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毅
在42年的人生里,我把自己至少弄丢了五次。
小时候,我丢过三次。完全记事后,妈妈对我念叨过几回:“你小时候丢过三回。第一回,我记不住了。一回你都叫人拿自行车带到大楼咧,叫应民他妈给碰见了。应民他妈给那人说:‘这不是俺娃么?你咋把俺娃抱到这儿来咧?一把把你抱过来咧,把那人吓得赶紧就跑咧。还有一回,把你丢在新村咧,多亏咱老屋对面你映林叔媳妇她妈把你从新村抱回来咧,老婆儿还是个小脚,那么远的路,老婆儿都把你抱回来了。”果然是亲妈,叙述得没有什么惊心的波澜。
对于后两次的跑丢,我只依稀记得事情的开始,后来就睡着了,对,睡着了。那时候妈妈总是很忙,而我又刚刚记事儿,正是依恋她的时候。一次在家睡醒,发现妈妈不在,便心慌地去找。小小的脚丫子走过大麦场,看见人们在碌碡上甩稻米,可是没有妈妈。听人说妈妈去架子地了,小小的孩子便上了大马路,走啊走,却不知道架子地在哪里。走到村西小桥的时候,遇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他给我几颗糖,说可以带我去找妈妈,于是,我就被抱上了自行车,接着就睡着了。另一次,是妈妈带着我去新村姨婆家走亲戚。妈妈要去见同学,我黏着要同去,她哄我睡在大炕上就走了。大炕上有大人在聊天,小小的我顺着炕边的椅子溜下了炕,出门就去找她了。走啊走,走到了一条大土路上。路的右侧是排列的高大的树,树后有水,水里有鸭子在游泳。我顺着土路往前走,可是路的左邊有一只大黄狗,“汪汪汪”地叫,虽然被拴在石礅上,可也吓得我不敢往前走了,就往回走,还没走多久,就困了,看路边有块石头,便蜷在石头上睡着了。小时候的我,好像总有睡不完的觉,像个猫娃儿,混沌天真,全然不知危险。幸好还能遇见好人,转危为安。感谢那些在我睡着的时候将我抱回家的恩人。
七岁开始,我爱上了读书,跟身边大部分的女孩子相比,就有些独特了。我爱学习,也很乖,所以,小学第一个五年级以前,老师还是比较喜欢我的。上五年级了,从上一级留下几个女生,我的太平日子就走向结束了。我被班里的女生不知“批判”过多少回。一回,我被字条留住,“放学后在后墙外等,找你说话。”惴惴不安地去了后墙外,几个女生围住我,七嘴八舌地历数我的“罪状”,什么“你说娟娟儿衣服上有饭痂痂儿”,“你说卫亚才过了三个生(日)儿”等等,我惊诧莫名,只好一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注意,我改。”她们却不依不饶。 又一回,还是字条约,约在一个叫兴波的女生家里,我去后发现屋里没人,正要走,结果衣柜里,床底下,还有其他地方一下子冒出好几个女生拦住我,心惊之后,又挨一顿“批判”。记不清多少次被孤立,被排挤,被奚落,流了多少眼泪,说了多少声“对不起”,又多少次是脸上挂着泪痕回家的。妈妈踏了好久的缝纫机才做好的花书包被藏过,被扔在地上,上面有脏脏的脚印。小小的年纪,竟然觉得那么哀伤,那么累,渐渐地精神越来越恍惚。
一次数学课,数学老师点名提问,我竟然连题都没有听清楚,站在那里发呆,周围响起的是哄笑声,还有数学老师脆亮的批评:“王向怡,听说你以前在你班是尖子,是梢子。现在怎么既不尖也不梢了?”我大脑轰鸣,无比羞愧,但孤立无援。这个漫长的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校长来找我,说:“王向怡,你留级吧。”我似乎明白了多说无益的道理,从此沉默不语,埋头学习,成绩又考到了班级第一名,终于有了可以正常读书学习的第二个五年级。
时间顺利抵达1999年的夏天,我师大毕业啦。8月,基地对刚入职的大学生进行培训。阳光、绿叶、清风的画境里是微笑着的一群青年人。有一天上课,不经意回眸,后排的他正仰着脸在笑,觉得好熟悉。心中暗自纳闷,却不知这是自己情劫的开始,甚或是一场生死劫。最初的寒暄后,我并不以为意,他却渐渐对我有些关心了……那时,他态度总是温和的。微笑的样子,使人如在春风里。终于,他笨拙地表白了。那是一个月色静柔的晚上,在工人俱乐部外面的院子里,他看着手表说:“现在是1999年9月9日9时9分9秒……”我委婉地回绝了。月光像少女梦中的婚纱一样披在我们的身上,他跟着我,送我回宿舍。在宿舍前的小花园里,我佯装要落到湖里,他疾步拉我回来。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手心里有战栗和温柔。他比我小一岁,我说我不喜欢幼稚的人,他说:“我现在可能是幼稚,可人总是会成熟的。”他还是来找我,下午一下班就来,碎碎地讲好多的话,留过一封信,信里有《大话西游》里的台词:“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又说什么放心把一辈子交给他之类的话。我想,那时候应该是我涉世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吧:一切都顺顺的,伤害还未开启。
10月,我感冒了。刚好女老师宿舍搬迁,搬到了他们厂的职工宿舍,和他同在二楼。他自是买药看望什么的。没多时,他说:“你来我宿舍吧,我来照顾你,晚上我趴桌子,等你好了再回去。”我是担心而拒绝的,但他那么诚恳,我感冒又有些严重,昏沉沉的,便去了。他果然守规矩,几天里,只是细心地照顾我。我渐渐由感动而心动,但终是觉得这样不合适,便从他那里要回临时存放的存折,说要回去,他竟流下泪来,我心一软,再加上宿舍已被同住的女同事和她的男友“占”了 ,只好等感冒完全好了再说。终是由此定下了终身,开始两情缱绻的热恋时期。他也宠我,紧张我,而我也笃定心意,要和他此生不离。单间宿舍,单人床,唯一值钱的是一个煤气灶和一辆二手自行车,可我却觉得只要有他便是个幸福的人。情到浓时,他靠着墙壁许下诺言:“你放心,我会拿一辈子来还你的。”那时候,他叫我“maomao”,我叫他“小贝”,我们好到了像一个人一样,仿佛就是那命定要白头的一双人。
他是厂里的一个技术员,工资很少,便决定考研。恋爱中的人怕孤单,我还是选择了支持他。那时候,每天都渴盼着和他短暂的碰面。自己一个人完全沉浸到“待到成功时,携手览江山”的美好幻景中去了。
2000年7月,我身体不舒服,他带我去一家他从广播上听来的小医院,喝了不少的中药,打了很多的抗生素,花了千把块钱。刚开始,他还是勇敢的。后来,他向他大姐打电话诉苦,被劝和我分手。他便对我说:“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你先回你家去,我以后再去找你。”我那时惶惑惊忧,又受药物的刺激,神志已是迷乱:“你让我现在怎么回我家去?”当初和他在一起,家人都是反对的。我在家人面前打下各种包票,毅然决然地和他在一起,已是将荣辱和悲喜都和他捆绑在了一起。如今回去,如何面对?也不敢面对。他一旦决定,便选择了逃避,留我一人在宿舍惶恐若狂。回想甜蜜时的誓言,自己对他一往无前的心意,竟一时念起,想着如果自己死了,他是不是就会因痛失我而后悔?竟疯魔到要自杀,打开了煤气,又想到父母,也亏游丝一样的一点理性,终是停止。此事一出,他坚决要求分手。那个为眼泪浸湿的黑色七月,最终以我哥的介入,我被证明是误诊而结束。一场荒唐的罪,我失去了原本平衡而安稳的世界,更失去了矜持而美好的自己。
我总想他必有苦衷,也是年轻,故而放下一切去追他。他似是被我感动,我竟头脑发昏,和他领了證。
他搬离住处,说是一心考研。我便倾尽全力去支持,忍住思念与孤独,忍住破碎而惊颤的心。当时的我已有些抑郁了,精神越来越不济,工作状况也变得糟糕起来,怕误人子弟,也想考研去追随他,在只和他商量后我辞去了公职。有一次,我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分手,能不能让我第一个知道?而不是和别人商量好再通知我。”2001的冬天,他考完了,吃着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做的饺子,赞着好吃。要过年了,家人催问我和他的状况。他姗姗到家拜年,对我的问题又不置可否,还是逃避。内心积攒太久的委屈和失望,化成了一个巴掌,这一个巴掌使他有了和我彻底决绝的理由。年后他和家人商量后,来通知我:要分离。我还抱着一点微茫的希望。他的一纸诉状已递到了法院,一审不准,他又闹到了中院。眼见他如此,我哀痛至极,终于选择成全他。那是多么难熬的一段日子:一吃饭就呕吐,曾一口一口吐出黄色的胆汁来;身体虚弱到一见阳光就发昏;夜里从梦中醒来,脸上都是泪水。
毕竟要在颠沛流离中为生机而奔忙了。打了一些时候的散工,我回到家里开始了一年的考研时光。三百多个艰苦而振奋的日子后,我考上了研究生,可还是放不下他。是的,自他弃我已有两年的时间了。2004年的冬天,我去他就读的学校找他。也曾告诉自己和他来一个温暖的告别,不要那么决绝而惨烈的,就此两不相扰,可后来又在一起了,又是一个三年,但终究噩梦未去,离乱已定。2007年,我研究生临近毕业,我们又分了。我做过挽留,但已不像早先那两次那样痴缠。这一次还是很痛,但已有神志在支撑。
可我终究还是没护好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在后来10年的时间里,我都没办法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整理,治愈,漫长而艰难,终于一点一点从那个沉睡的梦里醒来,可“岁月忽已晚”。我的青春三次掀起惊涛骇浪,都是他。我为他学做饭,学织毛衣,为他曾倾尽所有,可那又如何?有些人来你的生命里走一遭,就是来给你上课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我终究是一点一点地找回了自己。四顾荒凉之时也会难过:“是否至情之人就不该在这世上活着?”幸好越来越多的是醒来的欢喜。
此时,清风拂来,窗外阳光正明亮,绿叶随枝轻轻摇曳。“猫醒来了还是猫吗?”现在的我还没有答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余生我必珍惜着过。
责任编辑:海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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