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摄影/徐纯
瑞典探险家、地理学家斯文·赫定生前曾三次来罗布泊考察,不仅发现“失踪”了数百年的楼兰古国,且经过对罗布泊地区的深入研究、测量,做出了著名的“罗布泊为游移湖”的推断。该推断得到地理学界的充分认同,在此后的近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尽管有人对罗布泊的游移持有疑议,但却拿不出否认的有力证据。
20世纪80年代,美国公布了已经干涸了的罗布泊卫星照片。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耳轮清晰、逼真的“大耳朵”。于是,有人据此找到了否定罗布泊是游移湖的推断,认为罗布泊一直被“大耳朵”限定、控制着,从来没有出去过,因此断定,罗布泊并不是什么游移湖,斯文·赫定的推断是荒谬的。
一只“大耳朵”就能否定罗布泊是游移湖,就能推翻斯文·赫定的推断?到底是斯文·赫定的游移论荒谬,还是凭借“大耳朵”就否定游移论太轻率?笔者在此做一番分析,供读者研判。
首先,得先看看斯文·赫定先生的罗布泊游移论是怎么得出的。
斯文·赫定先后三次来到罗布泊。第一次,是在1900年。他来罗布泊,是为了搞清“罗布泊位置之争”中,争论双方孰是孰非。
此前的1876年-1877年,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来到罗布泊,发现他见到的湖泊与《大清统一舆图》中的罗布泊位置不一致,纬度差错达一度之多,于是得出结论,大清地图对罗布泊的位置标错了,与实际相差悬殊。此结论一经公布,就在世界地理界引发旷日持久的争论。反方代表是德国地理学家、地质学家,世界地理权威李希霍芬。李希霍芬是中国通,也曾亲自考察过罗布泊。他认为普尔热瓦斯基看到的喀拉库顺湖,并不是大清地图上的那个罗布泊。普尔热瓦尔斯基不服,撰文争辩,俄国国内的一些地理学家也支持大清地图有误的观点。
为弄清事实,斯文·赫定在1900年和1901年两次深入罗布泊进行考察,也得出了与李希霍芬相同的结论。从当地土著罗布人的居住点阿布旦村,曾因水质盐化而由北向南迁移,以及喀拉库顺湖北面曾有个喀拉布兰湖的事实认定,大清地图并没有错,普尔热瓦斯基看到的喀拉库顺湖与大清地图上罗布泊的位置之差,是地图出版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罗布泊向南大面积退缩的结果。
根据罗布泊的上述变化和进一步考察、计算,斯文·赫定得出了,罗布泊是一个游移湖,像大钟摆,在南北两个湖盆摆动,以致此盈彼涸的推断。
他认为,罗布泊存在南北湖盆,由于入湖河水带有大量泥沙,以及茂密芦苇对沙尘的捕俘作用,加快了湖盆的沉积,使湖底淤积而抬高。结果,就是逼迫湖水寻找更低的地方流泄。而因淤积被遗弃、干涸了的老湖底,由于风蚀作用会(强劲的,来自库鲁克塔格山区的东北定向风,对地表不断地剥蚀)渐渐被“刨”低,为湖水的重新注入创造了条件。与此同时,塔里木河入湖段的河床也在因为泥沙的沉积被抬高,一旦遇到契机,湖水即会改回故道,重返低洼的老湖盆。
而无水补给,被遗弃的湖盆,迅速蒸发,最终干涸,再次接受风力的刨蚀、变低,等待河水的重新光顾……从而形成一种循环。
更具有说服力的是,斯文·赫定不但做出了罗布泊是游移湖的推断,而且亲眼见到了湖水的摆动,看到了北返的湖水,看到了古罗布泊的复活。
这次湖水北返发生在1921年。只是,这次湖水北返并不是自然钟摆的结果,而是人为造成——尉犁县的豪绅在穷买里西塔里木河干流上筑堤堵水,使原本南流台特玛湖的河水被迫向东流去,与孔雀河汇合后,沿库姆河和库鲁克河旧河床注入罗布泊北湖区。于是,湖水北返的时间,比斯文·赫定的预测早了些。
斯文·赫定一行从尉犁码头出发,在库鲁克河水中浩浩荡荡向楼兰方向行驶。当船队驶入接近楼兰的雅丹地段时,许多彼此相连的土丘,成了被水环绕的一个个孤岛,水面上已经长出茂密的芦苇,其间游弋着一群群野鸭等水鸟。受到惊吓,水鸟纷纷飞离水面,嘎嘎地鸣叫着,在低空盘旋。岸边一列列雅丹邻水矗立,状若城墙。水中更穿梭着当地的特产——肥大的裂腹鱼和大头鱼。船队靠岸休息时,罗布人不失时机地拿出看家本领,用船桨戳取水中美食。
就在这一次重返楼兰湖泊的旅行中,他们获得了新的重大发现。首先在岸边的雅丹丛中,发现了一具被称作“楼兰公主”的年轻女性干尸。随后,又在向导奥尔德克的带领下,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发现了著名的“小河5号墓地”。
对罗布泊的这次北返,否定游移说者会说,这不过是人力所为,不能说明问题。那么下面,我们就用湖水非人力南北移动的史实,来说明罗布泊并非被固定在大耳朵之内。
要证明罗布泊并非被固定在大耳朵之内,首先要请出的,是著名的楼兰。而如果按照罗布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大耳朵的说法,那么,历史上的楼兰就不会存在。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作为一个除了官员、军队之外尚生活着众多百姓的农牧之国,城廓之国,它不可能建在没有河流没有水域的荒漠上。事实上,楼兰正是临水而建的,位置就在古罗布泊西北角的湖边处。
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楼兰是一西域小国(城邦国),建于盐泽边上。《汉书》进一步介绍楼兰的生态,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驼。东汉时,政府还在楼兰开展了大规模的屯田。
盐泽,是西汉时人们对罗布泊的称谓,即楼兰城建在古罗布泊的岸边上。而民随畜牧,逐水草,说明楼兰人的生存方式之一,就是跟着水草放牧。没有水,没有湖,没有河,就不可能有草,就不可能放牧。大规模的屯田,则更需要河水、湖水的灌溉。塔里木河、孔雀河、罗布泊,为楼兰提供了必需的水源,即没有罗布泊,就没有楼兰的存在。
此外,从楼兰废墟发现的木梁、木柱、木门、车、木简、棺木等物,也说明这里曾有过大量的木材产地、茂盛的森林,而无水无湖,木材、森林就不可能发育。
承认了楼兰建于罗布泊岸边的事实,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楼兰与大耳朵西缘之间的距离是多少。那么,二者的距离是多少呢?
史料记载,楼兰尚存的汉代,罗布泊水域最为广阔:当时,塔里木河与孔雀河汇合,在西北方向注入罗布泊;若羌河、米兰河、且末河在西北方向流入罗布泊。此外,发源于祁连山脉的疏勒河,则从东北方向泄入罗布泊。故,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见到的罗布泊,“广袤三百里(长宽差不多),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
就是说,罗布泊水域最宽广时,楼兰旁的古罗布泊,到东南角的大耳朵足足有一百多公里。一百多公里,可以说离大耳朵够远了吧。
除了上述史料记载外,从罗布泊东南部的白龙堆雅丹地貌群的湖泊遗迹,也能证明古罗布泊水域到达过的位置。
白龙堆雅丹地貌群在库鲁克塔格山东南缘的洼地处。说这里曾经是罗布泊的水域,理由有二:一,白龙堆雅丹大都没有成岩,大都为胶结不好的“土堆”,属于第四系地层,形成的年代距今并不遥远;二,该雅丹由灰白色泥土和棕色盐碱土构成,而灰白色泥土,是典型的湖泊沉积物。棕色盐碱土,则是高盐湖泊干涸后的特有产物。说明这里也曾被罗布泊湖水覆盖,先是沉积湖泥,干涸后,再形成盐碱地层。湖水干涸后,在强大的风力吹蚀作用下,被渐渐“切割”开来,被渐渐分离,最终塑造成为一条条与风向一致的,我们现在见到的雅丹地貌。又因为灰白色的土层,长条带的行状,引发了后人的联想,于是编造出白龙马救唐僧的“故事”,并被赋予了“白龙堆”的名称。
总之,上述史料记载及实地考察,都证明罗布泊在汉代时期,确确实实已经“跑到”了远离了大耳朵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
当然,这个事实只能说罗布泊曾经远离过大耳朵,仍然不能证明罗布泊跑出大耳朵具有周期性的规律,仍然不能证明它就是个游移湖。
那么,下面的史料,将对罗布泊是游移湖做出进一步的证明。
斯文·郝定在解释罗布泊游移的原因时,说到了风力对干涸湖底的“刨蚀”,说到了泥沙在湖水中的沉积,说到了河水的改道。显然,前两者只是为湖水的游移创造了条件,而河水改道,才是罗布泊实现游移的最后成全者。
在注入罗布泊的诸河流中,塔里木河水量最大,也最活跃,它的改道,决定着罗布泊水域位置的变动。就是说,只要证明了罗布泊主要水源——塔里木河——曾经有过周期性的改道,就能证明罗布泊,是曾经不止一次离开过大耳朵的游移湖。
下面,就翻开塔里木河下游及尾闾的史料记载,看看塔里木河“河尾”到底有没有周期性的改道?以及改道造成的结果是什么?
据历史文献记载,两千多年来,有史可考的,罗布泊位置的改变及塔里木河改道,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先秦至汉、晋时期。这一早期阶段,塔里木河下游河水一直东流,与孔雀河汇合注入罗布泊。故这一阶段罗布泊之水域最为广阔。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就见到了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的景象。而且,由此而产生了罗布泊是黄河另一个源头的错觉。
第二阶段,隋唐时期罗布泊水体南移。史料记载,这一时期罗布泊发生了极大变化。隋裴矩《西域图记》叙述盐泽一带:“并沙碛之地,绝水草难行,四而危,道路不可标。”说明塔里木河、孔雀河入罗布泊的北端水道已经断流,水草茂盛的盐泽,已经成为一片沙碛,著名的历史古城楼兰也随之衰落。唐《沙州图经》记载“蒲昌海在石城镇东北三百三十二里,其海周广四百里”。贾耽《道里记》:“自蒲昌海(罗布泊)南岸西至七(古)屯城,汉伊循城(米兰故址)也。又西八十里至石城镇(若羌境内),汉楼兰国也,亦名鄯善,在蒲昌海南三百里。”说明楼兰故址已迁至今若羌县境。再根据当时蒲昌海与米兰、若羌的距离推断,隋唐时期的塔里木河已经改道南下,入注台特玛湖,罗布泊的水域仅局限于湖盆的南部。
第三阶段,清乾隆年间罗布泊水体的再度北移。乾隆二十四年(1760年)《皇舆全图》完成。图中标注的罗布泊位置说明,塔里木河再次改道,下游又与孔雀河交汇注入罗布泊,罗布泊水体再次北移。同治二年(1863年),胡林翼主持刊行的《大清一统舆图》,罗布泊的位置也与之相同(北纬四十度四十分)。
一百多年后,塔里木河又一次改道。这一次,与地壳变动有关。位于罗布泊北部的雅丹塔格区地壳抬升,南部地堑下陷,湖盆逐渐向西南倾斜,造成河、湖向西向南移动。塔里木河则向南,经台特马湖注入罗布泊北湖盆“大耳朵”。
于是,光绪初年(1875年)新疆巡抚刘锦棠等派员探查古道时,发现罗布泊的主体“黑泥海子”已南移至喀喇库顺中心。罗布泊面积已经大大缩小:“水涨时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及数十丈不等。”
所以,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大清一统舆图》上的罗布泊与见到的罗布泊相差一纬度之多。所以,他才得出了《大清一统舆图》不准,标错了罗布泊位置的结论,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和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等人为罗布泊位置的争论。
总之,切切实实的史料即罗布泊现存地形地貌表明,斯文·赫定对罗布泊是游移湖的结论是客观、正确、毋庸置疑的。仅凭一张“大耳朵”图像就轻易地予以否认,才是荒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