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为想象的他者与文化自觉的主体
——评吴卫华的《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

2019-05-16 01:00李雪梅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好莱坞想象研究

◆李雪梅

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是近些年来的一门显学,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形象研究也已经在多维视野中展开,但这些研究大多停留于描述性层面而失之于浅表化,多为印象式和感悟性的批评,对于研究对象缺乏深度思考,研究视野尚待更大拓展。吴卫华教授的专著《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近日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并成为2018上海书展重点推荐图书,获得广泛好评和多方关注,该著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采用系统的理论方法,在恢弘的全球视野和跨学科框架中,实现了海外中国形象研究的重要突破。

一、问题意识:国家形象战略的理论与实践

一个研究领域的勃兴,总是与其问题域密切相关。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在近年来的崛起,既有理论上的推动作用,更是思考现实问题的产物。从理论上说,1990年代以来后殖民主义、符号学等理论的热潮,开拓了第三世界国家相关问题研究的新视角,中国则是其中无法忽视的重要一翼。从现实考量,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重大成就有目共睹,但中国在全球化秩序中的位置依然模糊不清,甚至常常被误判和误读,引发广泛的文化焦虑,人们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被西方主导的观念秩序所牵制。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当今全球化文明格局中,我们观察到的一个危险的事实是,即使是某些在政治观念与文化价值上与西方不同甚至对立的国家,其中国形象也在复制西方的。”也就是说,西方的中国形象不仅仅是在西方世界发挥影响,由于西方的文化霸权和非西方世界的文化无意识,西方的中国形象直接影响了中国在世界的形象,而美国是西方的中国形象的摇篮,好莱坞电影则成为美国文化和价值观输出的重要渠道,其中的中国形象也随其世界影响力被输送到世界每一个角落。面对这样的现实,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研究便显得尤为迫切,因其关乎世界范围内的中国形象问题。

西方世界如何看待和理解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西方的中国形象到底是什么面貌?其生产机制是什么?如何影响和控制中国形象在世界范围内的生成和传播?为何中国在西方世界有时候是美好的乌托邦想象,有时候又是被极力批判和嘲讽的对象?西方在构建现代性自我的同时又如何塑造中国的现代性自我想象,中国自身如何受到这种来自异域眼光的影响?如何解构西方中国形象的文化霸权,在由西方现代性话语主导的话语秩序中思考文化自觉?如何在全球化视野中重塑中国形象?以上正是《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展开研究的问题语境,并在此基础上确定研究的目标:“在中国形象塑造上,好莱坞电影发挥其构建阶级、种族、性别等世俗神话的功能,中国形象究竟形成了哪些主要的形象类型、不同的形象类型表现出了怎样的主题和蕴含,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如何影响着电影媒介的表述,二者之间呈现了什么样的互文关系,好莱坞中国叙事的时空特点和中国形象正向反转,等等,尚未得到系统思考和揭示,构成了本研究的主要任务和目标所在。”

这些问题,在中国正以崛起的姿态改变世界格局的当下尤为重要,因为带着这些问题的研究不仅仅停留在观念上,而是关系到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战略问题。在全球化不断深化与民族主义高涨的双重背景下,中国的国家形象塑造被置于显著的位置。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体量已经跻身世界一流大国,所有人都对这种“中国速度”刮目相看,但中国形象却并未得到相应的认同,因此,有必要从理论和实践上重新思考国家形象战略。《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以一个世纪以来的好莱坞电影为研究对象,既有纵向历时梳理和整体观照,也有横向比较视域和个案分析,在翔实的资料和深入的辨析中,“梳理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形象表现,揭示其想象中国的话语方式、文化误读模式与意识形态目的,对于认识西方政治、文化的强势霸权,强化民族国家的身份建构,理性反思中国文化的现实命运,采取正确的文化立场与意识形态策略去抵御外来文化对中华文化、民族身份和国家形象的改塑与冲击都具有重要作用”。在跨文化视域中研究中国形象,最终将指向世界文化权力秩序和中国文化软实力的国际环境。这种研究为时代重大课题提供知识和理论参考,体现了一种浓厚的历史使命感,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和当下意识。

正是基于这种问题意识,《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并未停留在简单的形象描述和罗列,而是重在挖掘好莱坞电影里中国形象生产和传播的机制,揭示好莱坞想象中国的方法。书名中的“想象”强调的就是对中国形象背后机制的探寻。在某种意义上,国家都是想象的共同体,而象征物则成为塑造国家形象的主要载体。好莱坞电影就是中国形象他塑的重要载体,其中的视听形象和画面都是将“中国”实体化的象征物。如何在塑造中国形象时有效利用这样的载体,正是美国文化战略的重要内容。如今,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的观念霸权并未削弱,全球化时代的地缘政治正以崭新而复杂的面貌凸显,“所有的研究都是隐喻,意识到研究的问题,才能看到隐喻的意义”。正因为如此,《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的学术关怀重在揭示西方的中国形象的意识形态话语霸权,并在此基础上回应中国形象的传播战略。

二、主体的眼睛:作为方法论的意识形态批评

异域形象是一种社会(民族)对文化他者的整体想象,而主控形象的不是客体本身,而是“主体的眼睛”。也就是说,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形象,并非指向地理意义上的中国,更多时候是作为美国文化想象的他者。因此,研究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形象并非要指认孰对孰错,孰真孰假,而是重在揭示这些形象生成的意义结构原则。法国学者巴柔曾经指出,形象学研究并不着眼于形象的真伪,因为作为表述的结果,形象本无真实可言。无论是否符合中国人的期待,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都是基于一套成熟的机制和原则在生产和传播中国形象,好莱坞电影中无论何种面目的中国形象,其功能都重在作为一个与西方相对应的“他者”。

通过意识形态转码后的中国形象,在西方现代性叙事框架中的意义就在于确立一种西方中心的二元对立世界格局,建构以美国为主导的西方的自我认同和文化霸权。任何一套价值体系的确立和巩固都需要一种异己力量作为对立面,因为“意义依赖于对立者的差异”。在此意义上,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正是以美国为核心的西方世界构建的文化镜像。作为一个被重新创造出来的世界,好莱坞电影更多时候是在美国意识形态控制下具有特定意义的想象空间,“观众把看电影视为观察世界、认知社会和生活的方式时,他们接受的其实是电影所创造的生活与现实,电影常常处心积虑地把自己虚构为无可挑剔的现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更隐蔽地传达意识形态话语”。电影工业因其经济需要和消费导向,直接受制于意识形态和商业逻辑,使观众落入看似“真实”的套话陷阱,并在和观众的互动中不断强化和再生产这一套逻辑,进而“渗透进一个民族的深层心理结构中,并不断释放能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人对他者的看法”。

基于上述认识,《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主要采用意识形态批评电影理论,“基于电影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认识框架,主要从意识形态视域展开社会文化批评和媒介批评”,佐以后殖民主义理论和大众传播理论,以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剥开好莱坞电影的意识形态内核。意识形态的作用就是把某种特定的价值判断阐释和建构为被公众所接受的普遍真理,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具有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深刻烙印,并在全球发挥巨大影响力。因此,形象研究是该著进行文本解读的起点,但研究的重点却指向隐藏的意识形态编码。好莱坞电影强大的娱乐功能,常常遮蔽了它的意识形态性。殊不知,作为美国文化重要标志的好莱坞电影,也是美国主流价值观的强大传播媒介,当它以电影影像的视听盛宴吸引全球观众时,也在潜移默化中向全世界输出美国文化,“梦工厂”在娱乐全世界观众的同时以最隐蔽的方式实现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电影的合谋,成为西方中心观念极为有效的生产方式,并使亿万普通观众自然而然加入到这种观念的再生产。这种心理图式充分呈现出好莱坞电影塑造中国形象的动机,也是中国形象生成的基本文化语境,好莱坞电影建构的中国形象,是美国主导秩序下进行视觉编码的结果,是以反价值的中国形象实现对美国价值认同的一种途径。《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关注的就是这种渗透知识与想象的权力运作方式,书中“种族与性政治:东西方权力秩序的再现”“他者拯救:中国的苦难与西方的救赎”“‘魔鬼撒旦’:跨国犯罪与国际恐怖主义”“‘中国盒子’:东方式社会的‘专制’与‘乱象’”等章节对此进行了详尽分析。

意识形态批评电影理论与实践曾经风靡于欧美,在新自由主义崛起后逐渐淡出了主流阵地,但面对大众文化的勃兴及其无关意识形态的假象,意识形态批评方法依然行之有效。就像博德里曾经宣称的那样,电影“是一种注定要获得明确的意识形态效果的机器”,雷吉斯·迪布瓦也断言“一切电影皆是意识形态的载体”,因此,电影从来就不是一种纯艺术,而电影批评的重要使命就是揭开潜隐于声光电背后的意识形态性。吴卫华在书中明确表示:“电影的意识形态批评不认为电影赖以生存的视觉透视体系是对物质世界的再现,而是按照主体的观念对物质世界的重新构造,电影是艺术也是工业,但从更深层来审视更是意识形态”,因为“电影既受制于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也再生产这种意识形态”。在他看来,“中美关系时好时坏其实很大程度上与美国试图‘改变中国’的理想在中国的命运相关系”,而“隐含在美国人‘改变中国’信念背后是一个坚强的道德判断,那就是美国代表正确的方向。中国只有接受美国的导向才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

二十世纪许多观念学说竭力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张目,把历史终结厘定为西方式的自由民主制度在全世界的胜利,预言西方的价值体系和文明形态必将是人类社会和世界各个民族国家未来历史的终点,认为一切文明社会的人们都应该接受西方的普世信念,昭示出鲜明的西方中心论价值取向。因此“有人怀疑对好莱坞是否需要抵御,鄙夷意识形态话语分析,以为文化根本不可能被侵略,意识形态也不可能被改塑”,但吴卫华对此有清醒认识:“‘历史的终结’尚未实现,‘意识形态的终结’更未到来,在民族国家、社会集团的利益尚未消弭的语境下,在人类大同世界尚未高奏凯歌的时代,幻想把任何复杂的情况简单化都只能是一厢情愿。”

三、他塑与自塑:基于文化自信的理性反思

以往对西方的中国形象的研究,较多以时间为线索,并将中国形象在不同时期的特征予以概括,大体都在意识形态对立面或乌托邦理想两极摇摆。《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则将历时梳理和专题研究相结合,将整体研究和文本细读相结合,更加全面而深入地研究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形象。该著将有关中国形象的好莱坞电影分为三大类型,即爱情题材、救赎题材和中国社会现实题材,以此为基础构建自身分析好莱坞中国形象的结构模式和表述模式,统辖复杂的电影现象,把握中国形象的内涵,揭示好莱坞中国形象的话语建构机制,而从偷渡、中国制造、叙事时空等角度阐释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则开创了研究的新领域,也使研究视野得以拓展和延伸。书中好莱坞电影塑造中国形象的桥段则来自作者文本细读的独到发现,他将好莱坞电影里光怪陆离的中国形象归纳为五种桥段,分别为:“中国男性的长相或怪异或猥琐,行动神秘诡异,不是恶魔便是人渣,最后都难逃被白人对手所降服或羞辱的命运;中国女性要么是目光呆滞的老妪和女仆,要么是堕落的妓女和神秘的‘龙女’,这其中又以等待白人救赎的东方尤物和外貌冷艳的打女为主;中国场景或说中国空间一定是一些陋街小巷、穷乡僻壤,总少不了拥挤的洗衣房、嘈杂的麻将馆、肮脏的妓院和破乱的街道等;中国故事每每与黑帮、犯罪相关;巧用‘以华辱华’的套路”。这些兼具“套话”功能和“文本间性”的桥段,是好莱坞电影以美国文化为主导的产物,并以此先入为主地确立了电影媒介的内容框架。这些发现和创见自然源于对研究对象的深度分析和全球性视野,而对吴卫华来说,还有更深刻的动因:“回顾和检视好莱坞中国形象的变迁史,正视好莱坞扭曲的中国形象,其实是文化自信的一种表现。”显然,只有具有高度的文化自信和清醒的文化自觉,才能辨识作为他者想象产物的中国形象的问题所在,避免人云亦云落入套话而不自觉。

当然,文化自信并不意味着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偏见,吴卫华明确表示要“避免出现偏狭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从而建立起不同种族、文明之间的跨文化空间,在自省的基础上来实现民族精神的蜕变”。因此,《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虽然使用意识形态批评和后殖民主义文化批评方法,但同时也努力超越其局限性:“好莱坞的中国形象虽然常常带着阴暗的色调、东方主义的偏见和意识形态色彩,也暴露出了历史以来中国国民性的一些痼疾,呈现出了中国自身某些与一个正在追求伟大复兴的民族不相协调的负面形象。对中国文化和社会现实的一些落后因素,好莱坞虽然多以嘲弄、刻薄的方式凸显出来,但这却有助于我们今天反省和完善自身的民族性格,重塑自身的民族形象和国家形象。”显然,《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既反思和批判西方现代性的文化霸权,也警惕从西方中心主义翻转为大国崛起东方梦的狭隘民族主义思路,这里有一种难得的理性精神,尤其是对近年来“《战狼》式”有关“大国崛起”的中国故事而言,更具有警醒的意义,因为后者充斥着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情绪,试图以抽象或个人的爱国主义整合民族认同,但这种情绪其实很难真正解决中国面临的国内外困境。

国家形象是由自塑与他塑共同完成的。吴卫华在深入分析了好莱坞电影的中国形象及其生产机制后,也对中国电影的中国形象自塑提出了可行性建议,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作为文化产业的典型代表,电影本身是一种讲故事的艺术,更是提升文化软实力的重要途径,“在所有的传播载体中,电影在价值观念与思想文化的传播上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它能够最直观、最生动地反映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也能够作为一种‘虚拟统治权’而显现出独具的功能”。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电影产业也获得跨越式发展,但中国电影还远未达到成熟状态,与好莱坞电影相比,中国电影中的核心价值观往往是匮乏的。在吴卫华看来,国家形象自塑的关键在于本土文化价值观的融入,要将中华民族的自我文化认同揉碎到电影创作中,在电影工业高度发达的今天,面临多样化的观众群体,讲好中国故事是中国形象自塑的重要途径,“要使世界主流价值体系体现中国的经验和元素,要使中国故事传播出去并影响世界,这就需要中国人有阐释自身文化精神和价值观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需要构筑起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话语模式和立体多样的现代传播体系”。惟其如此,中国电影才能更加从容地面对中国复杂的现实和国际多变的环境,为中国形象的生产和传播产生更有效的影响。新时代的中国亟需构建新时代的中国形象,《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中跨文化视域下的中国形象研究立足于回应时代的重大问题,在促使他塑与自塑都成为释放中国形象能量的正向渠道上,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注释:

[1]周宁、周云龙:《必要的张力——周宁教授访谈录》,《社会科学论坛》,2015年第1期。

[2][3][7][9][12][13][15][16][17][18][19][20][21]吴卫华:《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7年版,第 13-14页,5页,31页,17-18页,26页,470页,41页,70-74页,473-474页,475页,474页,480页,477页。

[4]丛晓眉:《周宁和他的跨文化形象学研究》,《中华读书报》2012年3月21日第10版。

[5][10][法]让-路易·博德里:《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李迅译,《当代电影》,1989年第5期。

[6]【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37页。

[8]孟华:《试论他者“套话”的时间性》,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页。

[11]【法】雷吉斯·迪布瓦:《好莱坞:电影与意识形态》,李丹丹、李昕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8页。

[14]郑永年:《西方中国学中存在价值观和方法论障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12月28日第2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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