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姝
(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100084)
东汉以来,蜀锦一直驰名天下。宋代川蜀地区丝织发达,而且产量、质量都在进步,“茧丝织文纤丽者穷于天下”。[1]2230其中,成都的景象是“桑麻接畛余无地,锦绣连城别有春”,丝织生产则是“连甍比室,运机弄杼,燃膏继晷,幼艾竭足,以供四方之服玩”[2]210-211。经过唐代的发展,梓州已是宋代西南另一个著名的丝织中心。境内有数千家机织户,不仅能以锦绮之类的高档丝绸入贡,还织出幅宽八丈的绢,乃是“前世织工所不能为”的创举①。
川蜀地区丝绸品类繁多,除锦、绮、鹿胎、透背、阔幅绢外,见于土贡记录的,还有成都府的大花罗、崇庆府(蜀州)的单丝罗、梓州白熟绫、遂宁府(遂州)樗蒲绫、洋州隔织、阆州莲绫、达州蓝䌷等②。绵州巴西纱胜在轻妙,匹重不过二两,是妇人偏爱的夏日服装面料[5]439。盐亭县的鹅溪绢宜于书画,朱象先用它作画,先戏作小山,因为不满意,随即用水冲洗,然后再次绘画。之后他常用这种手法,甚至还要用细石磨绢,以求墨色深入丝缕[4]2411。能经得起洗涤乃至打磨的鹅溪绢,应该也是紧密厚实的。
蜀地蓄蚕,当其眠将起时用桑灰喂养,使得川帛染色后更易保持,经梅润亦不退色,优于江南的吴罗、湖绫[3]461。另外,上贡宫廷、进奉权贵的还有戏龙罗、灯笼锦、撚金小盘龙红袍段、织成锦地衣等多种新奇的品色。川绢还一度成为金国陕西路市场上通行的实物货币③。
品类上,川蜀云集了大量织造高档丝织品的场院。《文献通考》所记北宋“纤丽之物”有西京(河南府)、真定、青州场院,益州、梓州的锦绮、鹿胎、透背,亳州绉纱,江宁府、润州的罗,梓州绫绮,大名府绉縠等[5]195。除去有丝织传统的中原和黄河下游,川蜀地区是锦绮类织物的重要生产基地。
在北宋贡赋所得的丝织物里,若论总量,川蜀不及黄河下游和江南地区,但上贡的精致名贵品类却最多。高档织物体现着蜀地丝绸艺术水平,北宋时,凡瑞节赐予、国信往来、郊礼封赏的绫、罗、绮、鹿胎、透背、欹正等主要由两川织买征发上京,纳于内藏库④。庆历四年(1044)前,益、梓路转运司每年市买绫锦、鹿胎多达12000 匹⑤。袁抗指出,它造成蜀地民力困乏,奏请仁宗酌情减半。类似的蠲免政令,真、仁、神宗三朝有多次,可见川中高档丝绸的征发有着增而复减、减后再增的循环势态,反映的无疑是精美产品对统治阶级的无穷吸引力。
蜀锦成名已久,拥有成熟的技术和经验丰富的织工。当北宋初立,需要在汴京设立场院以满足皇家和官府需求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移植蜀地技术力量。中央性官府丝织作坊里,最重要的是少府监绫锦院,它“掌织纴锦绣”,专门供给皇家乘舆服饰之用。这个大型作坊始建于乾德五年(967)十月,其创立就靠“平蜀得锦工数百人”⑥,主要产品是锦绮、鹿胎、花罗、绉、縠等高级产品。其中,锦绮类是大宗,也是蜀地织物的代表,证明蜀地丝织对绫锦院有着深远的影响。
官府在益、梓二州也建立了场院,主要织造锦绮、鹿胎和透背,梓州另设有绫绮场。另外,四川地区的汉、邛、蜀、眉、陵、简、遂、资、荣、普州,怀安军“皆织大小绢、欹正、花纱”[5]195。可见但凡有织造基础和能力的军州,都被官府课以丝织,生产十分密集。这些地区利用赋税上供和买来的大量原料雇募工匠织造,以满足皇室、政府的消费需要。
在地方性官府丝织作坊里,成都锦院最重要。它于元丰六年(1083)二月,由吕大防创立。织锦业在当地一直存在,只是此前上贡织锦的生产和管理方式是官府先向工匠机户预支生产材料,包括丝和染色的红花等,织成后由雇佣的工匠上交。可是收缴并不顺利,常出现拖欠等不良行为。后来吕大防尝试改革,舍弃民间工匠,用80 名军匠专职驻院织造,“比旧费省而工善”。元丰六年(1083 年)八月,吕大防正式请求用这批“机法精好,兼省工直”的军匠替换掉原有的雇佣来的机院民匠⑦。
首次尝试中,军匠们承担织造的是最耗工费料的细法锦、透背、鹿胎等高级丝绸,共730 余匹。其余上贡的绫绮等“易造之物”1300 余匹,仍旧依照前例预先支付丝、花,在民间织造。随着创建锦院、军匠专职织造这种做法被肯定,当地官府旋即扩大规模、添置人手,又奉旨添造紧丝等15 个品种,并为此设监官1 名,招军匠300 人。并且,以往由民间织造的绫绮等自今起“亦在院织造”。军匠不足用时,再雇佣民间工匠。所以每天锦院里的用工多达三四百人⑧。这也正是吕氏《锦官楼记》中所记述的规模和场景:
明年五月,又诏以其所为上供机院特置吏以莅之。凡岁贡之在官民者悉典领之,益治绨锦之精丽者千五百端。募工满三百,不足则僦庸以充之。大率设机百五十四,日用挽综之工百六十四,用杼之工百五十四,练染之工十一,纺绎之工百一十,而后足役。岁费丝权以两者一十二万五千,红蓝紫茢之类以斤者二十一万一千,而后足用。
“明年五月”指成都锦院设立的第二年,即元丰七年(1084)五月,那么文中记述的繁忙热闹景象可以准确系年于此时。与吕陶的奏状对读,“日逐勾集三四百人”的具体情况是日用工439 人,众人分工为挽综之工164 人、用杼之工154 人、练染之工11 人、纺绎之工110 人。439 人中,有专职雇佣的军匠300人,其余139人为临时雇佣的百姓工匠,即“僦庸”者。锦院设机154 张,用丝125000 两,染料211000 斤,产品中“绨锦之精丽者”,即吕陶奏状里的“大料”锦、透背、鹿胎之类就有1500 端。另外的“小料”绫绮类《锦官楼记》中未记确数,只说“凡岁贡之在官民者悉典领之”,即其生产也是在锦院完成的。
《锦官楼记》中的这段文字太过有名,丝绸史和工艺美术史频繁引用,常常借其中的数字来描述成都锦院的规模、产量和用工、用料数量。看似详尽准确,但被忽略的问题是时间下限,即这一规模的造作究竟持续了多久?
(元丰)八年四月二十二日,诏成都府织造锦、紧丝、鹿胎并权罢。从知府吕大防请也[6]P6513。
可见在元丰八年(1085)四月,神宗从吕大防之请,暂停织造当年应上供的多个品种。还可作补充的,是吕大防本人的升迁履历。按《宋史·吕大防传》:“哲宗即位,召为翰林学士、权开封府”,可知他在成都任上的时间只到元丰八年(1085),哲宗即位后(1086)他就调任京职,离开了成都,则他所亲历的成都锦院生产情况也就截止于此时。
前后梳理一下,吕大防作为成都锦院的创立者,实际上主持或经历的锦院织造活动不过三年:元丰六年(1083 年)二月建院,当年用80 名军匠尝试驻院专职制造;元丰七年(1084 年)添造15 个品种,以往由民间织造的小料绫绮等也改为“在院织造”,每天用工多达三四百人;元丰八年(1085 年)减产,暂停织造当年应上供的多个品种。那么,《锦官楼记》记载设机154 张、每日用工400 余人,仅仅是元丰七年(1084 年)一年的情况。依据文献整理前后变化,《锦官楼记》里的数字不应该被视为常量。
除去成都锦院,当地另一个官府组建和管理的织锦机构是茶马司锦院。它依托的是宋与西南地区诸少数民族间的茶马贸易,用汉地的特产茶叶及川蜀的丝绸,换取民族地区的马匹。这一举措更多是从经济、政治上安抚少数民族,获得边境安宁稳定,以集中力量对付北方民族的侵扰,商业获利并非首位。尤其是建炎南渡之后,茶马贸易比北宋愈发频繁迫切。建炎三年(1129)开始,主管事务的四川都大茶马司禁止民间私贩丝绸与西南民族贸易,专门在应天、北禅、鹿苑三座寺院设场织造锦绫、被褥等十余个种类,专供换马之用。为便于管理,乾道四年(1168)以“三场散漫”为由,将三场合并组成茶马司锦院,所用织机户皆拘禁于院中专一织造,不许在外私织[7]247-253。拘集工匠,专职织造的做法和成都锦院类似。
茶马司锦院产量不定,随每年换马数量的多寡而变化。需要注意的是,这批锦不是简单织造,而是有明确指向性地生产。用于四地易马者均有不同的花色样式,是针对性很强的生产。从颜色看,“真红”最多,然后是“皂色”和“青绿”。从图案看,有花卉题材的如“宜男百花”“聚八仙”“牡丹”;花鸟题材的“穿花凤”“水林檎”“大百花孔雀”;动物纹的“天马”“飞鱼”“六金鱼”;几何图案类的“雪花毬露”。除去匹段,还有被褥和椅背这样用途明确的产品,而且还有规格尺寸的差异,如“大被”“中被”“双连椅背”“单椅背”。椅背是施于椅子上的织物类软装饰,一般为长条状,可依据坐具尺度设计不同的大小和样式,用细带在椅背、椅座等处固定。传世南熏殿旧藏宋帝后画像上可以看到皇家制品的华丽面貌,除去织、绣出的绚丽纹彩,边缘还会用珍珠装饰(图1)。
茶马司锦院的废止,不会晚于南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因为此后成都基本被蒙古军队占据,四川制置使移司重庆,以后直至元代成都未再有茶马司锦院的设置。
“椒孔曰罗”,罗是经丝互相绞缠后呈现椒形孔隙的织物。宋人对罗非常青睐。专为皇家服务的后苑造作所共设81 作,其中从事丝织的只有缂丝作和罗作。罗中有些品种是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的,这正适合南方湿热的气候。隋唐五代著名的单丝罗,宋代蜀地还有持续土贡。按唐人的记录,单丝罗每匹重5 两,约合今200 克左右[8]P39。由此推想,其面貌必然轻薄如烟雾。
宋代蜀地的罗也不乏厚实者。南宋时,逢入冬御炉设火之日,延袭“授衣”之意,要赏给臣僚锦袄子夹公服,御前则要供进夹罗御服⑨。作为冬衣面料,这类罗质地必然不会轻疏。一般而言,锦贵于罗,臣下服锦而天子衣罗似乎有违常例,即便是为了标榜对臣子的重视褒爱,这种御服罗也必有特殊之处。也许,特殊在纹样。北宋时,御前曾下诏令成都路织造戏龙罗2000 匹,何常婉拒说这种龙纹的罗专供御服,即使日用一匹,一年也不过300 余。2000 匹的数量远远超过实际需求,过度的宣索实为劳民之举。哲宗只得将年贡量减至500 匹⑩。那么,御炉设火日进献君王的夹罗御服,用的有可能就是此类专门为君王生产,有着龙纹等高等级图案的罗。因为产量极为有限、使用限定严格,这类罗等级高过锦就不足为怪了。
黄河下游和川蜀地区是北宋绫的主产区,官府在西南地区设有梓州绫绮场、益州市买院以及汉州织绫务。在土贡记录中,来自川蜀一带的有遂宁府(遂州)樗蒲绫、阆州莲绫、蓬州纻丝绫、梓州白熟绫②。另外,梓州又进贡青丝绫,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停罢⑪。北宋中期,益州路转运司又在邛、蜀州织买九璧大绫,民间织造的成本“每匹支与丝并手工,只共算计大钱二贯文上下”,但是部分人户收买之后转售给官府的价格却是每匹“大钱六七贯文”,从中渔利颇多⑫。
除裁剪衣衫,宋绫还大量用于书画装裱和官告度牒(图2)。南宋末周密的《齐东野语》有《绍兴御府书画式》一则,详细记载了书画装褾裁制的尺度成式。从中可知,宋内府装裱用绫的一般定式是:以皂鸾绫为褾,碧鸾绫为里,白鸾绫为引首[9]93-102。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载的宋代装裱用绫共25 种花色,为碧鸾、白鸾、皂鸾、皂大花、碧花、姜牙云鸾、樗蒲、大花、杂花、盘雕、涛头水波纹、仙纹、重莲、双雁、方棋、龟子、方縠纹、㶉鶒、枣花、鉴花、叠胜、白毛、回文、白鹫、花[10]276-278。这一记述后来又为《清秘藏》等书画鉴藏类著录所沿用[11]241-242。其中,能寻觅到产地的是:盘雕绫、涛头水波纹绫应来自潼川府;重莲绫当即利州路阆州的莲绫,这种绫在唐代土贡记录中已记作重莲绫。可见,川蜀地区作为绫的重要生产基地,为御府书画装裱提供了材料。
图1 宋哲宗坐像及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 北宋元祐元年制帖穿枝大理花纹绫(宋,故宫博物院藏)
用量更大的是官告、度牒绫,绍兴五年(1135),仅潼川路一地就要承担10 万匹的织造任务⑬。宋代官告制度,创于乾德四年(966),以后经咸平、景德、皇祐年间多次修订,于徽宗大观初年形成定式,并为南宋延续[1]3842-3843。文武官绫纸按品秩共分色背销金花绫纸、白背五色绫纸、大绫纸、中绫纸、小绫纸五种;内外军校封赠绫纸分大、中、小三种;册封蛮夷酋长及蕃长的绫纸有五色销金花绫纸、中绫纸两种。由于使用涉及礼仪法度,官府管理非常严格,“新法绫系专一织造,费用倍多故也”[12]1621。南宋时,蜀地就是承担这种专供绫的产地之一。
图3 蓝地葫芦灯笼锦(明,北京艺术博物馆藏)
图4 黄地团窠四鸟衔花纹锦袍(辽,中国丝绸博物馆藏)
锦是重组织多彩织物,先染丝后织造,富有文彩。作为重组织织物,它用料已费,作工更繁,因此,锦自古被喻为“价如黄金”的丝绸,制字从金从帛⑭。
依《宋会要辑稿》,北宋的锦约有一半在汴京织造,其余则来自河北西路、京东东路、成都府路、梓州路。南宋年供的1700 匹锦则完全由成都府路提供。将锦纳入土贡的,更是只有成都府一地,成都当仁不让地成为两宋时期的织锦重镇。蜀锦自东汉以来一直享誉天下,五代十国时,虽然战乱纷呈,割据此地的前、后蜀丝织业依然发达。乾德三年(965),宋征后蜀,带兵的蜀国太子孟元喆竟重排场,“旗帜悉用文绣,紬其杠以锦。将发而雨,元喆虑其沾湿,悉令解去。俄雨止,复斾之”[13]143。虽成一时笑柄,却也反映蜀地锦绮之盛。汴京绫锦院的建立,最初依靠的也是平蜀所得数百锦工。
宋代蜀中名锦之一为灯笼锦,这是文彦博在成都任上,为讨好得宠的张贵妃而奉命创织的新奇花色。图案设计据说是“金线灯笼载莲花中”,以灯笼为题材则是为了应上元节之景⑮。直到南宋,灯笼锦可能依然有延续织造,只是数量非常有限。已经是太上皇的赵构想要购买,却求之不得,亏得有善于揣摩圣意的汪应辰奉上家中存货⑯。宋代灯笼锦虽未有实物存世,但自此灯笼作为上元节物的象征进入织造纹样体系。明清以来沿袭不绝,它们模仿当时流行的宫灯,有球形、八角形、葫芦形等多种样式,大都上施华盖,下挂穗坠,四周悬以杂宝璎珞、流苏结带,整体华贵富丽(图3)。有的还在华盖上垂以条带,书以“五谷丰灯”等吉祥语,借谐音传达吉庆寓意。
《蜀锦谱》中收录了更多的图案名称,成都锦院的产品里有“八答晕”“六答晕”之类的骨架,其构成与建筑彩画关联;又有金雕、云雁、狮子之类的动物题材,虽然尚未在宋墓中有所收获,但同时代的辽锦里有类似的元素,或可作为参考(图4)。茶马司锦院的纹样更丰富,有云鹤、孔雀、天马、飞鱼之类的动物,也有牡丹、聚八仙、百花之类的花卉纹样,只是如前文所述,需要注意它们是针对性生产,流行的范围或有局限。
各类装饰、陈设是锦在宋代的另一用途。由于北宋前几位帝王均主张节俭,织锦装饰的使用也较少。因此,到哲宗朝,丰稷看见禁内用锦缘饰帘幕、制成地衣,就要以祖宗家法加以劝诫,说“仁宗衾褥用黄絁,服御用缣缯,宜守家法”[1]10425。川蜀造锦地衣的历史似乎可以追溯到五代,王安国奉诏整理蜀民、楚民、秦民三家献书,收录的花蕊夫人宫词中就有“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的句子⑰。临安宫中,每年春天赏花时节,也会铺上牡丹红锦地裀⑱。
图5 缂丝米芾书绝句[(传)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6 刺绣杨柳观音像(南宋-元,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凡按服用之需,织而成为某种被服或其成段面料者,总曰织成。它不分质料,品类不一,纱、罗、绫、锦等丝织品都可以包括在内,以其裁造衣物,无须尺量,仅须剪裁和缝缀。
织成佛像始于十六国,到北周已能作成高逾二丈者⑲。唐代又有“机织成功德佛像”,其绝妙堪比大画家陈闳的作品⑳。入宋,这种源于宗教信仰的功德造作仍在继续,目前确知的地点只有川蜀。天圣六年(1028)仁宗皇帝停罢了川蜀每年为贺帝王和彰献皇太后生辰而造的织成佛像㉑。仁宗以节俭著称,这一举措也从侧面反映着织成佛像的耗费不菲。成都府路嘉定府的白水寺为一方宝刹,北宋时宫中赐予甚多,其中有徽宗时的织成红幡。寺中所藏经帘则在花草纹地上织出杂宝图案和“天下太平”“皇帝”“万岁”等字样㉒,这是织物中运用文字装饰的例子。
更为复杂而耗费巨大的织成,是用作室内铺陈装饰。童贯权倾朝野时,官任成都府路茶马的程唐借贺寿之机为他家新建厅堂献上锦绣地衣[4]146。这件织锦为之的“地衣”,尺度十分合适,竟然能“一仿堂之大小高下曲折”,当是织成为之。程唐原籍成都,又因巴结童贯获官,职掌成都府路茶马司。北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就已经在秦州与成都置官署,分别主管榨茶与买马。后来因为买茶本为换马,两事相互关联,于元丰四年(1081)合并,改称都大提举茶马司。成都是蜀锦产地,所以此处与西南换马还添了少数民族爱慕的锦,所以才有前文所述南渡之后的茶马司锦院之组建。虽然将工匠拘于一处,专职造作的锦院是建炎三年(1129)成立的,在此之前的北宋,茶马司应该也已经与织锦事宜有所关联。程唐对童贯的行贿,或许就是利用职务之便,动用了茶马司的织锦资源,“所费悉出官帑”,引发了茶马司的侵盗之弊。
无独有偶,秦桧当国之日,阿谀奉承之辈也是多有进献。绍兴四年(1134),秦桧家中格天阁完工,任蜀地宣抚的郑仲也送来锦地衣一铺[14]1237。从其“广袤无尺寸差”来看,应该也是织成。只是馆阁刚刚改好,就送来了尺寸定制的地毯,只能说明郑仲很早就得到了秦桧家建筑的设计图纸。对于位高权重的官员而言,属下的这种打听内院私事之能力,令人起疑和忌讳。所以,郑仲讨好不成,反倒是失势了。
程唐与郑仲二则故事颇为相似,都是在蜀官员贿赂权臣,送上的都是尺寸合乎厅堂曲折边线的织锦地衣。即便故事性大于真实性,仍能反映成都织锦技艺之高超。
更为精致的织成,是用纺织技术实现对法书名帖的模仿。这在唐代已经屡见不鲜,蜀地织成曾以《兰亭》为题材,开元年间玄宗也禁过织成帖[9]P51。至南宋,织成书法的趋势有增无减,蜀地也继续保持着这方面的优势。为庆贺楼钥七十大寿,老友钱文季献上的贺礼是织成黄庭坚手书欧阳修《庐山高》诗㉓。这幅由蜀地女工完成的织成,巧借欧阳修赞刘恕的诗篇,表达了对楼钥高风亮节的钦佩。因此,寿星翁十分欢喜,作诗言道一定要“传宝留儿曹”。虽然诗文逸事里的那些作品并未流传至今,但传世的宋代刻丝还可见以书法为摹本的,可以一窥当年风采(图5)。
宋代宫中的文德殿后,设有内衣物库,“掌诸王文武宗室近臣禁军将校时服给受之事”,太平兴国二年(977 年)置,“受纳匹缎,受绫锦院、西川所输锦、鹿胎、绫、罗、绢、织成匹缎之物”[6]5710。可知宋代织成匹段的产地,有绫锦院和西川地区,二者相比,蜀地更重要。因为前述事件中,川蜀频频出现,且产品面貌丰富,大件的有地衣,精妙的有法书,还有岁贡的佛像,寺院里的经幡。
刺绣为女红常见技艺,各地均可造作,以服饰为主,但川蜀却承担着中央派造的绣旗。鹵簿是皇帝郊庙、出巡、宴享等重大活动时的仪仗,各色用具由仪鸾司负责管理,并有成文定制。哲宗年间,曾向成都派造绣旗,“中使持御札至,令织戏龙罗二千,绣旗五百”。耿直的何常曾劝哲宗减少戏龙罗,认为即便日服一匹,一年也用不完2000 匹,却不减绣旗,原因是“旗者,军器之饰,敢不奉诏”⑩。可见绣旗关乎帝王威仪,是重要的仪仗道具,派在成都,正是看中蜀中织绣的发达和精良。甚至,蜀地作绣旗还有一定的历史基础。宋太祖平后蜀之时,对方领兵的太子孟元喆重视排场,就坚持要悬挂文绣旗帜[13]143。
自从南北朝佛教兴盛以来,善男信女的绣经绣像活动就不曾停止。在北朝和隋唐,皇室常为表率,每有大型制作。入宋,这类刺绣还在蜀中继续。那里绣造的杨柳观音(图6),长三尺余,而且技法高超,“慈悲欢喜容,如出旃檀林。莲花随步武,缨络缦衣襟。手中杨柳枝,时布慈云阴”㉔。
宋代刺绣的发展正是体现在从实用品中分化出纯欣赏性刺绣,自此,刺绣开创一番新天地,惟妙惟肖地模仿名家书画。自明代后期以来,古董收藏界对它们褒扬不断,评价极高。如《清秘藏·论宋绣刻丝》,称赞其“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正与蜀地绣杨柳观音不仅能表现慈悲欢喜的面容,还能描摹婀娜生莲的步态相符合。之所以有如此水平,是因为绣画成为潮流之后,也促使绣经、绣像更重粉本选择。加之宋代社会极高的人文素养,使得这些供养品在显现信徒诚心之外,也颇具艺术水准。刺绣的宋代佛像国内有传世品,但年代、流传不甚清晰。可作参考的还有日本佛寺的藏品,它们中的部分入藏寺院的记录尚在,可作为时间的旁证材料。
宋代川蜀的丝织业较前代又有长足进步。在延续前代名品如蜀锦、单丝罗的基础上,整体产量和织造地区都有增长,成为与黄河下游、江南并立的三大产区之一,尤其是在建炎南渡之后,朝廷对它愈发倚重。为奉献君王、服务朝廷,这里先后设立了一系列织造场院,其中最重要的是成都锦院和茶马司锦院,产品以锦绮类的高档丝绸为主。关于成都锦院的年产量,元丰七年(1084 年)是在院造作的高峰,《锦官楼记》中所描述的正是这一年的情况,但之前之后均不及此。而茶马司锦院的产品属于针对性生产,迎合西南民族的喜好,其花纹、配色与内地或有区别,不能简单地用它来描述南宋丝绸面貌。
川蜀地区整体织造能力强,产品不仅涵盖罗、绫、锦、织成、刺绣多个品类,还多有地方名产,是其他地方难以企及的。这里是两宋锦和织成除中央之外最重要的产地,担负着臣僚袄子锦、官告度牒绫、仪仗绣旗等官府等级礼仪类织物的专属织造。承担的西南换马锦及其占据的独特的地理位置,还促使汉地艺术向西南诸民族地区传播,引来他们的效仿,促进当地工艺和艺术的进步。
注释:
①(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2,《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4655 页:“梓州织八丈阔幅绢献宫禁,前世织工所不能为也。”
②依(宋)王存:《元丰九域志》,王文楚、魏嵩山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
③(元)脱脱等:《金史》卷92《毛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 年,2034 页:“天德二年,充陕西路转运使。硕以陕右边荒,种艺不过麻、粟、荞麦,赋入甚薄,市井交易惟川绢、干姜,商贾不通,酒税之入耗减,请视汴京、燕京例给交钞通行。”
④(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食货》(四二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57 年,5565 页:“(乾兴元年,1022 年)十二月,……三司言,两川匹帛自来计度每年圣节、端午、十月一内人春冬衣赐,并准备非时传宣取索,及国信往来兼应副南郊支用绫、罗、锦、绮、鹿胎、透背、欹正、生白大小绫、花纱、绢等,下益梓州两路织买出染,并逐州依久例与出产州军逐旋计纲起发上京,于内藏库送纳……”
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53,仁宗庆历四年十一月壬午,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3719 页:“益、梓路转运司岁市绫锦、鹿胎万二千,特与减半。”
⑥《续资治通鉴长编》卷8,太祖乾德五年十月丙辰,196 页:“先是,平蜀得锦工数百人,冬十月丙辰朔,置绫锦院以处之,命常参官监焉。”
⑦《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38,元丰六年八月己亥,8153 页:“知成都府吕大防言:岁额上供锦,豫支丝红花工直与机户雇织,多苦恶欠负。昨创令军匠八十人织,比旧费省而工善。今先织细法锦及透背鹿胎样进呈,乞换充本府机院工匠。诏:成都府创用军工织锦,比较以前机法精好,兼省工直,并依所奏。”
⑧吕陶:《奉使回奏十事状》,《全宋文》第73 册,卷1594,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年,163 页:“至元丰六年,奏创上供机院,令军匠八十人织大料细法锦、透背、鹿胎共七百三十余匹。其小料绫绮易造之物一千三百余匹,仍旧俵在民间。后因内臣郝随赍到御前札子,添造紧丝等机法一十五色。本府又奏差监官一员,招军匠三百人,并将小料易造之物一千三百余匹亦在院织造。既招军未足,遂雇百姓助工,日逐勾集三四百人。”
⑨(宋)周密:《武林旧事》卷3《开炉》,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年,45 页:“是日御前供进夹罗御服,臣僚服锦袄子夹公服,授衣之意也。”
⑩《宋史》卷354《何常传》,11166 页:“……熙帅及监军劾之,贬秩,徙成都路。中使持御札至,令织戏龙罗二千,绣旗五百。常奏:‘旗者,军器之饰,敢不奉诏。戏龙罗唯供御服,日衣一匹,岁不过三百有奇;今乃数倍,无益也。’诏奖其言,为减四之三。”
⑪《宋会要辑稿·崇儒》(七之六〇),2318-2319 页:“宣和七年(1125 年)六月二十二日……尚衣局,镇江府花罗一百匹、梓州青丝绫六十匹、南京轻薄金条纱三十匹,……并罢贡。”
⑫赵抃《乞减省益州路民间科买》,《全宋文》卷882,第21 册,139-140 页:“……今具本路有科配民间不便等事,画一如后:一、每年转运司准朝省指挥,下邛、蜀等州织买九璧大绫,每匹支与丝并手工,只共算计大钱二贯文上下,彼人户每匹却用大钱六七贯文,转买纳官。累年亦是増添匹数科织,民间大为骚扰。”
⑬(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89,绍兴五年五月庚辰,北京,中华书局,1988 年,1479 页:“命潼川路转运司岁织绫十万匹赴行在,为官告度牒之用。”
⑭(唐)徐坚:《初学记》卷27《宝器部·锦》,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655 页:“刘熙释名曰: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制字帛与金也。”
⑮(宋)梅尧臣《碧云騢》,丛书集成初编,2-3 页:“文彦博知成都,张贵妃以近上元令织异色锦,彦博遂令工人织金线灯笼载莲花中为锦纹以进。”
⑯《齐东野语》卷1《汪端明》,16 页:“汪圣锡应辰端明,本玉山县弓手子。……会德寿宫市蜀灯笼锦,诏求之,不获。他日,上诣宫言其故,太上曰:‘比已得之。’上问所从来,曰:‘汪应辰家物也。’”
⑰(宋)文莹:《续湘山野录》,《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二),1442 页:“王平甫安国奉诏定蜀民、楚民、秦民三家所献书可入三馆者,令令史李希颜料理之。其书多剥脱,而二诗弊纸所书花蘂夫人诗笔书乃花蘂手写,而其辞甚奇,与王建宫词无异。建之辞自唐至今诵者不絶口,而此独遗弃不见取受。……因录于此。其词曰:……安排诸院接行廊,水槛周回十里强。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
⑱《武林旧事》卷2《赏花》,36 页:“……堂中设牡丹红锦地裀,自殿中妃嫔,以至内官,各赐翠叶牡丹、分枝铺翠牡丹、御书画扇、龙涎、金盒之类有差。”
⑲(唐)道世撰集:《法苑珠林》卷100《兴福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年,第696 页:“周孝明帝,为先皇造织成像,高二丈六尺。”
⑳(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妙品中·陈闳》,《画品丛书》本,82 页:“陈闳,会稽人也,善写真及画人物。本道荐之于上国,明皇开元中,召入供奉,……实天假其能也,国朝阎令公之后一人而已。……曾画故吏部徐侍郎本行经幡十二口,今在焉。又有士女,亦能机织成功德佛像,皆妙绝无比。”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 年。
㉑《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06,仁宗天圣六年正月己酉,2461 页:“罢两川岁贡乾元、长宁节织成佛。”
㉒(宋)范成大撰,孔凡礼点校,《范成大笔记六种·吴船録》卷上,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199 页:“经帘织轮相铃竹器物及‘天下太平’‘皇帝’‘万岁’等字于繁花缛叶之中,今不复见此等织文矣。”
㉓(宋)楼钥:《攻媿集》卷5《古体诗》,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 年(1937 年),93 页:“钱文季少卿以蜀中织成山谷书庐山高为寿次韵 ……庐山高哉山谷字,蜀女织就新氷绡。安得东归抱四绝,双凫飞舄追王乔。张图痛饮信一快,更须传宝留儿曹。”
㉔章甫:《绣观音》,《全宋诗》册47 卷2512,29040 页:“蜀人多巧思,组绣用功深。生绡三尺余,成此观世音。慈悲欢喜容,如出旃檀林。莲花随步武,缨络缦衣襟。手中杨柳枝,时布慈云阴。誓度诸有情,能以音声寻。由兹善幻力,使我生恭钦。仰瞻大自在,本以一寸针。众生与诸佛,其实同此心。愿学闻思修,苦海脱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