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门寺

龚军辉

朋友赵君打电话来说，意欲带我到流沙河镇洞门寺走一遭，大喜。前段时间翻阅资料，看到当过陕西政务厅长、庐陵道尹的现青山桥乡东仓湾村伍家坳人陈策襄（1880—1950）的残缺诗文，内有记载：“大田方东四里，有洞门寺，法嗣独秉南岳，与其他沩仰道场不同，传唐齐己、明卢宁皆于此作得诗文。”对于陈策襄这位历经清朝、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在官想为民做主，结果赔了夫人伤次子；居家想学陶渊明，最终落得个家败人亡、书稿散佚局面的宁乡才子，我向来仰慕有加，对于他说到的洞门寺，自然是极欲一见了。

全国以洞门寺为名的寺院，不下百座，其中，最有名气者有两座：一座在安徽宣城怀安县，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建得，会元杨邦彦自绍兴隐居于此，而杨氏一门屡有人才出，有《仙宗彝记》刻于石壁，留清康熙庚申年（1680）残碑一块记述之；另一座置于四川绵阳三台山，宋朝时建得寺院，又名天宁寺，住持则禅师以“词章婉缛”著称于世，留有《满庭芳·牧牛》一词：“咄！这牛儿、身强力健，几人能解牵骑？为贪原上、绿草嫩离离，只管寻芳逐翠，驰驱不顾倾危。争知道，山遥水远，回首到家迟。牧童今有智，长绳牢把，短杖高提，入泥入水，终是不生疲。直待心调步稳，青松下、孤笛横吹。当归去，人牛不见，正是月明时。”

而陈策襄提到的唐、明两诗人的诗文，一首是唐代诗僧齐己（约860-940，宁乡沩山人，晚年自号衡岳沙门，门人辑为《白莲集》十卷）的《寄萍乡唐禀正字》，诗曰：“新书声价满皇都，高卧林中更起无。春兴酒香薰肺腑，夜吟云气湿髭须。同登水阁僧皆别，共上渔船鹤亦孤。长忆前年送行处，洞门残日照菖蒲。”另一首是明人卢宁（又名宁忠，南海人，官至登州府知府，今存《五鹊别集》五卷）的《洞门寺偶题》，其一：“流水石桥路，仙凡自此分。洞门双掩月，山木独栖云。城市喧何在，衣冠会更殷。斋厨香国众，金马碧鸡群。”其二：“兰若开毗域，昙光射汉分。门临千地水，台护五天云。问药客怀恶，登楼乡思殷。郡人称吏隐，相与鹿麋群。”但，世人多以为其诗题于怀安的洞门寺。

无意中，找得南宋今道林乡大界村人谢英的一首《洞门庵》，诗曰：“洞门石室安禅地，道功盖世未能磨。黄龙飞天归大海，寺中犹留僧诗多。”谢英生性孤傲，却与抗金名将岳飞相交甚深，岳飞讨伐杨幺时，谢英为其献策——“作铁燕嘴船数十百条，飞驶攒集敌船，如钉，士卒则丛缘而上，可以破之。”岳飞采用其计，果然得胜。后来，岳飞被害，谢英闻讯悲愤难忍，叹道：“时不可为矣！”从此隐居道林山中读书著述，教授弟子。孝宗时，他曾几次被推荐征辟，但谢英都拒绝出仕，以讲学撰作终老。再探索地理，才发现，此地原为湘乡壶天镇所辖，洞门寺约在宋真宗时为广西宜州高僧胡逸所重修。明代兵部主事、武威将军李江龙曾有一诗说：“白云归去隐禅宫，翠列遥天四角峰。仙跻只今留夜月，胜岩从古卧神龙。钟鼓呼哙声同壮，狮虎威严势并雄。造化分明图画轴，纵横一望兴无穷。”人称其描绘的是壶天八景，其中第一景讲到的归云寺，也是胡逸所建，为洞门寺的一个分寺。汉大司马蒋琬之后、道林成德堂的蒋彦明（字光甫，元顺帝至正二年进士，累官至中书省兵部尚书）有一诗说：“壶林试贵老虎石，洞门法传归云庵；花门楼台有钟鼓，岩龙洞遗石板滩。”壶天有老虎石，据传为仙人壶林试弟子贵长房的道行，点其为石虎，没有现回原形而成。又有花门楼台，是古时演艺之所在；而宝陀岩水流之声奇异，晨钟暮鼓，是为一景；与壶天村相隔1.5公里处有一岩龙山，“山有龙洞，绕洞万石簇立。洞中有石，蜿蜒成文，洞门三重，每进益远，游者莫能穷焉”（清同治刊《湘乡县志》），而洞流水出口不远处即有石板滩，奇石怪异，形態不一而足。

我随赵君沿宁乡102县道行进，在竹山湾往东、张家冲往南的乌龟山下，果见一新近建得的二层建筑，白墙青瓦，约占三亩地，想必是赵君所说的“洞门寺”了。院单客少，佛像也是新泥塑成，并且还无专一的僧侣管理，这不免让一路兴冲冲而来的我颇有些失望。询问当地居民，得知他们也是听老人讲原来此地有过一座洞门寺，是广东福建沿海一带的和尚前来修建的，屡建屡毁，到民国初年就已经夷为平地了。这几年，佛寺重修之风正盛，当地村民就集资建得了这个单寺。这颇让我感到惆怅。宁乡之地，唐宋至明清时代，古寺林立，有记载的不下三百座，但却几乎无一座得以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一是毁于战火，二是毁于“文革”。稍许宽心的，是乌龟山的风光很好。青山苍翠，溪水淙淙，小鱼小虾到处可见，还有几眼深潭幽明娴静；良田沃野，稻粮丰盈，时有黄牛食草，白鹭落肩，相安平和；农舍小院，炊烟袅袅，与那蓝天白云相映成趣，鸡啼狗吠，生机盎然。想来，当年僧侣选择此地建庵扩院，是极有道理的。

时村委负责人前来陪同，听我说起唐齐己、明卢宁所作的诗作及我所知的浅薄往事，十分高兴。他说：“这寺院，我们得再大修特修，翻扩十倍。”我忙劝阻，说以新建新不如不建，并告宁乡寺林满地之史……村委不甚乐意，嘟嘟囔囔。我心里只能叹息。在这种浮躁而又狂热的浪潮当中，夹杂得最多的，并不是信仰，而是经济博弈，白花花的银两啊！

或许，洞门寺会真正地湮灭于这股狂热的重建当中。记下这篇短文，权作自己曾一时兴起吧。

责任编辑：李 梅

美术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