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群
1980年10月,自喻为“乡下人”的作家沈从文,获美国“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赞助,经中国社会科学院同意批准,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的双重身份,首次迈出国门,赴美国访问与讲学,最后一站落脚檀香山。
来接机的是夏威夷大学东亚语文系的马幼垣教授,他是受博士论文指导老师傅汉思教授(沈从文的连襟)之托。为了方便照料,马幼垣夫妇将沈氏夫妇请到他们家小住。当时沈从文出国已3个多月,东西两岸频繁的演讲和络绎不绝的应酬,令耄耋之年的二老心力疲惫。
从机场去马家的途中,沈从文有些不安地问,在夏威夷的七八天里是否安排了很多项目?能否简单点?马幼垣说主要是两场例行的演讲,一场谈创作经验,另一场则是谈文物。这两场演讲内容沈从文在美国已讲过20多次,可谓驾轻就熟,没有心理负担。其余不过是安排他们参观珍珠港和沈从文喜爱的博物馆,以及去夏威夷大学昆曲社听曲,不安排过多应酬。二老听后方释然。
一天,罗锦堂(美国夏威夷大学东亚语文系教授,台湾第一位文学博士)陪沈从文从夏威夷大学图书馆出来,漫步在大学校园里,道路两旁的阔树如巨伞撑开,风吹翠叶拂动,沈从文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发现,树虽阔大,但并不高耸,不似大陆的树高好几丈。罗锦堂解释,夏威夷的地层为岩石结构,根扎得不深。
看得出,阳光下斑斑驳驳的树影,以及宁静舒适的校园,让沈从文深感惬意,他兴致勃勃地谈到3个多月的访美生活,可以用马不停蹄来形容。他在出行前致信给远在美国的数学家、也是文学爱好者的钟开莱教授说:“我事先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即此来或如‘熊猫,能给人看看已完成了一半任务。其次则谈谈天,交流交流意见。而主要收成,当是去博物馆看看国内看不到的中国重要文物。”
沈从文总是笑容满面,未言先笑,腼腆且厚道。毫无疑问,这次出国是他近30年里最愉快的一段时光。除了走亲访友,见到许多东西两岸的文化学者和以前的学生,最心怡的是参观了各大博物馆和图书馆,出席各种文化活动多达60多项,尽览古今中外艺术品,大大饱了眼福。妻子张兆和与妹妹张充和阔别数十年,如今异国重逢,天天有聊不完的话。刚到的那天,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在他的日记中只写了一句话:“等了三十年的一个梦,今天终于实现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汉思考虑到沈从文是首次出国,实为不易,最好的见面礼,莫过于让他重回讲台,在自己最钟爱的文学和考古领域畅所欲言,以弥补自1949年无奈离开北大后所终止的教学。因此,傅汉思在全美15所大学精心为沈从文安排了23场演讲,演讲内容包括文学和文物。罗锦堂从学术界同仁口口相传中得知,无论是在东部的哈佛、哥伦比亚,还是在西岸的斯坦福、伯克利等大学,都掀起了一股“沈从文热”。
首场演讲便是安排在哥伦比亚大学.由将沈从文小说介绍给西方世界的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主持,讲题为“二〇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哥大的海报上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该语气应是出自夏志清)。虽封笔30余载,沈从文仍心心念念地放不下文学。沈从文原名为沈岳焕,后改为从文,即弃武从文之意。张充和说,有次演讲,题目明明是文物,沈先生仍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文学上,可见他心里仍有一大块为文学所占据。离开文学,不仅没有缓释沈从文对它的钟爱,反而更增加对它的思念。他曾用“跛者不忘履”来形容自己萦怀文学创作的心情。
夏威夷的两场演讲分别以“中国古代服饰”和“文学”为题。沈从文准备了一沓讲稿,但讲演时并不看稿。罗锦堂带着小录音机去听,虽然那盘磁带已无从寻找,但对当时演讲的内容却记忆犹新——最记得沈老用浓重的湘音说:“地上的东西我不研究了,我都研究地下的。地上有《二十五史》,地下也有二十五史。”
弃文从事古代服饰研究,是沈从文面对现实社会所做的迫不得已的调整,山不转水转,陆止于此,而海始于斯。关键时刻明智地转向,开启了他生命中强有力的第二乐章。
谈到转行,沈从文非但不反感,反而津津乐道,称又发现了一个知识趣味兼备的专业。同文学一样,文物也是生活的真实寫照,且可以不必枉费时间去写违背灵魂的文字。他对罗锦堂说,几千年出土的服饰、人物服饰绘画,以及雕刻等物质文化,并非僵硬的文物,而是反映过去生命存在的一种文化形式。如果说,前半辈子的文学创作,是将社会和自然看作一本活的大书,那么在后半辈子的文物研究中,史籍、文物却是另一本活的大书,它囊括了早期社会的政治制度、经济形态、生活习俗、宗教、文学、绘画等各个方面。他没有偏离他的人生轨道,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去探索人性。后来他那鸿篇巨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出版,立刻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该书曾作为国礼,随中国领导人出访时赠送给外国国家元首。书所得到的礼遇,远比作者的人生际遇幸运得多。沈从文对此颇感欣慰,十多年的时间没枉耗,心血没白费。
当马幼垣和罗锦堂陪同沈从文夫妇参观珍珠港时,话题变得凝重起来。看着从水底的“亚利桑那”舰模糊的遗骸里冒出水面的油泡,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忍不住吐露自己曾自杀三次未果。一个敏感、善良而柔弱的人,只想“用文字来造个希腊小庙,以供奉人性”,却发现要实现这个愿望并不容易。此后他借西方古典音乐来安抚自己担惊受怕的灵魂,使之得到片刻的安宁。音乐不仅能疗伤,还能让人从中获得启示和感悟。他常常在这无形的力量中热泪不止,似脱胎换骨。为了妻子,为了家人,他必须重新振作坚强起来,以坚韧、智慧和趣味来面对人生。
沈从文到美后,培养了一个嗜好——吃冰淇淋。美国的冰淇淋品种繁多,且味道香浓,在张充和家每顿晚餐后总有这份甜品。有次晚餐后,张充和忘了甜品这事儿,寒冬季节,饭后一杯茶或咖啡,合情合理,无人想到要吃冰淇淋。沈从文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就假装起身离桌,孩子似的拐着弯提醒:“我真上楼了,那我就不吃冰淇淋了。”那个“真”字惹得大家哄然大笑。
马幼垣得知这些讯息,也特意在家准备了些甜品。他后来在《接待沈从文先生忆趣》一文中也提到,二老不讲究饮食,胃口小,曾一再说,清茶淡饭,越简单越好。但沈先生特别嗜甜,他们给他准备了些又甜又硬的奶油糖,正合他的口味(因义齿之故,软糖黏牙)。有时马夫人自己做些甜品如蛋糕之类,他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莫过于冰淇淋,百吃不厌,不管什么味道。张充和在回忆文章中也说,从文虽是湖南人,却是嗜甜怕辣,口味独特。早年他牙齿掉光,也是因为爱吃糖的缘故。
马幼垣在文中还谈到,沈从文少时因小说名世,晚年以文物研究见称,但少有人知他的书法也是一绝。在他访美前一年,香港的三联书店印制了一份十分讲究的挂历,上面是黄山风景图,配有沈从文的题字,名胜风景与书法相辉映,令人称道。至此大家才知道,沈从文还有此绝活,以至他来美访问时,求墨宝者络绎不绝,但他都以无笔无墨的理由推脱了。
马幼垣的胞弟马泰来见过那份挂历,对沈从文的书法尤为欣赏。当他得知沈氏伉俪将住在兄长家,便特地到芝加哥华埠买了两支上好的毛笔寄过来,望兄长代求沈从文的墨宝。马幼垣只好硬着头皮试试。沈从文虽答应,但要求在他写字时,谢绝旁观。马幼垣积极配合,给沈从文准备了若干旧报纸练字。
大约两小时后,沈从文大汗淋漓地走了出来,如同舞了两小时的拳腿似的。他一共写了20幅,除马氏兄弟十来幅外,还分别给李方桂、罗锦堂、卓以玉、白先勇、孙康宜和赵乃凯等人各一幅。老人做事想得周到,他另多写了三四幅无上款的,留给马幼垣送人。
罗锦堂曾将自己得的那幅拿出来在夏威夷大学的一个艺术展上展出,上面录的是唐代杜牧的七言绝句。诗云: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笑(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书奉锦堂兄一笑
从丈涂鸦
这哪里是涂鸦?书写笔法流畅,遒劲古秀,典雅婉约。沈从文曾说,字的艺术是“抽象的抒情”,他的字的确有这番境界。诗中第四句的人歌人“哭”写成人“笑”,如实地反映了,他当时轻松欢愉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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