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约稿、题旨取向与《阿Q正传》的叙事骨架及肌理※

2019-05-22 22:09龙永干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Q正传阿Q胜利

龙永干

内容提要:《阿Q正传》是鲁迅应《晨报附刊》约稿而作。为切合“开心话”栏目,鲁迅不仅更换了笔名,而且调整了既定的叙述语态与话语方式。虽说“序”之后《阿Q正传》移至“新文艺”栏目,但“序”的影响依然存在。刊载的周期性、创作的即时性,让文本叙事骨架与肌理呈现出继发性和续接性状态。画出“国民的魂灵”的意向,让他借“精神胜利法”对“国民性批判”进行了新的萃取,但也出现了叙事的迟滞与罅隙。“恋爱”与“生计”的难题设置,让叙述突破了“精神胜利法”的限度,而阿Q的人生也由“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而进入“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阿Q在“恋爱的悲剧”后为生存走向了“寇盗式的破坏”和“奴才式的破坏”。因出于对辛亥革命的认同与保留,叙述者仅仅让阿Q“革命”——“奴才式的破坏”在梦境中闪现。至此,阿Q的人生具有了历史和现实、既往和当下的隐喻功能,作品也由“国民性批判”书写转换为民族生存寓言的创作。

作为鲁迅乃至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品,《阿Q正传》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从主题的发掘到形象的阐释,从表现手法的探讨到语言风格的论析,从手稿的整理到版本的校勘,从译介传播的梳理到各种改编的研讨,从原型的索隐到接受史的梳理……可以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至。就其叙事艺术来看,人们也曾从叙述声音、叙述语态、叙述模式、叙述聚焦、叙述句法与言语方式等层面与角度对《阿Q正传》进行过论述,并有效推动了作品的理解,但叙述学作为形式主义美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其对意蕴与内涵、社会与时代等的淡化或忽略,让其先天性地带有某种“贫乏和稀薄”①。其实,若将文本的叙事骨架与肌理和作者的创作动机、审美心理、个性气质、既定经验,乃至于时代语境、社会文化等进行有机勾连,再反观作品,可能会对其生出新的认识与理解。

一 《晨报附刊》栏目与“序”的写作及影响

《阿Q正传》是鲁迅唯一在报纸连载的作品。很遗憾的是,人们对此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很少进行深究,更少思考其对《阿Q正传》创作的影响。其实,以此为基础进入《阿Q正传》的理解,或许会为我们的认识提供一种新的路向和可能。

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曾经说:“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好几年,但我一向毫无写他出来的意思。”虽然“影像”在其心中早有多年,但真正动手创作的机缘则是1921年12月《晨报附刊》“开心话”栏目的约稿。(按:《晨报》副刊,曾有三任主编,其副刊称呼也前后不同。李大钊主持时称“《晨报》附张”,孙伏园主编时为“《晨报附刊》”,而徐志摩主编时称“《晨报副刊》”,鲁迅发表《阿Q正传》时称为“附刊”)“开心话”原本是刊载与汇聚一些可笑、幽默的文字的栏目,鲁迅答应了栏目约稿,就得在一定程度上依循其栏目风格,对创作进行相应的调整与变化。这种调整与变化最先也最为集中地体现在“序”的写作上。首先,是笔名的变更。为了适应栏目风格的要求,鲁迅将先前用于《狂人日记》《药》等作品的笔名“鲁迅”更换为“巴人”,“取‘下里巴人’,并不高雅的意思”②。其次,是叙述语态与话语方式的调整。与先前《狂人日记》《药》《孔乙己》等作品相比,《阿Q正传》的叙述语态不再那样的忧愤深广、沉郁严峻,而是变为“滑稽”与“戏说”。故事开篇也未像先前那样运用营构情境的描述话语,而是运用了向读者进行解说和阐释的讲述话语。也正因如此,整个“序”的风格也与先前的含蓄深敛、凝练沉郁不同,而是多了许多幽默和风趣。再有,序中叙述的展开表面依照传记通例,而具体内容却又完全抽空式的处理,特别是姓氏、名号、籍贯等无从确认与传统史传的严肃崇高生成的反讽,也与先前严峻深刻的批判大相径庭。

鲁迅曾说自己的小说创作有着“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③的特征。确实如此,单就“序”来看,除开上述之“新”,“正传”的命名,对叙述行为本身予以阐释的“元叙述”的出现,反讽修辞的大量运用等,无不是在“格式的特别”上所做的努力。这让“序”在整体上产生了较为鲜明的喜剧色彩。但值得注意的是,“序”中的这种“戏说”写法和鲜明的“喜剧”色彩并没有在整个作品中通体贯彻,而且不同章节的差异也是极大。整体来看“序”“优胜记略”“续优胜记略”三个章节风格要接近些,而其他章节则又疏淡许多。同时,从整个作品的话语方式和审美风格来看,“序”也显得最为突兀和扞格,甚至让整个作品失去了风格的整一和协调。再有,“序”的内容在切“开心话”的同时,也显得有些驳杂与枝蔓,让人觉得有些“过”。对此鲁迅也曾反思:“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些不必要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④司马长风更是认为“那篇序自然要砍掉”⑤。

鲁迅为“开心话”栏目进行了“适应性调整”,并注意其“格式的特别”。同时,新文化语境,“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⑥的创作取向,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的国人的魂灵来”⑦的创作意图,让鲁迅还得考虑“表现的深切”。也即是说,鲁迅在遵循“开心话”栏目要求时,并非亦步亦趋,而是有着表现内容和用意的深切与独特。首先,“序”中作品缘起与命名由来的解释,人物形象出场时对传统史传的“戏仿”,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等的胪列,对胡适之徒考据癖的顺手一击等,无不是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⑧,让作品与新文化运动主潮有着直接的感应与联动。其次,“序”中唯一具体的事件——赵大爷掌批阿Q,怒斥“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无疑极富深意。在高张“民主”“平等”,呼唤“人道”“解放”的时代语境中,赵大爷—阿Q之间的冲突,不仅象征着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更关涉文化新旧的冲突、底层民众尊严的有无……可以说,这些内容不仅无法让读者“开心”,反而让人感到分外沉重。于是,孙伏园不得不考虑对其刊载的栏目进行新的调整。“从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艺’栏里。”⑨

《阿Q正传》移至“新文艺”栏目,但是否就意味着鲁迅可以无所束缚地创作?事实并非如此。首先,富有意味而形态独特的“序”已然形成,那就意味着它不仅成了作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且也会对其后续内容形成一定程度的规约。也就是说,为了让《阿Q正传》在整体风格和篇章结构上有着应有的整一性,“序”所生成的“滑稽”,所运用的“反讽”等都会在后续的章节中有一定的存留。从另一层面说,后续章节为了作品风格的一致性和内容的有机性,也会对“序”做应有的“回应”。后续的叙述中,阿Q“精神胜利法”的种种行状,他和王胡、小D之间的“龙虎斗”,猥琐地调戏小尼姑,荒唐与荒诞的求爱、革命、画押、被捕和被处决的“喜剧”色彩;“优胜记略”“中兴”“革命”“大团圆”等标题和所表现的内容之间形成的“反讽”等,都可说是此种影响的具体表现。其次,“新文艺”作为《晨报副刊》的一个栏目,其刊载容量与出版周期也是相对固定的,这也势必给《阿Q正传》的创作以一定的规约。

鲁迅早有为阿Q做传的想法,也有着相应的积累与准备,但《阿Q正传》并非完全成竹在胸、一气呵成的创作。鲁迅述及创作境况时曾说:每周一期的登载,深感“‘苦’字临头”。既然应允,即使为难也“只得做”⑩。虽说此为谦辞,但却表明《阿Q正传》的创作与《狂人日记》《孔乙己》等不同,并非是整篇完成后的刊载而是断续性创作、周期性刊载,这也必然在文本中留下相应的痕迹。除开前面所说的“序”中的戏说并未贯通全篇、风格与整个作品扞格等情形外,还可见到以下种种“痕迹”:一、就整个作品的骨架来看。第一章到第三章虽说叙述者试图有效展开故事与人物命运,但就其结构功能而言,只是“序”和“楔子”而已。整个作品为九章,取三章为楔子,比例较大,有些失衡之感。其次,就章节之间的关联来看,第一章与第二章、第三章之间,第二章和第三章之间,情节逻辑的严谨性似乎不强,还略有循环之嫌。二、就叙述肌理来看,不少地方显得不甚绵密。如第一章赵太爷掌批阿Q,阿Q的反应却与“精神胜利法”没有关联。此事在第二章被搁置,却在第三章开始时与“精神胜利法”进行了缝合与勾连;第二章用了不少笔墨写阿Q的好赌,但后续故事并未对其进行应有的链接和吸纳,内容处理的有机性出现了缺漏。三、就整个作品的结构来看。前部是“断面”的,而后部则是“线性”的。虽然有着由一般到个别,由概括到具体的推进思路,但编排的理性用力也有些过于明显。之所以如此,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报刊刊载的紧迫性要求可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再加上鲁迅当时正由绍兴会馆搬到八道湾胡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写字的地方也没有,那里能够静坐一会,想一下”。⑪于是为了应付孙伏园的催稿,只能临时苦苦地“挤”。

正是这种“挤”,让鲁迅在创作开始时就难有一种余裕与从容的心态去进行周全的思虑与全盘的把控,或者说他在《阿Q正传》的创作上还未达到那种挥洒自如、自由自在的状态。他只能即想即写,即写即发。正是整个创作的继发性和即时性,让作品前半部分出现结构上的某些失衡,叙述上的略显迂回等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 “精神胜利法”与“优胜记略”及其续编

鲁迅曾多次论及《阿Q正传》的创作,并反复重申小说旨在“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是要画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⑫。但就鲁迅此前创作的《孔乙己》《药》《明天》《风波》《故乡》等作品来看,无不是在对“国民性”进行着严正的刻画与深刻的解剖。民众愚昧麻木、冷漠残忍、自私凶顽、隐忍卑怯等劣根性在其作品中暴露无遗。而此处鲁迅强调《阿Q正传》在国民魂灵表现上的指向与用意,则意味着他希图在此一作品中对先前的创作予以刷新和超越。

从留日时期与许寿裳讨论“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⑬到临终遗嘱对“国民性”中庸、伪善、虚荣等的批判,鲁迅终其一生都在思考与审视国民性问题。在《孔乙己》《药》《明天》《风波》等作品之后,《阿Q正传》对“国民的魂灵”进行了新的归纳与萃取,也就是文本中所说的“精神胜利法”。与此前“国民性”理解相比,“精神胜利法”是一种意蕴更为复杂、内涵也更为丰富的人格状态和个性心理。它的形成不仅有着时代和现实的原因,更有着极为深远的历史文化根源。但从其本质来看,它是个体以主观的优越与胜利掩盖事实与客观的失败与不利,从而获得精神与心理平衡的方法,也是以自我生命尊严的压抑与取消来换取卑微可怜的生存的手段。虽说任何个体都无法完全弃绝此种“精神胜利”,但如果一味沉沦,只会在不断地自我取消与失落中退却而陷入生存的泥淖,永远无法摆脱生存的困境。⑭为了让这种“国民的魂灵”的新的提炼——“精神胜利法”——在作品中得到集中的展示,文本中不仅有着对阿Q“我先前比你阔多了”“儿子打老子”等话语的表现,更是集中在第二章、第三章中设置了阿Q与闲汉的打斗失败后的自贬,赌博失去银钱后的自虐,与王胡冲突后的自欺,挨假洋鬼子棒打后立马忘却等进行具体表现……

第二章、第三章与“精神胜利法”的关系最为密切,但从叙事艺术上看却有些不尽如人意。第一,叙述过于直白浅露。其中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叙述者直接跳出文本进行了“点破”:“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这不仅与一般创作中“作者的见解越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越好”⑮的规律相悖,也与鲁迅先前艺术表现反差极大。第二,“优胜记略”和“续优胜记略”不仅在情节上没有推动,而且有迟滞之嫌。第三,若将叙述的前三章进行独立把握,还可发现第一章和第二章、第三章之间,第二章和第三章之间难于构成一般意义上的“情节”逻辑。整体上看,只是围绕阿Q的“精神胜利法”展开的叙事,同样有些彷徨不前。闲人打他的自欺,赌徒抢他打他的“优胜”,王胡、假洋鬼子打他后的反应等是同一层面的内容,彼此之间没有因果链条也未能推进人物命运的发展,至多只能说是对“精神胜利法”的“凸显”和“强化”。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强化与凸显在处理上略显生硬。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形,原因是多个方面的:一、作者对“精神胜利法”的发现,可能让他有着一种无法抑制的言说兴奋,从而未能较好的控制叙述。二、叙述者对于情节的展开与形象塑造缺乏应有的耐性与从容,无法在沉着的叙述中让人物的精神性格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三、可能如作者所说,创作时无法安静地“坐一会,想一下”。为了应对报纸刊载的周期,不得不在仓促与匆忙中予以简单地处置。

但应引起注意的是,第四章之后“精神胜利法”的表现很是淡薄,具体来看也只有以下几处:一是对假洋鬼子不准他革命时的愤然;二是被抓进监狱判罪时画圆圈后“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的感想;三是被押解处决路上的吆喝……与第二章、第三章的表现相比,这些“精神胜利法”的表现不仅具体鲜明,给人印象深刻,而且与人物命运、情节推进有机统一、高度融合。这是鲁迅在后续章节中让人物形象与前面章节保持一致的需要,但更应是叙述进入到自由状态后的自然表现。同时,“精神胜利法”笔墨在后续章节中的减少,则应是叙述视域不再汲汲于“精神胜利法”而日渐开阔自由的反映。正因如此,作品题旨也有着新的可能的指向。主题,不仅是作品审美内涵的核心,还有着结构性功能。它既贯注于作品的各个部分,又有着将各个部分有机黏合的功能。它需要情节作为承载,而情节的发展需要生成矛盾,只有矛盾冲突才能让情节的推动获得需要的动力机制。“精神胜利法”作为“国民的魂灵”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人物的性格心理,它是情节表现的内容,却无法成为整个作品的结构性力量,也无法给情节发展以应有的动力。创作推进到第四章,叙事如果还在“精神胜利法”层面予以展示,只能继续陷入循环的泥淖,不仅故事无法推进,阿Q形象的塑造也会至此止步。

总而言之,“精神胜利法”的萃取,让鲁迅对“国民的魂灵”的认识有了发展与深化,但叙事上出现了某种迟滞。可能是报纸定期出版的催逼,紧迫中鲁迅无法为人物的命运、主题的走向做出周密的考虑,从而第二章和第三章也就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迂回……阿Q的人生需要更为丰富与开阔的展示,他的形象才会有丰富立体的呈现。同时,“国民的魂灵”也需要更为深入而真切的表现,作品才会具有更为厚重与充实的内涵,故事情节与人物命运才会有充分的展开,那就意味着需要生成新的矛盾,给叙事以新的动力。

三 “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与叙述的转机

无论小说的形式怎样变化,故事总是其基本的内容。但一个完整的故事需要三个基本因素:促使主角形成目的的事件;主角为达到目的而做出的努力;努力的结果。⑯在“序”中,当赵太爷儿子进秀才时,阿Q以自己姓赵而兴奋不已,未料到却引来了呵斥与掌责。似乎“要姓赵”成了阿Q的目的性事件,但在后续的叙事中,阿Q并无此种“目的”,文本中也未再次提及。第二章、第三章中,全知叙述的声音极为强大,让阿Q的人生围绕“精神胜利法”展开,其目的性事件隐而不显。同时,“精神胜利法”那种时时“转败为胜”的做法,也让阿Q的人生目的难以显露。随着叙述的推进,特别是第四章“恋爱的悲剧”及其后第五章的“生计问题”的展开,其人生目的才真正明朗,那就是获得个体最为基本的食、色需求。这一人生目的是阿Q最为基本的生存需要,也是阿Q最高的人生目的。阿Q要实现此一目的,就要付出努力。于是,他的人生由此具有了新的可能,叙事也由此获得了新的转机……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阿Q的人生中,屈辱与挫折可以通过“精神”来平衡与掩盖,但“食”“色”的困境,无法通过“精神”来“胜利”。“食”“色”是阿Q人生的目的性事件,但从叙述的推进来看它们却是“精神胜利法”的畛域。从第二章、第三章内容来看,阿Q可以凭借“精神胜利法”应对着各种损害与欺侮、屈辱和挫折。但在“食”“色”的缺失面前,阿Q却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他的回到现实,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精神胜利法”有着它的局限性,也意味着阿Q将面临新的困境,那就是如何应对“精神胜利法”有效性之外的生活。于是,“精神胜利法”与自我生活基本需求的矛盾产生了。矛盾产生,叙述有了新的动力,文本也就不能再围绕着人物的“优胜”展开叙述,而是让人物回到基本的生存需求上来,并让他为之付出“努力”。于是故事也就自然推衍至他向吴妈无厘头式的求爱,并进而推进到另一更为基本的人生问题——“食”,生计问题上来……

因“求爱”的失败与受挫,阿Q不仅彻底破产而且名声扫地。为了赔罪,他被迫典质了毡帽、棉被,不能去取工钱,甚至是不能取回留在赵太爷家的破布衫……非但如此,他还失去了舂麦、割稻、撑船的机会。出卖劳动力的机会失去,生计问题就严酷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未庄,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只能走向了迷茫而无望的“就食之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⑰很显然,阿Q现在所面临的不是具体的食物,而是如何摆脱生存困境的整体性需求。汪晖对阿Q此时的表现及其后的革命论述道:“阿Q有革命的本能,但没有革命的意识,他只有受本能驱使的时候才能确证自己的失败和无助。”⑱其实,与其说是阿Q有着“革命的本能”,还不如说他有着改变现状的本能,他根本不知道“革命”,最高需求只不过是满足自我本能需求而已。“只有当人们开始怀疑,不相信贫困是人类境况固有的现象,不相信那些靠环境、势力或欺诈摆脱了贫穷桎梏的少数人,和受贫困压迫的大多数劳动者之间的差别是永恒而不可避免的时候,也即只有在现代,而不是在现代之前,社会问题才开始扮演革命性的角色!”⑲阿Q没有也不可能有这些意识,甚至连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素朴呼号也没有。作为个体,面对“色”的紧张,他会直接简暴地向吴妈提出“困觉”的要求。这是对“礼教”的冲击,却并非新式爱情所产生的“破坏”。面对“食”这一根本问题,作为盲动的个体,他能想能做的不是揭竿而起,也不是体制再造与社会革命,而只可能是“偷”或者“抢”。在跳入静修庵偷得四个萝卜之后,阿Q离开了未庄进城去了……当他怀揣着“满把是银的和铜的”重新回到未庄时,他也进入到了人生的“中兴”阶段。由此来看,阿Q的破坏并非是“革命”,而只是“寇盗式的破坏”⑳而已。

在“食”与“色”面前,阿Q的人生出现了新的难题;而相对于文本而言,叙事也出现了新的可能。在“精神胜利法”的有效界域内,阿Q可以取消自我尊严,可以麻木浑噩,可以无视生存真相的残酷。但基本生存危机的出现让其不得不面对现实,并在本能的驱使下从自欺欺人中走出来。而从叙述推进来看,则是叙述者给人物设置以目的性事件,并形成“难题”,于是叙述得以从“精神胜利法”的困扰中实现突破。从“恋爱的悲剧”到“生计问题”,从“从中兴到末路”到“革命”,从“不准革命”到“大团圆”,不仅情节前后勾连紧密,逻辑因果有序,而且人物命运与故事情节也得到了新的丰富。

至此,我们可以对阿Q的人生进行一定的梳理,以人物的活动空间为界标,可以简单地分为两个领域:未庄之内与未庄之外。而以人物命运发展来看,则是“精神胜利法”可以解决与应对的阶段和“精神胜利法”无从解决与应对的阶段。而从“精神胜利法”的效用来看,实则是个体取消自我人格尊严、无视生存的残酷严峻,以获得被既定社会秩序与群体所接纳的人生,就其本质来看则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而在“精神胜利法”无从应对的时候,则是人的基本生存极端严峻与恶劣的时候,也是“精神胜利法”与个体的基本生存产生矛盾的时候,其所对应的人生阶段则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㉑。叙述推进至此,不仅各个部分的因果链条渐趋明朗,而且文本表现出更为丰富与深远的“能指”。那就是阿Q不仅仅成为鲁迅继狂人、孔乙己、闰土等之后的又一典型,他还有着在最大限度上涵括作者所能“意识到的历史内容”㉒——“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意谓……

四 从“革命”到“大团圆”与叙事的终结

阿Q与革命的关系历来是《阿Q正传》研究的焦点。有论者从阿Q革命的吁求出发,认为阿Q是未庄第一个“造反者”,认为他虽然有着报复的原始性与暴力性,但“破坏了统治农民几千年的地主阶级的秩序和‘尊严’”㉓。有论者则从阿Q革命的缘起与本质进行分析,认为“即使阿Q成了革命政权的领导者,他将以自己为核心重新组织起一个新的未庄封建等级结构”,辛亥革命“脱离了思想革命运动”,忽视了“国民性”的改造,最终导致了失败。㉔这些认识多将阿Q的革命视为既定存在,而并未对作品为何要叙述阿Q的革命和为何没有让阿Q加入到“革命”中去等问题进行应有的解答。

从文本的叙述逻辑来看,叙述者对“精神胜利法”的突破,让阿Q被迫从自足的世界中出来,走向了为生存的“努力”。在阿Q那儿,最为简单而直接的“努力”是“寇盗式的破坏”㉕。于是,才有了他的“中兴”。但“中兴”只是昙花一现,很快阿Q再次陷入“用度窘”。“用度窘”中,阿Q渴望新的更大的改变。“革命”所造成的巨大恐慌,让阿Q对革命神往无比。他之所以如此“神往”,主要是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革命”让未庄的鸟男女们惶恐不已,这让阿Q非常快意。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快意表明阿Q对先前的欺凌与侮辱并非毫不在意,而是将反抗压抑到了无意识深处。在特定境遇中,这种无意识会突破“精神胜利”的压抑机制而猛然喷发。其次,“革命”可能给阿Q基本需求的满足带来新的机会。那就是他一旦取得特权,他可以夺取财富、占有女人。出于满足本能且止于满足本能的“革命”,不可能有着高远的目标与追求,更不可能是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支配阿Q“革命”的全部,只可能是“泄愤”“报复”和本能的餍足。于是,躺在土谷祠小屋里的阿Q,敞开了属于他的“革命”图景:虐杀对头、抢夺财物、霸占女人……既然因本能缺失而“造反”,因屈辱与受虐而“报复”,那么“造反”和“报复”就会突破理性的轨道而呈现出疯狂的状态。不单单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而且是想杀谁就杀谁。于是无论是“强者”赵大爷、秀才、假洋鬼子,还是“弱者”小D、王胡等,“一个都不留”!可以说,阿Q臆想所敞露的,不是一般意义的“反抗”与“破坏”,而是鲁迅所说的“暴君治下的臣民”的真实——“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㉖而这种所谓的“革命”,就其本质来看就是鲁迅所说的“奴才式的破坏”㉗。鲁迅谈及刘邦和项羽见到始皇时的“当如此”和“取代”说时有过精辟的论述,“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何谓‘如此’?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㉘。阿Q不是“丈夫”,虽说在被杀时他情急中有些“丈夫”气,但其理想也不过“如此”。“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㉙对此,鲁迅向来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深刻:“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㉚阿Q的“革命”,是当下的,也是历史的。中国数千年来的“革命”记忆,层层累积在鲁迅的心头,成为他内心阴暗的“鬼气”,此处的阿Q革命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文学的具化。

阿Q在街头宣布了自己的“革命”,盘起了辫子,并去了趟静修庵……但他并没有进入“革命”队伍,也没有出现他所臆想的革命。之所以如此,表面看来是假洋鬼子“不准革命”。但从文本处理来看,它是作者有意味的设置。之所以如此设置,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辛亥革命本就未曾深入到民众中去,未从思想与精神层面启蒙群众,更未从功利层面发动底层民众加入。其次,辛亥革命在其推进过程中,为了壮大与扩张力量,曾与各种乡绅、官僚与新贵寻求合作。阿Q作为卑弱与渺小的个体,没有被联手的“资质”和“实力”,自然也就不在“咸与革命”的行列。倒是“假洋鬼子”、知县、举人、把总等各色人物有着这种可能,他们也确实转而成为了“革命者”。还有,之所以没有让“阿Q式的革命”成为文本现实,那是与鲁迅对辛亥革命的认同与保留直接关联的。辛亥革命虽然“失败”,但远比“阿Q”所向往的“革命”和“造反”要进步和伟大,而且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鲁迅曾反复痛切激烈地批判“中华民国”的种种弊病与腐朽,说:“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㉛鲁迅认为:“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生命,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㉜这是对于辛亥革命的不彻底的忧患,被篡伪假借的焦虑和痛心,而并非完全否认,反而对其根本和初始是极为肯定和认同的。在绍兴光复之时,他无法掩抑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和范爱农一同跑上街去“看看光复的绍兴”㉝;认为广州作为“革命的策源地”是充满生机的“深绿和深红”㉞的所在;他希望中山大学青年学子要“奋发革命的精神,增加革命的才绪,坚固革命的魄力的力量”。㉟非但如此,他对夏瑜的牺牲给予了最为深情的敬意与歌哭,对孙中山先生更是充满敬仰与爱戴,认为“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㊱他高度肯定“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公的共和”㊲……正因如此,叙述者没有让阿Q进入“革命”队伍,而是让其“革命”在“潜意识”中展现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虽未让阿Q进入“革命”队伍,只是让其所向往的“革命”在臆想中闪现,但其对辛亥革命的认同是有限度的。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大团圆”中。鲁迅说及给阿Q以“大团圆”的结局的时候,说“其实‘大团圆’倒不是‘随意’给他的”㊳。这种“不随意”,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首先,从故事叙述层来看,阿Q的“大团圆”是遵循人物性格和命运发展的必然,阿Q的食、色等基本问题未能解决,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其次,“大团圆”的结局,是“革命”发展的必然。阿Q所神往的“革命”让举人老爷们如此惶恐,但革命党进城后不仅一切“没有什么大异样”,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新的力量与旧的力量之间达成了媾和,一切照旧。“革命”前,阿Q是不安定的游荡者;“革命”后,阿Q依然是不安定的游荡者。无论“新”政权还是“旧”制度,“规训与惩罚”是其基本职责与功能。于是,本来就与民众疏离和隔膜的“革命党”在取得政权后,所做的事就是对种种骚动与混乱予以绥靖。阿Q是不安定的因素,对其进行剪灭与镇压,是政权的头等大事,阿Q的被杀头也就在所难免。再来看,对阿Q的抓捕、审讯,以及行刑前的游行,虽有着滑稽与荒诞的色彩,但无不是程序明晰,有规有矩。对于政权来看,它不只是一个司法仪式,更是展示权力的仪式。因为“我们不能把公开处决仅仅理解为一种司法仪式。它也是一种政治仪式。即使是在小案件中,它也属于展示权力的仪式”。㊴“新生”政权与“底层民众”的对立也就昭然若揭。可以说,叙述者虽然拒绝阿Q进入“革命”行列,但“革命”的畸变、篡伪与异化却是残酷的现实。处决阿Q,不仅表明它是底层民众的他者,也表明鲁迅对辛亥革命认同限度所在。

对阿Q进行处决时,在死亡的威压中,在围观看客的喝彩声中,阿Q的生命的真实再度闪现:“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㊵这是阿Q源自生存恐惧的本能的真实,也是“国民沉默的魂灵”在死亡这一极端境遇下的全面敞开。阿Q未曾料到,先前作为看客围观“革命党”被杀头的快意情景,原本渴望在小D等人身上实施,最终却会如此之快地逆转且落到了自己身上。但从叙事层来看,它是“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中就已出现的生存危机的全面降临,求生本能在最为残酷而直截的方式中被“死亡”截断——阿Q走向了他的“大团圆”,“正传”到此也就自然结束……

结 语

可以说,临时性的约稿,报纸分期的刊载,再加上生活的紧张劳碌,让鲁迅在创作《阿Q正传》的前一部分时出现了滞涩不畅,甚至不尽如人意的情形,但他却在后续的创作中进行了相应的调整与转化,最终让作品实现了极富意味的深化和升华。循着《阿Q正传》叙述的推进和故事的展开,可以见到鲁迅为契合报刊登载的需求做出的种种调整,但更可见到他在画出“沉默国民的魂灵”上做出的种种努力。在继续推进“国民性批判”的取向上,《阿Q正传》以“精神胜利法”对国民性进行了新的萃取。但作品并未仅仅停留于此,而是在叙述推进中对阿Q的人生做出了“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隐喻性书写。“精神胜利法”的有效,让阿Q“做稳了奴隶”。但在“精神胜利法”有效性之外,则是“食色”引发的“做奴隶而不得”的人生。“做奴隶而不得”阶段,文本不仅书写了阿Q“寇盗式的破坏”,还对其深度文化心理和精神性格进行了极致性拷问,那即是通过“梦境”写出其无意识深处的“奴才式的破坏”。这两者结合,就让阿Q的人生具有了对中国历史整体性能指功能。同时,“辛亥革命”的链接与纳入,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性与时代性,也让阿Q的生存有了更为富有意味的时空结构,“既往”与“当下”、“历史”与“现在”获得了高度浓缩的呈现。由此看来,作为应《晨报附刊》约稿而作的《阿Q正传》,其创作是在不断调整中推进的,而其审美意蕴也是随着叙述的推进不断丰富与增长的。它传达的不仅仅是“国民性批判”,也不仅仅是对辛亥革命的反思;不仅是中国历史进程的当下,更是长久的“既往”,是“历史”与“当下”的同一性存在。正因如此,《阿Q正传》也由“国民性批判”文本成为了民族生存的寓言。

本文对《阿Q正传》的叙述进程的骨架和肌理的再度勾连与敞开,对其存在的罅隙与纰漏的分析与阐释,并非是吹毛求疵或苛责前人,而是为了敞亮其在生成过程中的复杂与微妙,以推动认识的深入和贴切。作为成熟的作家,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鲁迅就对《阿Q正传》的不足有着自觉的审思。在《呐喊》多次出版时,他也有着充裕的时间对其修订,但鲁迅对自己的创作向来“愧则有之,悔却从来没有过”㊶,《阿Q正传》也就未曾有过任何修订与裨补,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状貌。近百年过去了,《阿Q正传》无疑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而它的理解与阐释也依然在不断推进之中……

注释:

①[法]高概:《话语符号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页。

③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第238页。

⑤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卷),香港昭明出版社1980年版,第111页。

⑥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12页。

⑧鲁迅:《华盖集续编·小引》,《鲁迅全集》第3卷,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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