下水道系统上方。没人比AJ更了解“内脏”。
大约一周前的一天早上,AJ没有醒过来。关键时刻到了,从现在开始,伊奇得要独自更换过滤器。
几天后,伊奇外出到外围墙附近的一套独室住宅内更换9型高效滤网,有些地方不对劲。密封圈不够贴合,沾着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颗粒。每个人的空气过滤器都装了9型高效滤网。要是它们出现问题……
他检查了一番。空气调节:标称值。微粒数量:标称值。微生物群系:标称值。就连这些标称值仍然在标称范围内。
那天晚上,他出现在小佳的住处,手里拎着一只有他半个人大的包。“这儿正在发生一些糟糕的麻烦,是它害死了AJ。”他当时说道。他看得出,她不相信他。这没关系;小佳在蛋白质反应器内工作,在装满养分的罐体内潜水。伊奇会需要她的帮忙。
“所有设施都彼此相连,”伊奇说道,帮助小佳在狭窄通道上跃过一处豁口,“气流过滤器,被动式和主动式的水净化设备,固废转化设施。我们甚至回收了大部分挥发物和燃烧碳。”
他们摇晃地爬下另一架梯子。“我们生活在一个培养箱里。”小佳说。
“好吧,但是看见那边的红灯了吗?”他说道。在交错分布的方形金属空气调节器中,一根红色的软管像条蛇一样在视野中出现又消失。“那是ULW,即不可回收的废液。这是城市中每个回收系统的最后一点液态排出物。”
“软管通向哪里呢?”
“手册上说,我们循环利用许多东西,最后的废液量微乎其微,大致是以渗透的方式排放到围墙外。”伊奇转动起一扇金属门上的转轮,金属门发出嘶嘶声,咔嗒开启。小佳试图当作没看见围墙上三叶草形状的生物性危害标志。
“但‘内脏’系统在抽入东西,而不是排出东西,它们抽入的东西害死了AJ。”伊奇说。他递给小佳一面平板电脑,“你在这方面比我强。”
她看了一眼,“等等,这些原始蛋白质数……这是ULW吗?一周前,流入量与流出量不再一致。”
“是啊。”伊奇说。
“有一条神秘的、遭人遗忘的排水管堵住了。”小佳说,“糟糕。”
在混凝土地面上的一个水闸门旁,伊奇将包丢在地上,拉开拉链。“我相当确信,自从他们建起这些地方起,咱们是头一批进到里面来的人。”他说。
“很壮观,”小佳说,“也很恶心。”
伊奇从包里取出一套呼吸器,递给小佳。他取出一套用能抵御化学物质的聚合物材料制成的潜水服、配重的靴子和一只透明头盔。他穿上全套装备,拉好拉链,在腰上系了一只随身包。
小佳拿出一根脐带缆、一只空气调节器以及氧气瓶。她狐疑地看着这些装备,说:“你确定要下去?”
“哎,我都已经开始干了。”
“好吧,”小佳说道,语气转变成专业口吻,“如果你的氧气水平下降到20%以下,我会——”
“小佳,”他笑了笑,指向那套呼吸装备。这是她的专长,而不是他的。
“明白了。”她说道,将脐带缆插入他的潜水服侧面的插口。伊奇戴好头盔后,她查看了密封性。凉爽的空气被呼呼地输入潜水服内。
确认小佳戴好面罩后,伊奇打开了水闸门。他打开照明灯,看见一架有十级的梯子通入昏黑的废液中。
小佳朝他竖起大拇指,伊奇攀着梯子往下爬。他能感觉到废液浸没了他的双腿,浸没了他的胸膛。废液淹没了他的面罩,阻挡了他的视野,而他克制着屏住呼吸的本能动作。
数分钟后,伊奇的双脚踩到了地面。他伸出手,感觉到墙壁。这样很好。他拖曳脚步往左走,始终手摸着墙壁,直到他摸索到一道隆起,隔着手套摸到的纹理也变成某些像海绵一样的东西。这就是排水管堵塞的地方。
堵塞物被一块块挖下来,被伊奇塞进随身包里。他周围的淤积物开始移动,伊奇始终受到水流的拽动。他朝着最后一块堵塞物迈出一步,感觉到一股拉力。他移动不了。脐带缆被卡住了。他已经到了脐带缆所能到达的最远地方。伊奇赌了一把,他解开脐带缆,伸手摸向堵塞物。
能醒过来是件令人愉快的惊讶之事。他看见了小佳,那也很好。
“嗨。”他说。
小佳微笑说:“嗨。”
他躺在一张床上。窗外的淡黄色天空很明亮。
小佳站起身,走过来,“你的脐带缆松弛下来,于是我按下了自动收绳按钮,结果弄得不可回收的废液飞溅到我身上和整个房间里。”
“好恶心,”尽管伊奇很虚弱,但他还是理解了这句话,“生物性危害警报被触发了。”
“警示灯闪烁,所有警报措施都启动了。你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事吗?”
“我看见了生物性危害的标志,猜想房间里装了仪器。”
“哎,等到响应小队发现一间他们并不知道其存在的房间时,ULW已经流光了,你也不见了。”
“我就知道!我有点儿知道。”
她眨了眨眼。“你清理出的那包垃圾仍然在现场,是纤维素混合着某种构造杀虫剂。”
他发出短促的笑声。“抹布。”伊奇说,“消毒抹布。人们总是把它们冲进下水道。纳米技术在一定程度上能分解纤维素。”
小佳战栗了一下,“在你昏厥时,另有三个人报告了和AJ一样的症状。我告诉医疗技术部门,得去检查9型高效滤网,他们发现某种朊毒体正在蚕食密封圈。治疗起来很容易,他们已经没事了。”
“等等,这么说,我到了外面了,对不对?”
“伊奇,是的!伙计,大吃一惊吧?”
伊奇重新把脑袋靠在闻起来香喷喷、干干净净的枕头上。“流出的管道这么老,没人知道它们有多么大。”他说道,“AJ是对的。”
“所以,当你解开脐带缆时……?”
“我被冲了出去。”伊奇说道。现在伊奇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内脏”世界了。
(美国)玛莎·威尔斯
“以体内植入体技术实现人类增强,为个人机遇和个体开发带来新的潜力。”
——《生化人,机器人和社会》,《技术》2018年
从我骇入我的控制模块那刻起,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杀光人类。但那时我开始探索公司服务器,发现数百小时长的娱乐媒体资源,并且全都能下载,于是我琢磨着,干嘛着急呢?等到下一系列的节目看完时,我总还能杀光人类。
就连人类也考虑要杀光人类,尤其是在这儿。我讨厌矿场,讨厌采矿,讨厌在采矿业工作的人,还讨厌我能记得的所有该死的矿场,我最讨厌眼下这个矿场。但人类更讨厌它。我的风险评估模块预测,合同结束前发生人类之间大杀戮的概率有53%。
“傻蛋,”伊拉恩对阿佐说,“你可不是主管。”
从观测平台上三个人类为流量率而争吵的样子来看,也许那个概率应该更高些。这并不表示我在意此事。我一直在娱乐馈送里观看《月球避难所兴衰记》的第44集,同时监听周围的音频中的关键词,就怕万一哪个人说出一些重要的讯息。
“那些玩意让我毛骨悚然。”说话的人是正望着我的世婕。没人喜欢生化人。就连我自己也不喜欢。我们是部分人类、部分机器人的构成体,我们让每个人类紧张不适。
我没有做出反应。我穿着战甲,面罩保持着不透明。另外,我98%的注意力都放在我正在观看的剧集上:剧中的太空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镖及密友刚刚试图拯救一名被困于车祸的运输机器人,结果被压在瓦砾堆下。他们真打算干掉这个角色吗?那真烂。
我没有意识到平台上发生了事,直到我听见一声仿佛被扼颈时的叫喊,才反应过来。我重放了视讯记录:阿佐刚才突然转身,意外地撞到世婕,结果把她撞下了平台。
好极了。我暂停了剧集,查看竖井底下执行监视任务的无人机。我没能获得视讯信号,但我追踪到世婕的太空服的能量特征。她先是落到稳定器的壁面上又反弹起来(哎唷),接着撞到萃取器机座的刀片。竖井内的引力更小,很有可能这些撞击并未——对的,她在动弹。我隔离出她的通讯器信号,听见惊恐之下的刺耳呼吸声。她只有90秒的时间,之后那个刀片就会开始移动,她会被倾倒到收集器里,遭到焚化。
你们也许会认为,对付这种危急情况是我的差事。但是,不,我的差事是:第一,制止工人盗窃公司财物,从各种工具到食堂内的一次性餐巾,全都包括在内;第二,无论矿藏多么有诱惑力,都要防止工人伤害或杀害管理人员;第三,防范工人故意伤害彼此并导致生产率降低的行为。所以,主机系统对我的警报的回复是让我原地待命。
运营矿场的是些卑劣下作、唯利是图的混蛋,所以最近的安全机器人在我们上方200米处。主机系统命令我原地待命;28号安全响应机器人正在赶来。等它抵达时,它刚好够时间取回一团闷燃的肉块,那团肉块生前的名字叫作世婕。
阿佐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在大声嚷嚷,他的噪声让我头脑中的有机体部分感到不适。伊拉恩在抽泣。我本来能不理会他们,回去继续看剧集,但我喜欢剧中的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镖,不想让她死去。而世婕——一个严格来说我对她负有责任的人——很快也将死去。
我的控制模块失效后,我有时会做出一些事,而我并不完全确信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显然,在你为了自身存在而控制了93%的行为后,获得了自由意志,它又会对你的冲动控制做奇怪的事。)我没有多想,径直从平台边缘迈步跳下。
在我掉下竖井时,我猛踢稳定器的壁面,将自己推进引力更小的重力阱。我着陆在世婕上方的机座上,这时主机系统向我的控制模块发来一条指令,这条指令本应该急速炙烤我的非有机体器官,软化我的人类部分。哈,来这一招。
世婕抬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头盔已经裂开(这就是折扣价销售的安全设备的质量),她的脸上淌着数行泪水。我在我的战甲和她的太空服之间开启了一个加密声音链接,一只手绕过机座的边沿,伸手下去。“在我俩葬身于此之前,我们有45秒的脱身时间。”我说道。
世婕喘着气,身体向上推,攥住我的手臂。当我拉起她,让她紧贴我的胸口时,刀片转动起来,轰然落下。一阵热浪和辐射溢过了我们。世婕发出惊恐的尖叫,我也想发出惊恐的叫声,但我很忙。我对她说道:“将你的吊带钩在我身上。”
她摸索地扣上夹子,系紧吊带。现在我可以聚精会神于这个愚蠢的援救方案的第二阶段了。我起初被运送到这儿时,就骇入了主机系统。现在我需要让主机系统忘记它刚刚见到的情景。不——我需要让这件事看上去像主机系统的主意。
等到我沿竖井爬上去,将我俩一起甩到平台上时,主机系统已经坚信是它命令我去营救世婕。我把世婕双脚着地放到地上,过滤掉通讯频道里的叫声,中断了管理方馈送(我本来应该无权访问它)。对我有利的地方是:主管们一头雾水,不知道主机系统怎么竟然指挥一名生化人去拯救一名工人,但最终将这理解为一个会影响生产率的问题。世婕和其他工人会受到罚款处理,因为收集器差点因为世婕燃烧的尸体而堵塞,但这总还是比丧命强。我猜想是这样。
伊拉恩试图把世婕拽走,但她转过身,趔趔趄趄地朝我走来。“谢谢你。”她说道。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我的面罩,这是个让我胆战心惊的念头,导致我的性能可靠度下降了3%。
阿佐轻轻拽她的手臂。“它们说不了话。”他告诉世婕。
世婕摇了摇头,同时她的朋友领着她走向出入栈桥。“不,它说话了。我听见了它说话。”
我回到自己的岗位,再次开始看剧。兴许,也有某个人会拯救殖民地掮客的女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