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本楚
从老屋去母亲的坟山,要爬行5里高坡的山路,高高低低,丛生的荆棘,蓬勃的巴茅,自然使山路曲折狭窄了许多。
三弟和儿孙们带着祭品香纸,已爬上了山腰,空着手的我却还在山脚边艰难地追赶。艰难的步履踏出了山路的湿润,踏进了长长的记忆,眼前隐约出现了母亲的背影,母亲正在这细雨飘洒的陡坡上爬行,肩扛着一根长长的楠竹。瘦弱纤细的身子,被汗水透湿的衣服紧贴得曲线分明。弯道重叠处,有树木茅草挡道,母亲只好放下竹子,用双手拉着竹子的一头,使劲地向上拉。可怜母亲只有左手能够抓住竹子,其右手从小就被毒蛇食去,只留下仅能弯曲的手臂,将竹子紧按在大腿上,为左手帮力上拉,能用力的那只手的五指稍有松动,竹子就自然滑了下去,甚至要滑溜下去几个弯道。母亲就只好跑回头去重新拖起竹子继续往上拉,拉上去又滑下来,拉呀,拉呀,母亲放声大哭……
母亲肩拉着这根楠竹,顶着6月的烈日,爬过了十里高坡,又是十里下坡,终于来到溆浦县大江口集市上。这时,已是散场的时候了。无奈,母亲抹去泪水,强装笑容,与屠商磨破了嘴皮才换回一个已有臭味的豬头。等母亲饿着肚子,拖着身子又徒步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夜幕降落了。
母亲一踏进屋门就被饿了一天的5个孩子包围了。姐姐和我,还有3个弟弟一齐望着那个猪头,个个早已伸出了舌头,垂涎欲滴。我望着母亲满头发丝正滴着汗水,脸颊前额沾满了零乱的发丝,衣角都被汗水湿透,全身乏力,疲惫不堪的模样。我说:“姐,我们快烧点水,让妈先洗个澡吧。”姐姐很快点燃了火,把热水提到房间,为母亲找来衣服。母亲洗完澡,喝了一碗盐开水,马上就进了灶屋,一边加火烧水,一边烧红铁板和火钳,再烙烧猪头。然后先用冷水多次泡浸猪头,清洗臭味,再用热水去污,用刀刮皮,洗净后放入开水锅里熬煮。煮熟后去骨切片,再入锅爆炒,加上干红椒、生姜、花椒、大蒜等作料。母亲倾尽心力,仔细烹调,香味早已熏进我们的口腔喉管、心肺和饥肠,那当初的臭气更是荡然无存了。不知不觉,我的嘴唇溢满了口水,又默默地咽回。母亲将满钵猪头肉端到桌上,我们姐弟5人围望着肉钵,等候着母亲的分配。一人一碗红薯米饭、两小勺肉片。分完后,肉钵里的肉已所剩无几了,只残存一些姜丝、大蒜、辣椒和细碎的肉末子了。母亲将剩下的半碗红薯米饭装进钵碗,与作料、余汤拌和而吃,我和姐看到母亲的钵碗里几乎没有肉片,就各自想将自己碗里的分给母亲两片。我夹起两片肉正要放进母亲的钵里,母亲却突然将手退缩,肉片掉落在地板上了。母亲迅速弯腰拾起肉片,将沾着灰尘的那一片放入自己的钵碗,而将重合在上面的那片肉又放进了我的饭碗。母亲定睛看了我一眼,她眼里泛起了泪花,就在泪水欲滴的瞬间,母亲转身去了灶房,我和姐的双眼也同时滚落了泪珠。
从弯弯的山道重叠处,远远望去,三弟和儿孙们快要爬上山顶了,我的思绪却还在母亲的泪眼里徘徊,脚步自然是迈得吃力而缓慢,飘飞的细雨仿佛母亲的热泪。
到了母亲的坟头,三弟和儿孙们已烧燃了大堆纸钱,淡蓝而轻柔的香烟袅袅升腾,画出了一片天空的蔚蓝,绵软的细雨已化作淡淡的云烟飘然散去。我跪在母亲的坟头,含泪焚烧着香纸,我的思绪如同婀娜的云霞,又一次飘向了记忆的深处。
那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在那个星期天,母亲帮我备好了一周的伙食,5斤大米、8斤红薯、两罐筒瓶盐菜。我挑起担子,正准备与同学们上路去学校,突然记起老师的嘱咐。我对母亲说:“妈,老师说需要七毛钱买个算盘,这个星期要开珠算课啦!”母亲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即刻泛起了愁云。“这到哪里去借钱呢?楚儿啊,下个星期好吗?”听到母亲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就急得大哭了。母亲看到我哭得如此急切,她也同时落泪了。母亲蹲在我的身旁,举起颤抖的手,一边擦抹着我的泪脸,一边轻轻地对我说:“儿呀,今天你跟同学们一路先去上学,晚上我去借钱,明天托人带到学校去,好吗?听话的好儿啊,去吧!”我看到母亲的泪水不断线地从脸上滚落,只好哭着和同学们上路了。从家里去学校要步行15里山路,而且全是爬坡过岭。当我和同学们已爬上山腰时,只听到母亲在山脚下高喊:“楚儿呀——等会儿——妈来送钱啦——”听到母亲的喊声,我甩下肩上的担子,双脚如同腾云驾雾,直往山下奔去。在山道的拐弯处,我扑向了母亲的怀里,兴奋的泪水又落到了母亲的指间。母亲把钱细心地装进我的内衣口袋,对我说:“钱是借来的,你要好好读书啊,快去吧!”
燃烧的香纸,一张张燃尽,又一张张点燃,思绪如同升腾飘飞的香烟,还在母亲身影边缭绕。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