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村宗教小说的文化表征及偏执危机

2019-05-22 18: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北村基督上帝

内容提要:北村由先锋而入宗教,并没有逃脱偏执与媚俗的命运。从精神主旨看,北村的宗教书写既呈现出欲望化时代知识分子精神诉求的整体幻灭,也彰显着道德崩溃时代普通大众无所归属的价值虚空;从逻辑方法看,北村的宗教书写是中国实用理性主义哲学的隐性变异,布满了偏执和虚妄的重重光影;从诗性审美看,北村的宗教写作走向了叙事与语言的极端和误区,导致了诗意的丧失。总之,在多元共生的时代,偏执的宗教诉求只能沦为无望的精神救赎,人们真正需要的应是文化融合而非宗教归化。

在文坛沉寂了近十年的北村,于2016年再次携带长篇新作《安慰书》隆重登场;然而,这部意欲“钻探现实”和“探索人性”①的新作依然是老调重弹②。此次回归的冷寂与失败再次表明,在欲望化的时代,一切偏执而狂热的宗教救赎必将徒劳无功。至此,北村由先锋叙事走入宗教书写、以个人化的精神救赎对抗时代病症的写作姿态,已经走向了宿命般的失败结局;其小说传达出的并非真正的基督精神,而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泥沙俱下的消费时代中,为反抗道德堕落、价值崩溃和自我迷失,在潜意识深处进行的无望挣扎与虚妄救赎。

一 诗人之死与尘世之网

1990年代以来,在加大、加快市场经济发展的同时,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席卷着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人们的日常生活失去了往昔的宁静与温馨,精神领域也极度异化。在这样的时代氛围和文化语境中,知识分子被迫进行艰难的抉择。当思想界陷入沉闷的慌乱与长久的喑哑时,有关宗教研究的热潮却趁机蜂拥而起,看似给狂躁的心绪和烦闷的精神找到了喷涌的火山口,殊不知得到的只是精神覆灭之前的回光返照。③北村的宗教写作呈现而出的恰是知识分子精神幻灭的悲剧性镜像。

首先,突出地表现在北村对诗性的绝然否定和残忍杀戮上。北村前期宗教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诗人,说他们是诗人,并不单单意味着他们真正写过诗歌,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约而同拥有诗性的品格与诗意的追求,心灵之弦在他们诗意的冥想中不可抑制地战栗着。日常生活中各种俗事的缠绕与纠葛令他们身心疲惫;而执着的诗意想象与追求却赋予其生活以单纯明亮的色泽。他们渴望诗意的栖居,但那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境,当望梅止渴式的耐性被生活的砺石打磨平滑之后,最终选择的是死亡。孔成(《孔成的生活》)坚持不懈地追求在大地上诗意生存的自由,不顾世俗的劝告而渴望在“杜村”重建“霍童”。而“杜村就是教堂”,是灵魂栖息的地方,霍童却是麻将、算命、赌博和气功培训班的集结地,这注定了孔成所构建的“杜村”终归坍塌的结局,也预示着诗意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康生(《水土不服》)把爱情看作“宗教”,把张敏看作他的“神”,整天除了描述他的梦就是朗诵他的诗,甚至感叹“人不吃饭多好啊”,他耽溺于单纯的理想,看不惯世俗生活的“丑恶”,不仅无法改变生活反而只能将其搅得更加混乱。最终,在生活与爱情的双重磨砺和打击下,康生选择了跳楼自杀……北村以决绝的姿态对所有梦想诗意舞蹈的生命逐一进行了残酷的谋杀,将诗意与爱情彻底赶出了日常生活的意义领域,从而揭示出人类生存的困境本质,以及人生的沉重和绝望。④他以“死亡的结局”毅然否弃了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等所宣扬的“上帝死去了,但我们可以自己拯救自己”的激情与豪迈。

更令人痛心与惊诧的是,诗人之死在北村的小说文本中不仅源自诗性理想的丧失,而且还来自与外部世界的阻隔。即诗人们既陷入了自我精神的孤独与寂寥,也无法获得来自身外世界(亲情、爱情、友情)的温暖和抚慰。北村甚至粗暴地剥夺了围绕在“诗人”身边之人的生活梦想,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坠入虚无或苦难的庸常泥淖中无法自拔。以《伤逝》为例,庸俗无聊的张九模过着变态式的“混世”生活,家庭与单位成为他撞钟捱日子的游乐场;超尘的父母为了生活的琐屑整天吵来吵去,互相谩骂和攻击;姐姐则因一时冲动嫁错人,便只能认命地苦苦挣扎,为了养家糊口甚至出卖肉体,最终悲惨地死去……总之,尘世之网已经将所有个体之人一一打捞、紧紧捆缚。新世纪以来,北村小说文本的套路大都循此展开。《愤怒》中的马木生,母亲受羞辱得病而死、妹妹被逼迫卖淫而死于车祸、父亲被派出所收容殴打致死,最终孤苦伶仃的马木生在悲惨遭遇与精神苦闷的驱使下走投无路,只能杀人报仇,改名换姓远走他乡。《安慰书》的三位主人公在家庭伦理方面的遭遇如出一辙:刘智慧年幼时,父母在拆迁事件中惨遭横祸,一死一废;李江的母亲早死,父亲李义参与暴力拆迁,成为替罪羊入狱,父子俩在精神世界形同陌路;陈瞳的父亲是高官,为经济的原始积累既功劳卓著又血债累累,陈瞳的遗传基因已经沾染了罪性,某种意义上他是作为替父赎罪的形象而降临。由此,刘智慧、李江、陈瞳在小说文本中都已经被剥除了伦理世界的牵绊,这恰恰为造就他们尖锐、暴戾、疯狂、偏执的性格埋下了伏笔。这显然是北村对人物命运的刻意塑造。

如此,在小说文本中北村分别从审美和伦理两个维度斩断了主人公的生存之路,这再清晰不过地暴露出他的写作意图:因为中国人人生观的根柢不是宗教的,恰恰是伦理的与审美的,⑤这样的文本设计意在将人物驱赶到一种虚无与绝望的境地,迫使他们进行思考和选择。然而,同样是面对虚无和绝望,鲁迅选择的是直面与反抗——下沉到生活本身的“在地性”存在抗争,而北村却选择了妥协与投降——精神与生活的双重崩溃。⑥如果说诗人之死可以看作于无奈之中坚持与彰显他们精神绝响的决绝姿态,那么芸芸众生的无路可逃则显得过于残忍和不厚道。因为,写作本身是为了给人提供一种存在的温情和信心,“当人们感觉自己的生命若有若无时,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破碎不堪时,当我们的生活想象遭到挫伤时,叙事让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觉,重返自己的生活想象的空间,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无常抹去的自我。”⑦因此,当小说中所有人的生命都跌入虚无中,所谓精神救赎在北村的宗教书写中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北村曾自言:“诗寻找的是美和安息,也许诗人已经找到了美,但他们没有找到安息,我可以从无数作家自杀中找到证据,来证明这一种失败。”⑧后来的写作实践表明,北村已经不再把写作看成一件充满神圣和有意义的事,写作仅仅成为其寻找“安息”、宣扬宗教的工具而已。他甚至在小说中屡屡表达对读书、写作及艺术的否弃。⑨

北村的写作意图意在表达信仰缺失的无助和悲哀。然而,与其说这是在告诫人们“神性”缺失的可怕,劝诫人们信仰耶稣,不如说这是北村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用诗人的尸首和大众的苦挨来构筑知识分子的精神墓碑。因为上述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上帝的善良子民,神性之光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太阳,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与祈盼也并不过分,然而生存的重压、环境的死气、道义的丧失还是将他们推向了死亡的边缘。谁能说他们的理想不是一个时代的隐秘想望,他们的悲惨结局不是知识分子命运的预演呢?因此,在一个欲望化的时代里,诗人之死与尘世之网呈示的并非是信仰的缺失,相反却是信仰生长之地的荒芜和贫瘠。

二 实用理性主义⑩哲学的隐性变异

人存在于世界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价值如何得以实现?这是任何宗教都无法回避的终极追问,基督教从博爱、原罪和救赎三个维度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回答。如前所述,北村试图通过写作来寻找“安息”,并宣扬主的声音。那么,他的小说是否能够以及如何展示这三个维度的基督教义呢?答案是令人怀疑和失望的。

首先,上帝之爱的褊狭。在北村的文本中我们很难发现并体验到对俗世苦难与不幸的关爱,相反,到处盈溢的却是对个体之爱的挤压和戕害,具体表现在:一、亲情的冷漠惨淡。超尘(《伤逝》)的父母一生都为琐屑的事务互相谩骂、攻击,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婚姻也百般懊悔、彼此嘲讽,整日把离婚挂在嘴边,令超尘无限厌烦,“在她的印象中,他们缺乏父母的样子,父亲没有权威,母亲没有温柔”。父母之亲情对于超尘而言遥不可及。二、爱情的脆弱凄厉。无论玛卓、周渔、美娴还是康生,他们的爱情幻梦最终都被现实的伦理或暴力无情地摧毁了,只留下无边的沉闷和压抑。三、友情的虚假自私。当孙权面临公司倒闭的困境时,作为朋友的张良一边夸耀自己的富裕,一边却趁机偷偷地逃走;马志则对杀人之后来避难的孙权表现出恐惧和嫌恶,屡屡暗示孙权离开,孙权入狱后马志便与孙权的女友小丽好上了。……总而言之,北村抹去了现实世界的一切温情,拒绝了爱之存在的任何可能,将世俗领域与宗教领域截然划分,为了宗教的目的不惜忽略甚至否弃俗世的一切,最终使宗教自身成为终极领域而鄙视世俗领域。这严重偏离了基督教的教义与宗旨。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类,人爱上帝以及自己的同类,这是对造物主的创造性之爱的回报。这意味着,基督的爱不是偏执、狭隘的,而是一种普范的爱,超越一切种类属性的广博之爱。而这种爱的最好体现便是对俗世苦难与人生不幸的热切关注:“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所有机能的基础,它居于人类精神整体的深层。宗教,就其最广泛和最根本的意义而言,是指一种终极的眷注……眷注的无条件的特性意味着它涉及我们生活的每一时刻,涉及每一空间,每一领域。”[11]显然,宗教领域和世俗领域始终处于同一种困境之中,它们不应彼此分离,因为它们都植根于对终极眷注的体验,抛弃世俗的同时就意味着封闭了宗教神性建构的可能。因此,北村动辄以自杀的方式否弃和遮蔽世俗存在的合法性,其实是对自杀的轻视和贬低;北村在这个问题上的草率和武断让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勇敢和高尚,相反留下的却是一种仓皇逃亡的窘态。因此,北村虽然敬畏、热爱上帝,但在小说中却将俗世逼进了暮色沉沉的“世界之夜”,而一味追逐所谓的上帝之国,这偏离了基督博爱的品格。

其次,原罪的缺失,忏悔的虚无。毫无疑问,基督诞生是一个受难的过程而不是一种解脱的路径,沐浴着上帝之爱的人类体悟到自己的原罪并深感痛苦,从而对上帝生发出由衷的敬畏和热爱,并努力将其由心灵上的虔诚转化为思想上的严酷解剖和行动上的谨小慎微,以求获得神圣救赎。而北村小说中的人物,对上帝先天性地缺乏心灵上的敬畏和虔诚,他们的罪恶感不是来自对原始“罪性”的体验和承受,而是一种对生活绝望或自身作恶堕落的真切体验,是一种现实的“罪恶”。因此,他们或者在生活中找不到感受和维持神性之光的源泉,便放弃受难走向绝路(如孔成、康生),呈示的是当忍辱负重的力量突然被摧毁、信仰支柱倒塌之后以死弃世的儒家之路;或者在欲望放纵后的虚无中开始历经劫难,在经历劫难的恐怖中慢慢勘破红尘、幡然顿悟(如刘浪、李百义),演绎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佛家参悟模式。总之,他们都无法体验并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忏悔,也就无法真正获得基督的神圣救赎。通过《孙权的故事》和《罪与罚》的对比阅读可以一目了然:两部小说运用的都是“杀人者忏悔”的叙事模式,但其文本生发构筑的过程却迥然相异。孙权在无聊空虚、精神萎靡的压迫下沉溺于酒色之中,失手杀死张良不但没有产生罪感,却认为自己让张良得到了解脱,并试图依靠酒色赌博来驱除恐惧,历尽劫难之后的牢狱生活给了他静心反思与忏悔的机会,这恰如佛家“魔怪成仙”的故事。而《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在信仰偏失、陷入形而上学“超人哲学”的情况下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人前就矛盾重重、痛苦不堪(原罪使然),得逞后又被迅速袭来的罪感及恐惧推进崩溃的深渊;在无处躲藏的焦躁和自我诘责中深深地体验到了原罪的重压,并在爱的抚慰、劝说和恶的真诚覆灭面前开始幡然醒悟,主动接受上帝的惩罚并痛苦地忏悔。两相对照,北村小说主人公的皈依之路显得仓促、茫然而模棱两可。

最后,武断而教条的救赎方式。众所周知,作为形式的基督宗教组织是为了便于传递上帝的福音而存在,它只是一个精神的外壳,一种象征或标志;而上帝的存在昭示的是一种宗教精神,一种仁爱和宽恕——世俗所不接受的东西,上帝也必须敞开胸怀拥抱它,即对尘世的终极眷注。而且“信仰绝非一种解脱或遁世。基督信仰并不使生活变得很轻松而是沉重。因为,真实的基督信仰乃体现于,在无神性的地方活出神性,在没有爱的地方活出爱,在上帝不在场的地方,活出上帝的形象——基督”。[12]但按照北村的创作意图,孔成们的生活因为没有上帝的降临,在经历了生活的罪恶之后,只能无望地走向死亡,尽管这些罪恶并非其自身所为,多是生存境遇所加;而刘浪们作为罪恶的直接制造者,却仅仅因为“上帝”的使徒突然降临等宗教仪式的呈现就可以轻而易举获得救赎。这难免让人疑窦丛生:它符合真正的基督精神吗?这会不会是北村为宣扬基督而故意进行的教条式的理念演绎呢?事实证明,北村小说的主人公并没有获得上帝与基督的真正要义,或抱着宿命论的心态苟且偷生、听天由命,或在偏执、激烈的生存斗争中丧失信心、戛然而死;神性之光、上帝之爱并非自他们内心深处升腾而起,而是企图凭借外在的光亮来照彻内心的黑暗,生命主体与神圣大光是截然分离的存在,宗教形式和基督精神处于撕裂的状态。因此,无论是孔成们的死亡还是刘浪们的获救都不过是北村关于精神救赎的理念演绎,他以基督的宗教形式取代了上帝的精神实质,运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十分武断地将复杂而神秘的存在形态进行了简单划分,以臆想的神性有无和上帝在场与否来判定人物的命运。由此可见,北村在小说中试图将宗教改造成为解决现实生存困境的工具,从而不可挽回地陷入了实用理性主义哲学的泥淖。

特别需要提及的是,自《愤怒》起,北村的写作开始从抽象虚构中抽身而出,真切地直面现实生活和社会万象,引起了相应的关注和热议。《愤怒》的前半部将农村凋敝、城市荒芜、金钱至上、工厂压榨、司法腐败、草菅人命等社会不公、人心朽坏和制度黑洞暴露无遗,展示了在原始积累时期城乡底层百姓痛不欲生的血泪生存面貌。《安慰书》缘起于由暴力拆迁引起的复仇故事,将官场、媒体、司法、舆论及发展等多重重大社会问题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甚至将碰瓷、仇富/官、义工、情爱等社会热点话题镶嵌其中。情节起伏跌宕,故事层层剥离,最终向读者展示的是在消费主义所掌控的欲望化时代里浇灌成长起来的恶之花:在正义与邪恶之间、金钱与情义之间、权力与作恶之间、发展与放纵之间、亲情与利用及爱情与肉欲之间……皆模糊了应有的界限,生活的逻辑在当下的现实中丧失了运行的规则、失去了判断的效力。毋庸置疑,作品对社会现实的镜像式映照与戏剧化摹写,以及由此而展开的对社会道德败坏、价值混乱和精神迷失的追问,都极具批判现实主义的可贵品格。但问题的关键是,面对此种不堪而艰难的局面,我们该何去何从?北村在小说文本中提出的解决之道依然是回归内心、叩问自我,最终走向上帝、皈依基督。[13]这显然犯了极为幼稚的意图伦理[14]的毛病。如果把社会的黑暗、不公与不义仅仅归结为人心的堕落,甚至要求“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进行心灵的内省与升华,这不仅是将复杂的社会问题简单化、理念化,而且正应了“宗教是人类的鸦片”的箴言,否则西方基督教世界完备的法律体系该当何解[15]?由此可见,社会阴暗面的存在并非神性缺失所致,解决社会问题的关键仍须回到世俗社会政治制度的层面。

总之,北村的宗教书写不仅违背了基督教义,而且远离了真正的基督精神,演化成为释放精神苦闷、情绪压抑甚至是解决俗世纷扰的工具,沿着中国实用理性主义的道路,走上了一条偏执的不归之路。[16]

三 宗教形式理念拘囿下的叙事危机

依上所述,北村的创作早已偏离了小说文体的准则,超出了它的限度,甚至濒临退化的危险境地。尽管有论者曾为其辩解:“小说对于北村是否还像以往那么重要?我觉得,北村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小说家身份了。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的信徒。那将是十分辉煌的,同时也是艰苦卓绝的。”[17]但是,北村依然在借助小说这种文体宣扬他的宗教理想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我们不能为了看上去的思想的广博或寓意的深刻就轻易原谅小说质素的流失,任其成为纯粹的“载道”工具;而应当负责任地对北村小说的叙事危机进行客观、严肃的批判。

首先,语言干枯,叙述直白,主题单一。北村小说的语言已经丧失了先锋写作时代特有的诗意和委婉,变得干燥、滞涩。《玻璃》的语言平铺直叙、故作自然却时有粗俗,充满了枯燥、无味的文字堆砌,对主人公变态关系重复而夸张的叙述让人厌烦,没有丝毫的阅读快感。《愤怒》的叙述语言虽然给读者留出了喘息的空间,但一如既往的拉杂烦琐、味同嚼蜡。《安慰书》完全是通俗小说的写作套路,看似曲折的情节完全依附于三角恋爱、暴力拆迁、亲人反目、贪赃枉法等社会热点的爆料以吸引读者眼球,语言极度平庸乏味。而语言干枯暴露的是想象力的衰竭,由此导致的是审美意象的瓦解,在北村的宗教小说中,任何寻找优美和阔大意象的努力都是徒劳。北村的语言已经沦为政论说教,作为审美意蕴的诗意性早已烟消云散,这给北村的小说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当语言和意象的魅力成为明日黄花,讲述故事就成为小说叙事的唯一动力和目的。而生活的广阔无边、人性的复杂幽深和想象的无穷力量都决定了小说所要构筑的文本世界是一个厚实丰赡的可能性空间,因而小说的叙事本质上应该是一种“朦胧叙事”,这样才能“让人有生命的确切感,在不确定的生命流动中,让赤裸裸的寂静变成最为深沉的生命脉动”[18]。然而,北村宗教小说强烈的叙事功利性使其朝着既定的目标飞快地滑翔,没有一点犹豫和思索的耐性。文本中甚至充满了人物的对话,不仅是小说结构的主体而且成为推动小说前进的动力,叙事僵硬、心理描写缺失、情节零散,有些地方直接沦为辩论式的艰涩说教,晦暗无声、拖泥带水。所谓的叙事已经退化成类似于“传道”讲演的水准。如此以来,苍白的语言、沉冗的叙事和单一的主题就成为北村小说的整体特征,而这恰恰是小说“真正的敌人”。

其次,生硬的理念表达造成了叙事模式的凝固。北村的宗教小说有着明显的“主题先行”痕迹,完全将小说当作传递上帝福音的概念化写作。“罪恶—挣扎—救赎/死亡”的三部曲叙事成为其小说的基本程式,人物的命运走向早已暗中注定,故事的流程已经轻车熟路,阅读期待基本丧失殆尽。而且,北村小说中的人物一经出现便“本性难移”[19],从玛卓、孔成到周渔、康生,从张生、孙权到刘浪、马大,从超尘、吴清德到罗达特、李江、陈瞳,他们过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单调生活,缺乏性格发展的逻辑过程,甚至彼此间的生活路程都大同小异。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北村小说人物塑造的雷同和文本结构的重复。这种概念化叙事不仅使生活失去了广度,生命失去了厚度,而且也导致了人文关怀的失落。为了呈现宗教救赎的主题,北村可以随意编造人物的生活遭遇和命运起伏,使他的小说笼罩着一层冷漠的杀气:诗人的自杀、弱者的苦难、权力的凶残、金钱的蛊惑。此外,其小说无论采用何种人称叙述,无形之中总有一个全知叙事者站在云端以上帝的眼光俯瞰、教化世人,这不仅拉大了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文本传情达意的功能和读者接受的效果遭到弱化和损伤,而且容易让人产生阅读的不畅和反感。

最后,北村的小说迷漫着一种危险的偏执气息,缺乏对话性。如上所述,为了所谓“思想的营构”,北村的宗教小说始终行走在一条偏执的道路上。而偏执的累积往往意味着专制的降临,其强烈的写作功利性不仅是对读者阅读权利的伤害,而且还对他们的阐释自由造成了巨大的挤压和僭越。“作家终究不是传道士,他同样只是世界的探求者、追问者,而不是真理的代言人。真正的思想性是引领读者一同思索、一同探究、一同警醒、一同‘思想’,而不是告知某种‘思想成果’‘思想答案’。”[20]但北村的宗教小说始终以一种理性的、强迫式的执着来宣扬所谓上帝的旨意,完全无视现代小说叙事中对话性、多元性的人性趋向。这种叙事的极端发展使他最终跨越理性的桥梁走到非理性的彼岸,踏上了一条专制主义的道路,而“小说的天质是反专制主义的”(米兰·昆德拉),毫无疑问,北村的宗教小说已经陷入了严重的叙事危机和精神险境。

结语 多元文化共生时代的融合而非归化

毋庸置疑,就文化的赓续和文明的更新而言,汲取异域优秀文化因子为我所用是势所必然、大势所趋。回望漫长的中国文学史,北村并非基督书写、更非宗教书写的第一人,佛教与基督教传入中国的历史都已长达千余年。但是,无论佛耶,其进入中国的正确渠道无不是与儒家文化进行了有机的对话、折中与调和,而非以坚执的信仰和殉道精神去排斥异己。[21]哪怕是在积贫积弱的近现代中国,尽管无数倡导“拿来主义”的文化先驱要求向西方文化敞开胸怀,但在宗教问题上,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地秉承将宗教文化孕育的优秀精神果实与宗教归化本身严格区分的做法。[22]而且颇为遗憾的是,曾经孕育了西方伟大文明的基督教文化,自现代以来正在悲壮地走向衰落。因此,“融合基督教文化而非为其归化,就应该是中国面对基督教及其崩溃时代的文化选择。”[23]

综上所述,皈依基督的北村,无论在精神还是文体上的极端表达呈现的都是一种无望的救赎,是其在消费时代更为隐蔽的欲望表达,也是市场经济裹挟而来的拜金主义、物质主义等价值黑洞所催生的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和思想等负面问题的时代表征。因此,北村宗教书写的失败不仅是其个人精神突围的折戟,而且是当下整个民族精神建构茫然失措的幽微表征。经济的腾飞只有与社会核心价值的凝聚相携相依,才能铸造出当下新时代真正和谐、自由的精神生态。毫无疑问,在多元文化共生的时代,我们应该尊重个体的信仰与追求;但与此同时,对于北村的诗学偏执也应给予理性地剖析,尤其要警惕这种极端表达背后潜隐的破坏力量。

注释:

①北村:《安慰书·后记》,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85页。

②指的是其总体的写作目的,即宣扬基督教。而作品的内容侧重及呈现方式等与以前相比则有所变化。

③知识分子关于精神世界的奋勇探索值得尊敬。但就宗教而言,除少数人,几乎没在主流话语和公民空间中产生真正的影响。

④北村对诗人的否弃,说明他对语言/艺术本身及其使用者的不信与拒绝。谢有顺:《救赎时代——北村与先锋小说》,《文艺评论》1994年第2期。

⑤详见高旭东《中国文学与哲学宗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2~196页。

⑥鲁迅也曾呼唤“超人”和“精神界之战士”,但他并没有“让他的狂人坚持他的狂并以此作为空泛的批判之所——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正是逃避现实之所,而是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失败,并且进一步从狂中走出来,走进复杂的现实中,从而与他置身的环境恢复有机的联系”。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70页。而北村恰恰相反,他的主人公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地而去,他们或者死亡或者行善苦行、皈依宗教。

⑦[18]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页。

⑧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4期。

⑨如“他(李)放弃了写作,凭这一点就能判断,他已经放弃了一种旧的生命,有一种新的东西代替了它,至少在他认为,这一定是比诗歌更伟大的东西”。北村:《玻璃》,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49页。

⑩详见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7页。

[11]保罗·蒂利希:《文化神学》,陈新权、王平译,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7页。

[12]刘小枫:《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74页。

[13]《安慰书》的主旨与《愤怒》等有所不同,主要是“写出人的罪恶”,任何人都是有罪的,而不是急于呈现一种救赎。在小说结尾得知在非洲做修女的刘智慧病危后,说“她帮上帝照顾病人,上帝不应该让她染病呀!”北村:《安慰书》,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284页。表面看这是对宣扬宗教的后退,但这后退显示的却是北村思想的成熟。

[14]意图伦理的确立是基于善因与善果之间存在一种简单对应关系的主观认定,韦伯认为事情如果真如此,那么问题的全部复杂性就不复存在。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08页。

[15]北村曾自言他的个体只是追寻、宣扬主的器皿和管道。这不仅暴露了北村在面对基督教时主体性的缺失问题,而且颇具反现代的意味,发人深思。详见北村《文学的“假死”与“复活”》,《玻璃》,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序言。

[16]此外,从文化的角度看,不同的文明结构也决定了中西方人民不同的心理结构、价值观念和生活姿态。如中国人极为重视感性生活,而基督教却鄙弃感性的世俗生活。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愤怒》等文本面向社会现实,极有可能是试图以此增强世俗的感性生活,迎合中国人的心理结构,为传播宗教服务。

[17]南帆:《作家与信徒》,《作家》1993年第5期。北村:《我的大腿被摸了一下》,《施洗的河》,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其后记中也有类似的表达。

[19]能让他们的性格及命运发生改变的唯有基督教。

[20]吴义勤:《难度·长度·速度·限度》,《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4期。

[21]详见高旭东《中西文学与哲学宗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页。谢和耐:《中国和基督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9页。

[22]如就基督教而言,鲁迅、陈独秀等无不如此,哪怕是皈依基督的林语堂,其对基督的信仰也经历了肯定与否定之辩证法的几个螺旋式的上升。

[23]高旭东:《中西文学与哲学宗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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