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萧蓝黛
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从没想过他也是一个受害者。而他却能明明白白地感受着我们全家人的心。
2011年,我刚参加工作。
忙碌了一年,我省吃俭用攒了点钱,给我妈买了一套护肤品和一件非常好看的大衣。后来,我要出商场的时候,想了下,重新跑回三楼,给我爸挑了一套保暖内衣。
我一坐上长途车,就给妈打了电话。我妈的声音有点奇怪,她说今年家里有点事,让我别大惊小怪的。我想了一路,实在想不出,家里在发生过之前那些事情之后,还有什么能算大事的。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一进家门,就看到了那个孩子,他应该有12岁了吧,长得又黑又瘦,正在餐桌上写作业。他抬头看到我,怯生生地叫了声“姐”。
我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闭嘴!谁是你姐?”
我妈赶紧过来,让我小点声,别吓着孩子。我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都懒得再骂她。
爸爸坐在轮椅上,他使了半天劲,口水都流到前襟上,也没说出半句囫囵话。
我嫌恶地转过头,一把拉起那男孩,他的胳膊瘦得像段干柴,我几乎一使劲就能把他拎起来,我拽着他往门口走,他挣扎着,向屋里大喊:“妈!妈!”
妈跑过来拦着我:“你就可怜可怜他吧,他毕竟是你爸的儿子。”
她居然就忘了,那些绝望的夜晚,她抱着我哭的时候,那个时候,谁又来可怜过我们了?
“以后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天,我硬是离开家,返回了省城。一路上,我胸口像堵着块石头,连气都喘不匀,还吐了一路。
从那以后,我添了个新毛病:晕车。
那一天,我在车上哭了一路。
我恨我妈太健忘,这么快就把所有伤痛都忘光了。可我记性太好,什么都忘不掉。虽然事隔几年,我还是能从那孩子的脸上,一眼就看出那个女人的轮廓。
曾经,妈和爸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爸年轻时家里很穷,我妈却鬼迷心窍地非要嫁给他。
后来,我爸跑长途发了家,我们家修了村里第一幢二层小楼。亲戚们都夸我妈眼光好,家里来串门的人络绎不绝。那一段时间,可能是我妈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吧。
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的呢?我只记得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我上初中那年,村里人都传开了,我爸在镇上买了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外地女人,儿子都生出来了。
家里再也没有安静日子,他们不停地吵,爸干脆不回家了。
那时,妈每天都哭,我劝她:“干脆跟他离婚算了,咱娘俩一起过!”我想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了,要陪她一起,她却死活不答应。
有个周末,我干脆拉了她一起去了镇上,找到了那个女人。可惜,我只是扯掉了她的一绺头发,没能把她踹倒,我爸就把她护在身后,还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哭,我妈也哭,爸带着女人转身走了,那天天太冷了,人心更冷,我和妈坠入了冰天雪地。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我们的心都疲了,死了。可能老天也觉得这个僵局持续时间太久,困住了太多人,需要有点变数。爸在一次酒后,患了严重的脑出血,进了重症监护室。
老天爷有眼,半个月后,他从监护室出来时,成了个废人。
那个声称爱他、连名分都不要的女人,早就偷偷把房子卖掉,收拾好细软走了,还把她的儿子扔给了我奶奶。
我那个不争气的妈,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把爸接回了家。她每天像照顾孩子一样,给他喂饭,教他学说话。
有一天,爸突然福至心灵,叫出了她的小名“兰兰”,我妈就高兴得红了眼圈。
因为接爸回来的事,我没少跟妈吵,但看到这个场面,我还是有点羡慕她,羡慕她历经伤害,居然还能如此爱这个人。我经历了他们这些年的事,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像她那样去爱一个男人了。
之前,我奶奶为了要孙子,没少视我妈为眼中钉,还逼我爸跟她离婚。我恨透了她,每次需要请假,就跟老师说“我奶奶死了”。
有个周末,我放学回来,碰到她在村里领着那小孩玩,我装没看见。正巧我二舅路过,说我:“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那怎么说也是你奶奶。”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我很讨厌这个舅舅,他为了能在我爸手下多挣点钱,在他的亲姐姐受欺负的时候,从没出手相助过。
我万万没想到,奶奶去世后,我妈居然还把这孩子接回家来了。这次,我实在忍不了了。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就会想起我在13岁那一年,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变成了一个泼妇,还挨了亲爹的巴掌。那本应天真无忧的年纪,却成了我青春期最大的伤痕。
我已经打算好,等我工作稳定了,就把妈接出来。那个家,我不要了。
可我能不要那个家,我妈不能不要。
她太善良,太心软,不能眼看着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无人照顾,也不能看着那个孩子无家可归。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
僵持了半年,才慢慢恢复了联系,我却始终不肯回家。
那天,妈正给我打着电话,突然“啊”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我吓得大声喊她:“妈,你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妈才说话,她忍不住地笑:“刚才小森在院子里扶你爸走路,你爸把他儿子压倒了,爷儿俩滚了一身土。”
每次妈给我打电话,总爱说小森的事。他学习特别好,每天都帮爸恢复,现在你爸都不用坐轮椅了;上次他站在小板凳上刷锅,差点掉进锅里……
小森的趣事很多,而关于小森妈妈的往事,都成了过往云烟。我能感受到妈的快乐,她总是边说边笑,声音里是对生活的满足和珍惜。如果这样的生活是她想要的,那劝她的话,我也就再说不出口了。
第二年春节,我禁不住妈再三劝说,回了家。那小孩远远看见我,跑过来抢着帮我拿箱子,冲屋里喊:“爸,我姐回来啦!”
爸拄着拐仗,慢慢从屋里走出来,冲着我愧疚地笑。我看着他,真是老了,像枯木,有了一丝腐朽的气息。
饭桌上,我对那孩子说:“明天镇上有庙会,你想不想去?”
他没想到我会理他,笑得傻乎乎,使劲点着头。
第二天下了大雪,妈劝我们别去了。我没听,骑着电动车,带着那孩子去了二十几里外的镇上。
庙会上人挤人,除了卖各种小吃的,还有唱地方戏的大棚,我问他:“想不想吃糖葫芦?”他又笑出一口白牙:“想。”
我让他在原地等,自已挤出了人群,骑上电动车,回了家。
我妈朝我身后看:“小森呢?”
我一脸平静地告诉她,他在庙会上乱跑,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以为他自己回来了呢。
那半天,我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只是这痛快中,又绞着铺天盖地的难受。
天快黑的时候,小森居然跑回来了,头上冒着汗,浑身又脏又湿。
我妈心疼地给他换衣服,把热在锅里的饭端给他,埋怨他不该乱跑。他埋头扒着饭,什么也没说。
晚上,我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发现一个红包,里面是妈奖励给他的200块钱。
我回城时,妈偷偷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打工挣的钱,你放心,虽然你爸有儿子了,但这个家都是你的。”
我心里苦笑,她以为我是为了家产才不愿意认小森进门的。
我想了想,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2013年,我休年假的时候,在家多呆了几天。那天突然下了雨,妈让我去学校接小森,说他没带雨伞。我拧不过她,不情愿地去了。在校门口,看到了我舅,他闺女小娟跟小森在同一个班。
小森亲热地叫着“舅”,我舅一脸嫌弃:“你这个小私生子,谁是你舅啊?”说罢,便领着他闺女上了车。
我拉着小森就走,训了他一路:“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他都那样了,你还管他叫舅?你以后别老跟小娟一起玩。”
他还傻笑:“咱妈说了,小娟是我表妹啊,我得护着她。”
他这性子,一点也不像他杀伐决断的老爸,更像我那不长记性的老妈。
后来,同事在我的手机里发现了我们的全家福,“这是你弟弟吧?你们姐弟俩长得挺像的。”
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像他妈,却忽略了,我们都遗传了爸的国字脸,我们三个坐在一起,都是方方正正的,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2016年秋天,我接到妈的电话:“要不你回来劝劝他吧,他最听你的话。”
原来,小森上了高中以后,就开始叛逆了,成绩从前几名溜到倒数,打架,逃学,谁管他也听不进去。最后,他还自作主张地要退学。
这些年,妈对我的事都没这么上心过。我有点幸灾乐祸,忍不住刺激她:“他都不是你自己亲生的,你还指望他能好到哪去啊?”
说归说,我还是专门为了小森的事回去了一趟。
他坐在我面前,个子已经高出我一个头。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却反问我:“姐,你知道咱妈最担心什么吗?”
听他说完,我才知道,这些年,我妈对他的好成绩,是又高兴又担心。她担心这个儿子又跟女儿一样,考上大学,远远地离开家,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他说:“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想读书了,我也不可能有你读得好,我想赶紧挣钱,守在爸妈身边,给他们养老。”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年轻稚气的一张脸,突然很感慨我们家灾难深重的那几年,对他一个小孩子来说,又何偿不是致命的伤害?
他妈走的时候,他才几岁,他被扔给奶奶,连我舅都那样说他,他在外面又受过什么样的歧视?他受尽了我的冷脸,却依然爱跟在我身后姐长姐短。我心血来潮给他买的运动鞋,他穿到穿不下了,都还当宝似的保存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从没想过他也是一个受害者。而他却能明明白白地感受着我们全家人的心。这些年,他到底依靠什么,长成了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最终,我尊重了小森的意见,同意他退了学。他说,等他满18岁后,就先去考驾照,然后跟车实习,等年龄和资历到了,就能正式开运输车了,也算是继承了爸的事业。
2018年春天,爸因为血压高,又住过一回院,等他出院后,妈才打电话告诉我。
我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你会办住院手续吗?”
她笑了:“你就别瞎着急了,不是有你弟呢吗?”我这才意识到,我弟已经长大了,早已成了我妈的主心骨。他在爸妈身边替我尽孝,让我能安安心心地在外拼事业。
本来,我害怕婚姻,早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我一直以为不会爱上任何男人了,却没想到,我还是遇到那个人,让我愿意和他一起,赌一赌明天。
我的婚礼定在了2019年初,小森专程开车来省城找我,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纸包,打开,是两万块,是他自己挣的钱。
我哪能要他的钱呢,我把钱推回给他,他很生气:“姐,身为你娘家人,我要为你争一争面子,你别嫌少,等我挣得多了,再给你补上。”
我生性嫌麻烦,原本不打算举行婚礼仪式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定了婚车和酒店。在娘家出门的那天,小森非要亲自开车送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还对着新郎发狠:“姐夫,你要是敢欺负我姐,我就把你揍得不成人形!”
车里的人都笑,我也笑出了眼泪:“看到没,我可是有亲弟护着的人。”
奇怪的是,我晕车这么严重的人,那天坐小森开的车,竟然一点都没晕。
这些年,我慢慢放下心中的仇恨,不再执著于父母当年的是非黑白,重新学会了爱人,学会面对新的生活。都是因为,我有了一个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