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专栏作家
《冷战》中的音乐和这部《无主之作》中的绘画有着相似之处。在故事中,艺术担当着独特的作用,成为串起人物半生的线索、改变角色命运的转折点,它映射着政治,严酷、恐惧、自由、解放……一切都经由艺术得以被言说。音乐也好,绘画也罢,艺术直抵内心的特质用来呈现政治对人心的戕害、自由对人心的拯救、时间和记忆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再合适不过。
《窃听风暴》的导演弗洛里安的这部新作《无主之作》,看起来与前者的历史背景部分重叠,实际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呈现方式和注视角度。《窃听风暴》凌厉,冷峻,毫不犹豫地呈现对与错、正义与邪恶;而《无主之作》却在每一个你觉得即将展开批判的当口突然转向,驶入无数分叉小径。
影片从纳粹的狂热与溃败讲起,然后走进冷战时的柏林,男主角开始逃亡和放逐,重新寻找自我,故事跨度长达三十余年。所以,看起来《无主之作》的主人公是一个敏感、纯粹的年轻艺术家,但它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时间,讲述时间对记忆的冲刷、未必到来的惩罚、可能到来的善报,大量的被遗忘和掩埋的过往,私人怀念汇聚成难以名状的宏大声场,这才是这个故事的动人之处。
像所有那个时代的故事一样,《无主之作》充满血与死亡、癫狂与迷思。故事从科特·伯纳特儿时开场。他的姨妈有些神经质,青春期的自我意识混杂着纳粹狂热,让她时不时陷入迷乱,按照纳粹的净化理论,她被带往精神病院绝育,之后被杀死,这成了科特最初的创伤记忆。纳粹被击败之后,被解放的人们却又落入另一种禁锢。冷战时期的东边视一切自由为异端,竭力泯灭。男孩长大,成为画家,为追求自由奔赴西德,而他的岳父就是当年掌握他姨妈命运的冷血医生。看起来《无主之作》有着极度戏剧性的设定,随时都可能滑入这类故事的烂俗设定中——亲情爱情与仇恨之间的拉锯与困境。但它却始终让这个巨大的伦理悬念一直高悬,推动着故事愈发向人物内心挖掘,而不是指向复仇的戏码。
“难以名状”和“模糊”是这部作品的最大特征,就像科特儿时面对一切惨烈情景时挡住眼睛的手指间的视野,也像他日后成名作中那些用刷子刷过的画布,它呈现了一种更贴近真实的“不可知”。《窃听风暴》中的是非黑白是明确的,人性的冰冻与复苏是戏剧性的,但在《无主之作》中,所有这些都是不确定的,翁婿之间并没有上演你死我活,也没有大快人心的报应降临。
更多的时候,这个故事呈现的是一种矛盾和悖反:它在看似注定的方向上突然呈現无常,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时刻突然讲起报应,在时间冲刷中呈现坚固,在和解中凸显尖锐,又在到处是黑洞、绝望和不忍直视的境况中呈现温情。这个终于成为著名画家的男人,如何重新面对自己的创伤?他站在那些公交车前,还原了儿时曾目睹的姨妈的怪异行为。那算是一种艺术家式的、个人的、孩子气的祭奠,也是一种明证,历经人类史上最极端的残暴之后,人心仍未被摧毁,仍有温暖的涓涓细流。
其实,即便这个故事没有所谓的惩恶扬善,但它也有着治愈的结尾。
在一幅画作中,科特呈现了怀孕的妻子裸身从楼梯走下的一瞬,那是圣母的变形。孕育一个本来不可能获得的生命,那是给予他以及他身后所有平凡和善良的普通人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