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卫星
死亡掠过所有人,死亡只是自然事件。大部分作家信奉长寿主义,他们功成名就寿终正寝备极哀荣,他们仍然诅咒死亡渴望再活五百年。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死亡会抹去这些人的作家桂冠。每个人的人生都与死亡一样漫长同一,渴望再活五百年的人,书写的不会是真正的人生。少部分作家在疾病的隐秘通道里狂奔向死亡,他们的作品与其说是他们的文字,莫如说是他们自身。他们暗渡陈仓,架空死亡,他们的人生事件,他们自己完成:人生是一场双重意义的疾病。自杀者往往反应迟钝,他们在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终归是一自然物,他们无法接受,他们干掉自己仿佛干掉死亡,他们经由自我否定,把自己最后的人生书写成生命事件。
再活五百年的人生,只不过是自然意义上的人生,无可足道。拥抱疾病与死亡的人生,以悬置或取消死亡的方式死亡,宣示了自由意志之下的人生乃永恒短暂的生命事件,绝然超脱于自然物。这固然令人尊敬,但似乎太惨烈了。人生并非不能承受如此惨烈,而是人生不应如此惨烈。应该还有别一种更合理的人生:自由意志支配下直面死亡的人生,也可坦荡平和视死如归。每个人的人生本就是双重事件——生命事件与自然事件的合一。我们可以取消自己的死,却不能取消自己的生,任何人企图通过取消自己的死以求取消自己人生的自然性,是徒劳的。死亡的确是自然事件,但死亡的过程可以不只是自然事件。所以,取消死亡不能体现人的超越性,把死亡的过程变成死亡阴影下的成长之旅才能体现人的超越性。圣埃克絮佩里书写也示范了此种人生。
所有的作家都已死去或终将死去,唯有圣埃克絮佩里永存。是的,没人知道圣埃克絮佩里死去还是活着,他开着他的那架飞机消失在了茫茫宇宙。他们的确再也没出现过,但没有人可以确定地说他死了。自从他开着那架飞机驶入茫茫太空后,没人见过那架飞机,哪怕残骸;没人见过圣埃克絮佩里,那怕尸骨。他神秘地消失于世间,他的生与死被悬置成永久的疑问,他事实上成为了薛定锷那只同时既死又活的猫,永远存在。仿佛人类存在永远同时既是生命事件也是自然事件。
圣埃克絮佩里的神秘消失无论出于偶然事故还是自由抉择,事隔多年后,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神秘消失,格外突兀地示现了人生的双重特质:同时既是生命事件又是自然事件。即使自杀,也可以如春梦无痕,因为人生终归有一死,自杀也还是自然事件;即使事故,也可以如雪落无声,因为人生有生必有死,事故也还是生命事件。而在更高的意义上,我宁愿相信,圣埃克絮佩里的神秘消失,既是一桩人生事件的开端,亦是一桩人生事件的结局。我的信念,来自于《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是写完《小王子》后消失的。秘密其实就在《小王子》里。
虽然第一人称不一定就是作者,但任何第一人称都免不了是一部分作者。圣埃克絮佩里一点也不介意人们把《小王子》里的“我”认定为他自己。他非但不介意,反而似乎很享受人们如此认定。为此,他不惜给人们提供对号入座的方便。不必说他是飞行员;更不必说他的世界观成人观儿童观人类观,在在与《小王子》里的“我”若合符契。《小王子》并不是小说,很多人将其当作童话来读,也没有问题,但其实《小王子》首先只是圣埃克絮佩里以自己为模板写就的人生寓言。或者说,他以寓言的方式,为自己书写了一部简单的自传。这部自传并不面面俱到,只是抓住了人生的某个重要时刻——正是这个时刻,才使他成为他自己。简而言之,这是圣埃克絮佩里撰写的一部成长自传。“我”,就是圣埃克絮佩里。
问题是,化身为“我”的圣埃克絮佩里只是叙述者,并不是寓言的主角。《小王子》的确经由“我”的叙述,描述了一段成长经历,但那是小王子的成长经历,与“我”或者说圣埃克絮佩里有什么关系呢?是的,我要说的就是,小王子就是“我”,就是圣埃克絮佩里。这是经心构建的三位一体。只有三位一体,才能成长为具有神性的人,《小王子》才能成为一曲成长史诗。三位一体?是否过于牵强了。当然不,小王子的成长历程,是一部艰难曲折的创世纪。他的自我创生,开始于与玫瑰的矛盾分歧,经由七个星球的漫游,最终完成于蛇吻。玫瑰在这里,自然是夏娃附体,她的确没有给小王子知识树上的果子吃,但她给小王子吃下了另一棵果子:爱情果。相较于知识,爱情更易令人脱离整全与纯粹而堕入嫉妒心、分别心、得失心……的泥淖。情毒难挡,他们因此起了矛盾分歧,小王子只能离开他的星球,去了解认识和排解情伤,仿佛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亚当被逐出伊甸园后,人类才开始承担起自我成长的使命,因为只有自我成长,才能自堕落之中超拔而出,回归伊甸园。
所谓自我成长,就是神性的自我发掘与培养壮大,必须经由爱的人生才能抵达。小王子亦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拥有爱,但他并不认识理解爱,所以,他的成长就是出走,只有漫长的出走,方可认识理解确信他与玫瑰之间的爱,他才能真正拥有爱的人生。出走即创世,所以,他经历了七个星球——必须是七,这是神圣的数字,是创造者的数字。但小王子既然出走,就如圣子基督临世,回归的路也是一条试炼之路,要面临且克服重重诱惑。
诱惑来自于哪里呢?当然是伟大而神秘的蛇,这撒旦最衷爱的肉身。蛇的神秘在于他的两面性,如果你能够承受他的诱惑,他就会成全你;如果你无能承受他的诱惑,他就会毁灭你。他埋伏在每个人的成长之途,随时准备阻击或成全。整个人间世都是蛇的试炼场,最终的考验总是关于肉身的终极考验:是否勇于放弃自己的肉身?基督献出了肉身,才荣耀地回到了其父身边,才成全了三位一体,人类才有了回归之期。小王子是否敢于放弃自己的肉身呢?他要回到玫瑰身边,回到他的星球,就必须放弃肉身。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完成了他的试炼之路。
可是,狐狸是谁?狐狸不就是那个迎接基督的施洗约翰吗?施洗约翰承担着为基督铺路的使命,他要将基督临世的消息在人间广为播撒;他要为基督施洗,使玛丽亚的儿子肉身中的灵性觉醒,明白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他要向整个人间世确证基督弥赛亚的神圣身份。狐狸就是小王子的施洗约翰。狐狸的施洗之水,即驯服。什么是驯服呢?驯服即建立联系,即爱的辐射。以爱建立联系,便是驯服。小王子受洗之后,立即明悟了自己的本心,明悟了玫瑰的本心,明悟了成长的本质,其迷惘的本心迅速归位,他知道了如何完成他自己:他必须穿越蛇吻守候的地狱通道。至于狐狸,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通过自我牺牲唤醒了小王子,他无怨无悔,正如施洗约翰。
《小王子》之于《圣经》,是如此惊人地相似,这并非偶然。圣埃克絮佩里明显仿拟(绝非反讽)了人类最原始也最伟大的叙事,他仿拟的并非浅表的叙事策略,而是深层次的叙事结构。支配深层次叙事结构的,是最基本的原型生命事件,比如造物主创世,比如基督成长。创世的原型事件很适用于整体人类历史的叙述,成长的原型事件,则很适合个体人生的成长历程叙述。《小王子》里,圣埃克絮佩里融合了造物主创世与基督成长的双重原型事件,因为小王子的成长历程是所有人的成长历程,人类不如此就不能成长;小王子的人生历程因此又具有了救赎人类的功能,而救赎,实际上是二次创世。
以仿拟的方式,圣埃克絮佩里重塑了救主基督的形象,《小王子》版的救主基督,纯真、感伤、善良、柔弱、平和,即使献身,也坦然从容,而决无丝毫十字架上的那位满是委屈与悲愤、不解与恐惧。这位小小的王子一样传播了爱与回归的消息,示现了成长的路径,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留下审判的预言,他把这个权利留给了人类自身。圣埃克絮佩里如此隐讳,他或许想说,每个人都应该成为自身的弥赛亚,不可假借他人,哪怕这位他人其实是人而神,是救主基督。
小王子经历了三次巨大精神危机。三,自然也是属主的数字,因为十字架上的那位,面对蛇的试炼时,后者发出的诱惑,也是三次。第一次,小王子与玫瑰发生了矛盾,这导致他没法在自己的星球上呆下去了。他以出走来应对这次危机。他希望通过这次出走,“能找到一份工作,好好学习一番”。每个人的成长起步,都源于出走。这一刻或迟或早都要来临,这是自然事件,也是生命事件。
小王子走出他那个小小却又完美的星球,确切地说,其实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动的。所谓被迫,因为与玫瑰的矛盾,使他产生了疏离感与异己感,他不再能感受到他的那个星球与他是浑然一体的,他成了自己星球上的陌生人,他被暗示必须离去。所谓主动,即他是有选择的,至少,天性骄傲的玫瑰挽留过他,甚至不惜向他表白道歉,他可以留下来的,但他没有。亚当夏娃其实也是有选择的,蛇的确引诱了他们,但主不是曾经警告过他们吗?人类的出走,原本就是必然。因为没有死亡就不可能有成长,亚当与小王子必须经由出走开启死亡之门,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奇怪的是,小王子要“找到一份工作,好好学习一番”,我们在《小王子》里似乎完全找不到痕迹。他只是不断地在星际间漫游,他见识到了许多星球和奇怪的人类,但他似乎既没有找工作,也没有怎么学习。事实却是,小王子一直在学习,他的学习即漫游以看见,看见而观察,观察后结识,结识后交流,交流后思考评价……小王子的知识与智慧飞速地增长。但他从未为自己所习的知识所污染淹没,他始终保持着学习主体的自信自尊,他的口头禅就是:大人们真奇怪。小王子是温和的人,永远也不会口出恶言,“真奇怪”算是他最严厉的批评了,只有深入文本,我们才能明白,这三个温和的字眼表达了小王子的彻底否定。而这正是小王子的工作。
小王子当然找到了工作,成长者首先应当是一个观察者与学习者,观察学习即是他的本质工作。真正的工作者不为他人工作,只为自己工作,工作的本意即是在自己的内心做工。小王子的工作深刻周全,他漫游以观察,他观察中学习,他学习中审判,他由此得以确立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他的心灵得以不断成长。他的工作卓有成效,他走在完成自己的路上。这条路,他经过见证了诸多人生与人性的荒原,那些人被困在权势、虚荣、财富、逻辑、理性、职业的虚无时空里,既不足以承担道德责任,也不足以承担人性责任,他们把自己异化成了不及物动词,游离于生命的虚空。小王子否定了他们,由此,他在漫游中成长为知识主体,借以暂时摆脱了与世界分离时茫然迷惑不知所措的生命困境。
小王子的第二次生命巨痛是目击了五千朵玫瑰。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的那朵玫瑰是全宇宙中独一无二的玫瑰,他也以拥有这朵玫瑰而分享了其独一无二。小王子把自己的存在独特性建立在这朵玫瑰之上,或者说把玫瑰的独一无二作为了自己的本质存在。由此可见,五千朵玫瑰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它们取消了他的本质,他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笑话,一个虚无的谎言,他的内心因本质的崩塌而陷落成巨大的黑洞,这是多少知识也填补不了的致命的虚无感,他该怎么办?多少人因此困死在黑洞里,把颓废当成长,把虚无当本质,小王子却是幸运的,他遭遇了狐狸。狐狸教给他关于驯服的道理,拯救了他。
他开悟了驯服,也便明白了他的玫瑰依旧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宇宙中的客观上的独一无二,而是生命中的情感上的伦理关联里的主观意义上的独一无二,同时,他也成为了这个意义上的玫瑰的独一无二的小王子。他们因为彼此驯服而成为对方的独一无二;他们因是彼此的独一无二而成为生命个体意义上的独一无二。他重建了牢固坚实的本质——爱的关联使空无的宇宙拥有了充实温暖的内核。小王子就此成为了爱的主体,不仅如此,他还呼唤着无数爱的主体。
成长就是不断遭遇危机,一环又一环。小王子明悟了驯服的道理,成为爱的主体,他就得完成他的爱,但是,完成爱,他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他的星球,他的玫瑰也许等不了太久。他已经走得太远,要回到那拥有他的玫瑰的星球,只有一条路可走,穿越蛇吻那黑暗的旅途。他是否有勇气为了玫瑰献出生命?他是有选择的,他可以慢慢沿漫游之路返回,他也可以借道蛇吻。借道蛇吻,转瞬即至,却要以肉身为祭,他愿意吗?他选择了献祭,这就是爱。完成爱,以死亡为代价,他才成为了完整无缺的生命主体。小王子的漫游之路,以出走始,以献祭肉身回归终,他先后成就了知识主体、爱之主体、生命主体,他彻底完成了他的成长——只有一种成长,即灵性成长。
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的本质内在。小王子的漫游之旅,其实正是圣埃克絮佩里的内心成长之旅。圣埃克絮佩里这种人言行如一,以儿童的伦理道德为合理,他的思想就是他的人生。因此,他在内心完成了什么,他就必得在现实人生中践行。只有如此,他才能成为本质的他自己,或者说才能完成他自己。于是,他架着飞机永远消失在了茫茫宇宙,如同小王子经由蛇吻永远消失在地球。
也只有圣埃克絮佩里最终小王子似的消失,才完成了他与小王子,与小王子在沙漠中邂逅的飞机师“我”三者的合一,从而达成三位一体,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但这并不惨烈,而是神秘。不是吗,人的成长,本就是一件最神圣隐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