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自省不仅是一个历史命题,更是中国社会不同发展阶段的重要表征和知识分子们肩承社会责任的思索,不仅关涉着文学与时代的经验性事实,也包蕴着人与传统文化、民族心理的血肉渊源。海外华人作家薛忆沩继承了现代文学的自省叙事传统,且其自省的叙事重心因着社会转型与作家创作气质发生着变换,着重强调个体精神异化的自省策略;又承续自省和批判的价值尺度,是对人的尊严、价值充分尊重。薛忆沩创作中的自省叙事在不变与变化中熔铸域内域外的双重经验,在中华文化与世界文明的双向良性互动中,见证着转型期中国历史、文化、民族心理的多重寓言及命运。
一
作为小说家,薛忆沩在1980年代的中国文坛就崭露头角,作为“迷人的异类”,其文学作品极具个人色彩,小说中的自省叙事更是系统继承和发展了鲁迅开创的优良传统,又具有不同时代的崭新特质。谈到什么是好的文学时,薛忆沩曾直言不讳道:“好的文学就是用优雅的语言显现心灵的孤独、历史的虚伪以及生活的脆弱的文学。它的智慧应该是悲观的,而它的气质则一定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它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机体。痛苦是这种文学的生命。从这个角度看,鲁迅的文学就是好的文学。”①作为海外华文小说家,薛忆沩在不断迁徙的人生路径中,其文学作品尽管外在的故事外壳在不断变换着空间场域和时间节点,但小说中氤氲出的个体自省乃至突围,在线性历史维度演变出崭新的面貌和文学气质。尤其是薛忆沩分别创作于1980年代和新世纪的长篇小说《遗弃》与《空巢》,在现实与历史之间,在显性的社会境况与潜藏的文化心理之间架构起桥梁,在充分继承现代文学个体自省叙事的优良传统外,又发展出崭新的特质,既是传统的焕发新生,也是海外华文小说创作与母土之间的血肉相连,更是域内域外中华文化与文学的双向互动。海外华文文学有别于中国文学的一个很重要特质,在于其“具备故土与新土的双重经验,尤其是域外经验,对生命和生存体验拥有更多层面的深切理解并格外动情,视野更见开阔,作品呈现出带有独特情调的另类色彩”②。
二
薛忆沩创作于1980年代的长篇小说《遗弃》,就是接续新文学初期鲁迅《狂人日记》的自省叙事,在新的时代场域与现实境况中做出的回答。如果说20世纪初鲁迅式的自省所针对的是传统的话,那么20世纪末的薛忆沩通过创作《遗弃》反省的就是“体制”这一社会样态,更是反省“体制”背后的人和时隐时现的深层民族文化心理。小说的主人公图林自称“自愿失业者”,决然辞去了公务员的铁饭碗,“世界正在遗弃我,而我也试图遗弃世界”。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一样,他的自省也是从解剖自身出发,如果说狂人是单刀直入式的对抗的话,那么图林就是通过看似绵软实则内力十足的“自我放逐”进行无声的反抗。“事实上,《遗弃》的主人公随处可见。……他们形形色色的冲突更多地是针对体制而不是针对传统的。他们对生命的怀疑比下一代有余,比上一代也绰绰有余。他们从转型的中国社会中获得了最深的不安和惶惑。他们身上弥漫着怀旧的魔力,而他们却又被迫走到了变革的前沿。他们中的大多数已为人父人母,他们的儿女也多半已经进入了他们一直不太信任的教育格局之中。新的一代就这样开始了……”薛忆沩通过图林不断反省着个人与群体,个人与秩序,个人与体制之间的关系,透过个人隐射的,1980年代那一代青年人的精神状态。而造成这一荒诞乃至扭曲精神状态的“罪魁祸首”直指渴望融于集体秩序,只有在群体中获取位置才安心,缺乏个体独立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民族文化心理。
与具有强烈反抗意识并决然付诸实践的“狂人”与图林不同,薛忆沩新世纪创作的长篇小说《空巢》中的反抗者没落甚至被消解了。作者由“空巢老人”与“电信诈骗”这两个当下十足的热点话题入手,呈现的并不是浮于故事表面的社会现实焦虑,而正如薛忆沩自己所言:“它并不是像一般的作品那样简单地处理这些热点,而是通过哲学和历史的维度呈现纠缠在这些热点中的更深的问题,比如不同年代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比如生命的意义问题,比如个体生命与社会变迁的关系问题。这些都是与人性密切相关的问题。作为一部有强烈悲剧色彩的作品,《空巢》在让读者看到生命的无意义的同时,更希望让读者去思考这种‘无意义’的根源。”③“根源”是薛忆沩一再强调的重心,社会热点背后关于人、关于历史的问题才是真正需要和值得探究的所在,是通过反抗者的被消解进行反省,是“一个女人脆弱的生命通过一件意外的事件获得了很多对生活的重新认知”。
作为主人公的那位年近八十岁的女性似乎一直处于被构陷的旋涡之中,薛忆沩正是通过几乎伴随老太太一生的“空巢”状态反省教育、历史,通过一件看似偶然的电信诈骗事件,牵扯出历史塑造这一切的必然。“空巢”不仅仅是老人的一种生活状态,也是一个时间概念,一个精神世界的象征,更是一个特定时代的象征,指向的是人性的隐秘、生活的深渊处和教育的根源。小说中的“我”退休前是高中的政治老师,颇有意味的身份设定,“我”一辈子教书育人,一辈子洁身自好,但这一天却摧毁了“我”的一生,为什么在大历史中为社会奉献的一代、光荣的一代,为孩子们教授知识的老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这部小说实际上讲述的是双重骗局,一个是现实中的电信诈骗,一个是巨大的历史骗局。”④所以,在小说的最后发出了“救救老人”的呼吁,与一个世纪前鲁迅发出的“救救孩子”遥相呼应,但在这里自省的不是传统,而是教育,是历史境遇下那一代人的教育问题,而这需要自省的教育不仅仅是教授知识这么简单而已。“如果教育抹杀个性,培养出没有个性的人,他们到老年后会非常痛苦。我最后的结论就是‘救救老人’和‘救救孩子’是相同的命题和呼吁,要解决老龄化问题,必须从教育抓起,‘从娃娃抓起’。”⑤
三
20世纪初的《狂人日记》自省传统,世纪末的《遗弃》自省体制,新世纪的《空巢》自省教育,尽管自省的叙事重心在转换,但在关键的历史节点作家们肩承强烈的责任感,拨开现实表象的迷雾对历史的隐秘与深藏的文化心理进行揭露、批判、反省的传统一直得以延续。另一得以传承又随着时代变迁和作家个人创作气质有所新变的即为自省的策略,薛忆沩继承了鲁迅的自省精神及其不正面书写外在压迫,着重强调个体精神异化的自省策略,这一异化尤其表现在主人公对世俗生活秩序的背离。
薛忆沩的《遗弃》沿用着《狂人日记》日记体的形式,不厌其烦的几乎记述了一整年图林的精神世界。尽管图林主动遗弃世界,尽管薛忆沩并未过多着墨于外界施加于图林的压迫,图林陷入深深精神困境之中的事实却更是不言自明,从他呓语般的日记中读者自然可窥一斑。与鲁迅笔下的“狂人”相似,图林远离着世俗生活,最典型集中于图林与家庭之间的紧张关系。“血缘关系是更深远的‘体制’,尤其在中国,那是自周公建制之后不断完美的法则,血缘关系规定等级关系财产关系,它奠定基本的社会伦理与民间秩序,它无所不在。它是现代社会最无法摆脱的古典法则,它是根植于生育这一自然法则的与人类相始终的法则,它最具备规定人身依附关系的能力,自古以来,宗教、无神论甚至是现代世俗法都对血缘在人身依附关系上的独断地位提出了不断的质疑。”⑥图林可以主动逃离体制,遗弃世界,但伴随他生命伊始的血缘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遗弃的。这更深远的“体制”构成了世俗生活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不过图林依旧毫不犹豫地背叛了这样的世俗生活秩序。
日记刚开始记载的第一天即1月1日,图林就曾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遗弃”父亲的立场:“我蔑视父亲。这是一种天然的蔑视。也就是说,我蔑视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而是所有的父亲:亲生的,继养的,修辞学意上的……我蔑视象征着权威的‘父亲’这种身份,这个词。”⑦在接着1月2日的日记中,图林又“遗弃”了母亲:“这些年来,母亲与我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疏远了。她总是要通过朋友或者亲戚来向我转达自己的意愿。其实我更讨厌这些亲戚或者朋友,因为他们居然会接受母亲的驱使,就像牲口一样。”在小说的一开始,血缘关系中极其重要的两种身份: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被图林彻底“遗弃”。不仅如此,其他家庭成员也陆续一一被“遗弃”:外婆最终以死亡的方式“消失”;外公一出场就躺在病床上,“我”并没有以家人期望的温情态度对待亲人的患病,而是以十足旁观者的理性态度冷眼旁观;“我”“和弟弟的关系一直都很疏远”。⑧弟弟最终也死于战争,彻底“消失”。父亲、母亲、外公、外婆、弟弟这些与“我”血浓于水的亲人们都一一被“遗弃”“消失”,“我”漠视血缘的纽带,“我”叛离了世俗生活,“我”“遗弃”了以血缘缔结的体制意义。
“《空巢》的意义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孤单寂寞,而是由此洞穿历史的灵魂:阶级斗争曾使地主阶级家庭成为空巢,不仅是财产方面(掠夺)的,而且是情感上(亲友子女的背弃)的;计划生育政策又让女性的子宫成为空巢;改革开放后,流动的现代性让老人独守空巢;无处不在的诈骗让一生的积蓄成为空巢……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缺失的‘空巢’对我们的抽离来得厉害来得彻底。‘我’的回忆也是这一代人的大历史。‘我’的家庭对于当代中国具有标本作用。”⑨作为社会重要组成部分的家庭单元尚且如此,作为家庭组成部分的家庭成员更是合力促成了“我”的“空巢”。在“我”尚小的时候,“疯舅舅”就曾预言“我”的“空巢命运”,他指着手上的玩具小房子对“我”说,这个“空巢”就是“我”将来的家。这一预言与小说中那首《空巢歌》共同预示了“我”异化的精神世界与家庭成员的叛离,犹如《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一般是谶语般的存在。从青年时“我”因阶级成分决然与父母划清界限,到晚年儿女们纷纷离巢离“我”远去;从莫名其妙的青葱岁月,到阴差阳错并不和谐的婚姻生活;从为理想献身的热血青春到黯然神伤、孤独寂寞的晚年。“我”不断经历着物质、精神、信仰的“空巢”。“空巢”既是“我”一生的写照,是“我”与世俗生活的双向叛离,也是历史与时代的隐喻。出于对组织的信任被诈骗集团骗财,出于对关怀的渴望被骗子小雷诛心,“空巢老人”的精神世界在现实层面一再被重击。青年时为了靠拢组织叛离父母,老年时又被教育出的子女叛离,“空巢老人”的精神世界在历史层面一再被抽空。
如果说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先贤们是以现代意义上的“人”为阵地,对中国传统以血缘为纽带的伦理秩序、人身依附关系进行严厉批判,并试图瓦解这一以血缘为核心的等级制度的话,那么到了薛忆沩的年代,这一以血缘为核心的人身依附关系演变出更繁多的样态,组织、体制、教育以无孔不入的超强侵蚀力渗透进“人”本身及其周边的世俗生活。对异化的精神状态的呈现,对以家庭为重心的世俗生活的叛离或者被叛离的描绘便由此构成个体自省叙事的重要策略和批判、反思的强有力阵地。
四
《遗弃》与《空巢》分别创作于薛忆沩出国前后,也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改革1980年代和新世纪这两个重要的历史时间节点。尽管时代语境发生了重大变化,不变的是知识分子承担起这份自省重任的自觉,在变与不变之中从现实入手,指向历史的纵深。如果说鲁迅渴望建构的是“真的人”,那么80年代薛忆沩通过《遗弃》表达的是想塑造“遗世而独立的人”,到了新世纪,走出国门的薛忆沩又深刻认识到更要教育出“有个性的人”。当然,尽管名目各异,遵循的都是对人的尊严和价值充分尊重的理性价值尺度。在《遗弃》中薛忆沩就借图林的日记,旗帜鲜明地道出他自己的思考:
“承认”是关键字。被社会承认其实就是被少数几个有权力却没有个性的个人承认。体制首先将那几个人奴化,然后再赋予他们“承认”的特权,让他们判断正误,评价是非,让他们成为冷漠的“父亲”。这体制有苛刻的原则和光荣的传统。那些敢于冒犯它的原则和传统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它的承认。
我就是这样的冒犯者,因为我思考的是“人”,普遍的人。这个普遍的人困惑地活着,拒绝接受体制强加给他的所有假象。……
我不是体制的奴隶。⑩
人与体制,人与权威构成矛盾的对立体,在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中相互拉锯。薛忆沩接过鲁迅“精神战士”的大旗,敢于做“冒犯者”,是因为他们都尊重“人”的尊严与价值,重视个人的独立、自由和个性。无论是鲁迅还是薛忆沩,无论是狂人还是图林,作为孤独的反叛者,始终将个人的尊严与价值,自由与个性置放于高位,始终具有一种不可动摇的自信,“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11]他们的这种自省,是在自我剖析中走向“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的自省。
《空巢》中那位年近八十的女主人公,与“狂人”和图林有显著差异,她并不是一个觉醒者,更不是冒犯者,只是在陷入电信诈骗事件后,被推着踉踉跄跄地开始被动反省自身的历史。薛忆沩借小说之名说出:“上当受骗就是你的过去。……就是你们这一代人的过去。”可谓将这一“我”不敢面对甚至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历史完全剖开来,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逼着“我”回望。继而在经历内心的煎熬和跌宕后痛斥:“你们骗走的不仅仅是我们的钱,你们知道吗?你们还骗走了我们对这个国家的信任,骗走了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信任,骗走了我们对人的信任,甚至骗走了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信任,对我们自己整个人生的信任。”一次电信诈骗事件摧毁了一个洁身自好退休教师一生的信念。难道人会如此不堪一击?年事已高“判断与反应能力确实都有明显下降”固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在“自己长期的人生经历中所形成的‘道德精神洁癖’以及对‘组织’的无条件信任密切相关。……‘我’道德精神洁癖的形成,其最初的肇因应该与家庭教育有关。……然后,便是对于‘组织’的无条件信任”[12]。“我”们那一代人,长期受到的教育,以及历史的语境共同塑造了作为“群体”的人,而不是有个性的个人。
觉醒者的消失,反叛者的被消解,仿佛昭示着一个历史终结的时刻,似是转型期中国社会境像式的隐喻。薛忆沩在经历了故土转型期的发展,又走出国门切身体会到异域的种种后理性的沉潜,蕴藏着沉重而锋利的现实批判力量,散发出内力十足的自省精神。
薛忆沩在经历漂洋过海的人生历程前后,通过《遗弃》和《空巢》集中表达出他的反省与思考,继承鲁迅展望的那个处在不断建构中的未来。鲁迅将对“吃人”传统的关注隐喻为历史与现实的双重镜像,海外华人作家薛忆沩在接续这一自省叙事传统的同时,在个人与国族的纠缠和相互映照中,在特定市场经济与文化政治场域中,循着自身创作内在的思想与艺术脉络,熔铸域内域外多重生活、创作经验和艺术表现方式,在个体的精神反叛、自省与尊重人之尊严、价值的理性批判尺度中见证了转型期中国历史现实、时代境遇与文化传统的命运和变迁。
注释:
①薛忆沩:《面对卑微的生命——与薛忆沩的对话 》(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ecaefa0100074v.html。
②[澳]庄伟杰:《海外华文文学有别于中国文学的特质——以海外新移民文学为例》,《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2期。
③李卿、薛忆沩:《“空巢”掏空了生活的意义》,《乌鲁木齐晚报》2014年11月26日。
④汤达:《空巢的历史维度》,《读书》2014年第12期。
⑤薛忆沩:《救救老人”和“救救小孩”其实是相同命题,教育才是出路》,http://news.163.com/14/1030/12/A9Q8740N00014Q4P.html。
⑥胡传吉:《“80年代”理想主义的大遗憾》,《南方文坛》2016年第2期。
⑦⑧⑩ 薛忆沩:《遗弃》,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92、13页。
⑨申霞艳:《空巢,一种精神事件》,《文艺报》2014年12月18日。
[11]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页。
[12]王春林:《社会问题穿透与形而上人生省思——评薛忆沩长篇小说〈空巢〉》,《上海文化》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