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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与器物的完美结合
点翠是由对生命盛华的采撷而得来的极美之物。《红楼梦》中有这样一个片段:贾家来到道观,张道士呈上一盘珠玉,贾母看见一只赤金点翠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我好像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有一个的。”贾母说的正是天真烂漫的史湘云,她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赤金点翠麒麟,只不过略小一些。这只麒麟便用了点翠工艺,从字面意思理解似乎是金镶玉般嵌着翡翠,实际却并非如此,点翠工艺是我国汉族传统金银首饰制作工艺的一种辅助工艺,是将翠鸟的羽毛沿着纹理细细地贴在金银首饰上,雍容华贵,色泽鲜亮,经数百年也不会褪色。
点翠的制作工艺极为繁杂,一般制作时先使用极细的花丝在金、银片上焊出花纹,再进行裁切修整,并在中间凹下去的部分涂上牛皮胶或糯米浆等天然胶水,根据整体的色彩搭配选择合适的翠鸟羽毛,并巧妙地粘贴在金银制成的底托上,形成精致而寓意美好的图案,最后镶嵌上珍珠、翡翠、红珊瑚、玛瑙等宝石,使整个饰品显得典雅而高贵。宫廷点翠首饰还多搭配累丝等工艺,使其更具繁缛华丽之感。
提起点翠工艺就少不了说到翠鸟。“有意莲叶间,瞥然下高树。擘波得潜鱼,一点翠光去。”这是唐代诗人钱起咏翠鸟的绝句。翠鸟有着鲜艳的羽毛,从头至后颈是带有光泽的深绿色,从背部到尾部是极为光鲜的宝蓝色,翼下和腹面则是橘红色,因其羽毛远看翠蓝发亮,且在不同光源或不同角度下观看都有不同效果,故被命名为“翠鸟”。
金色和翠色是绝配,金饰与翠羽遂成为上千年来不离不弃的完美搭档。光泽鲜亮的翠鸟羽毛配上金色的底托、凸边和镂刻花纹闪耀于乌黑的鬓发之上时,恰似幽幽湖水上点点灵动的浮光。翠羽根据部位和工艺的不同,可呈现出蕉月色、湖色、藏青色等不同色彩,其中尤以翠蓝色和雪青色的翠鸟羽毛为上品。由于取材不易、耗费人工,点翠饰品历来都不是普通百姓家能消费得起的,即使在豪门贵胄之家也绝非寻常之物。
翠羽之灵成就了翠鸟之名,却也给它们带来杀身之祸。翠鸟身躯娇小,羽毛柔细,在制作点翠器物时,多采用翠鸟左右翅膀上各十根羽毛,行话称“大条”,以及尾部羽毛八根,行话称“尾条”,因此,一只翠鸟身上一般只有约二十八根羽毛可用。一支小小的点翠金簪便要用上几只甚至十几只翠鸟的羽毛,那些大件的首饰、摆件更不待言。造价固然是极高的,但更令人惋惜的则是这些生命的消逝。
惠养万物禁铺翠
点翠历史久远,而真正作为首饰制作工艺则可上溯至战国时期:最初的贵族女子只是简单地将翠鸟羽毛插在发髻之上,后来战国巧匠将上好的翠鸟羽毛沿着纹理仔细贴于金饰之上,珠玉宝石的沉稳华贵与翠羽的明丽灵动相互呼应,变得更加美不胜收。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记载了买椟还珠的故事,故事中装珠宝的盒子“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此处的“羽翠”指的就是翠鸟的羽毛。可见,点翠很早就被视为珍品,成为奢华的代名词。
史料记载,点翠首饰在唐代十分风行,帝王的龙袍、皇后的凤冠、宫妃的头饰都采用翠鸟之羽作为重要的装饰。唐代诗人李峤曾有诗云:“谁家窈窕住园楼,五马千金照陌头。罗裙玉佩当轩出,点翠施红竞春日。”从中可以看出点翠饰品在当时已是一种发展成熟且颇为流行的女性装饰。
到了宋代,政府出于“惠养万物”之意,立法禁用点翠装饰。开宝五年,宋太祖下诏禁铺翠,“铺翠”即点翠工艺的专门作坊,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又重申禁令:“论铺金、铺翠,朕累年禁止,尚未尽革,自此当立法必禁之。”进而又提出以“药玉叶漆金纸代充”的方法,绍兴年间更是建议:“应士庶贵戚之家,限三日毁弃(点翠服饰)。如违,并徒二年。”
宋代不仅严禁自用点翠,对待贡品中的点翠饰品也采取了毁禁之法。宋宁宗“令官民营造屋室,一遵制度,务从简朴,销金铺翠,无得服用。今以宫中所有,焚之通衢,中外士庶,令有司严立禁防,貴近之家,尤当遵奉,苟违斯令,必罚无赦”,这种宫廷首先焚毁以作典范的做法令人钦佩。
不得不说,宋政府立法禁用点翠,对于禁止奢靡之风和保护翠鸟都大有帮助。
帝王之家的宝蓝翠羽
明清时期,点翠技艺逐渐发展成为一门独特的金工技艺,成为金银制作中的重要工种。
明代点翠工艺盛行,从明代陵墓中出土的文物便可发现,宫中身份高贵的女性多喜欢翠鸟羽饰,富贵人家还会将珍贵的翠鸟羽毛和玉石、珍珠一起作为贵重的礼物赠送亲友。
1957年出土的明孝靖皇后凤冠因过度受损,其中的两件曾在1958年进行修补,所需翠鸟数量十分庞大,因而修复工作极为艰难。出于对生态环境的保护,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唯一一次官方大规模点翠饰品的修复工作。
到了清代,点翠更是蔚然盛行,当时点翠工艺已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日常佩戴的各种首饰,大到生活用具和摆件,处处都能见到点翠的踪影。
满族女子有“金头天足”之俗,对头饰十分重视,从现存的一些清代画作中女子身披绫罗绸缎、头戴翠簪,我们大致可以知晓清代女子的服饰装扮。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雍正十二美人图》中几乎每一位美人都佩戴着点翠饰品,奢华得令人惊叹。嘉庆年间,进士王端履在其笔记《重论文斋笔录》中提及点翠饰品:“今世妇人喜以翠羽涂于金银首饰上。”可见点翠在当时的确十分盛行。清宫内务府还专门设立了负责管理和收集翠羽的皮库,银库也专门设有三名点翠匠,专门承造“翠活计”。
点翠原本多是帝王贵胄之物,到了清末民初,点翠工艺开始在民间渐趋流行,女性都以拥有点翠首饰为荣。在华的外商也对点翠极为感兴趣,不惜重金收购。当时广东成了点翠的中转站,大量的点翠首饰从这里流到了国外。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翠鸟越来越少,翠羽也几乎绝世,1933年,我国最后一家点翠工厂被迫关闭。
幸而点翠工艺一直被沿用在戏曲服饰之中,尤其是京剧和昆剧艺术。据说京剧大师梅兰芳和程砚秋先生都对表演中所使用的点翠头面效果要求极高,甚至细致到翠羽的软硬度和舞台上颜色的呈现效果。
1980年,某古董書刊报道称香港古玩市场尚存有一些点翠簪子,书刊一经面世,香港最后一批点翠饰品便被抢购一空,其中的一部分被收藏家收购,还有不少被用作了影视剧道具。如果你留心看香港八十年代之后的清宫电影,便能从中一睹点翠遗珍的风貌。
没有了点翠原料,点翠工艺几近失传,工艺界于是随之出现了仿点翠:一种是用孔雀羽代替,但孔雀羽枝粗软,胎体轻薄,防水性远远不如翠羽,遇湿气便会翘起脱落;另一种是用宝蓝色的绸缎代替,这种工艺被称为“点绸”。在电视剧《武则天》《少年天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贵族少女的头上插着蓝盈盈的簪、钗,那便是点绸。在戏曲舞台上更是常见,旦角配戴的三种头面银泡头面、水钻头面和点翠头面中,点翠头面是相当高级的一种,包括头花、边凤、簪子等等,演员往往在扮演身份高贵的女角,比如公主、王妃、大家闺秀时才能佩戴,其名为点翠,实为点绸。无论孔雀羽还是点绸,均失去了点翠那种流动于羽毛上的神秘光华,但人们至少不必再那么残忍地伤害翠鸟的生命了。
现在,点翠工艺通常用于高端珠宝定制和配饰以及修补老首饰等,2015年梵克雅宝推出的一款腕表便使用了点翠工艺,称得上是东方点翠工艺与西方珠宝工艺的完美结合。
以“精艳”绝学造就中国符号
左书侨是侨色工作室的创始人,出身点翠世家,是渝派点翠和花丝镶嵌技艺的主要传承人。他成功复活绝学,让点翠和花丝镶嵌这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发扬光大。
左书侨生于山城重庆,曾祖父一代曾从事点翠工艺,他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学习过京剧,传统文化早已根植于心。有一次,他参观故宫时,偶然看到定陵出土的两顶点翠凤冠,从此便对点翠工艺产生了浓厚兴趣。但自曾祖父之后,家中的点翠手艺几乎处于失传的状态,一时竟无从学习。
直到大学毕业后,左书侨才真正开始与点翠结缘。一次偶然,他看到一篇关于重庆花丝镶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昌义的报道,左书侨知道花丝镶嵌是点翠的胎,点翠是依附于花丝镶嵌的魂,想复兴点翠工艺,就必须要学花丝镶嵌手艺。花丝镶嵌的美在于精,点翠的美在于艳,金属细密的质地,花丝华丽的纹饰,再加上点翠绚丽的色彩,让这两种传统手工技艺一直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后来,左书侨辗转找到李昌义,提出拜师学艺的想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学艺人,李昌义起初并没答应,可左书侨仍然坚持要拜他为师。之后,左书侨成立了一间工作室,正式拜师学艺,还到处找磨具厂订做老工具,甚至在南坪附近租下一间小型工坊供李昌义教学使用,左书侨也如愿成为了李昌义的关门弟子。
左书侨自小就喜爱戏曲,演员身穿戏袍、头戴凤冠款款而来,仿佛游园惊梦一般,让他心动不已。“归根结底,我喜欢的是我国的传统文化,戏曲是集中国传统文化大成的一种表现形式,我国很多传统文化都有在京剧中得到展现,京剧也是我现在设计和制作的灵感源泉,所以说我之前做的事情为我现在的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左书侨说。
“我想把老祖宗的东西留下来,把目前看不到实物的东西做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点翠这项技艺。”在左书侨看来,潜心学习技艺是为了更好地传承技艺,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它的美。
如今,左书侨每年都会复制一些古画或史书上记载的艺术作品,其中九凤凤钿便是他较为满意的一件复制作品。
据了解,一般只有官家府邸和世族大家才有资本置办凤钿,且主要是旗人贵族女子新婚时配合吉服佩戴。随着凤钿逐步被挑杆钿子取代,晚清之后民间就很难再看见凤钿了。
“为了能将凤钿完美复制出来,除了翻阅史书,我们还通过各种途径研究故宫博物院珍宝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的凤钿实物和照片,看了不下百幅清代人物画像,仅研究尺寸就花费了近一个月。最难的部分在于明确胎的材质,有人说是竹子编制的,有人说是用树皮做的,还有人说是用绳子编的,但这些都没有史书记载,我们通过多次尝试才成功复制出来。”左书侨说。
故宫博物院金器修复组组长看到左书侨成功复制的这顶凤钿后不禁赞叹:“很难得,很精致!”
“花丝镶嵌是一个非常细致的活儿,拉丝的过程非常磨炼人的耐性,难就难在它是不可逆的。其中焊接工艺尤见功力,一根根细过发丝的花丝焊接在器物上形成纹饰,火候上稍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左书侨严肃地说。
正是凭借着扎实的技艺和内心的坚持,左书侨最终将老祖宗的作品完美地复制了出来。
传统是左书侨创作灵感的来源,但他并未止步于传统,他说:“老一辈艺术家在制作工艺品时是分步骤的,每一个步骤都由不同技师完成,且每一位技师都只会某一种技艺,很多作品基本都是沿用祖辈传下来的款式,并没有多少创新。”在他看来复制老艺术作品的同时要物以致用,要让传统的技艺焕发出新的生命,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佩戴,这是他一直追求的。“我们现在做的花丝镶嵌和点翠作品与传统的作品不一样,设计上结合了西方和现代流行的审美观念。”左书侨的作品不仅仅局限在平面上点翠,他还会在弧面或有起伏的胎面上点翠,形成更加立体的视觉冲击。
在机械化、流水线生产大行其道的今天,以纯手工打造而成的花丝镶嵌和点翠工艺品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左书侨一直尝试借助首饰为现代人营造气场和文化环境,打开一条通向传统与当代的设计思路。
未来,左书侨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花丝镶嵌和点翠的传统技艺,让更多的人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产生认同感。更难得的是,左书侨还想让这些艺术作品成为人们心中“高端的奢饰品”,成为代表中国特色的文化符号。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虽然以翠鸟羽毛为材质的传统点翠工艺已成为时代绝唱,但那一抹饱含东方韵致的翠蓝必然会以全新的形式在历史长河中继续熠熠生辉、光华难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