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敏
有的地方走过千次留不下任何記忆,有的角落偶尔路过却会刻骨铭心;有的人天天见面依旧容貌模糊,有的人擦肩而过目光却摄入魂灵。
从小在西湖边长大,老家的宅子离西湖只有五六分钟路程。无论是桃红柳绿的春天,还是丹桂飘香的金秋;无论是荷花绽放的盛夏,还是断桥残雪的冬季,从菩提寺路拐到长生路,一直走,就走到湖光山色中去了。
一直以为,西湖美到了极致,看过西湖,此生可以不必再看别的湖了。
在淮安与洪泽湖相遇,让我对自己井底之蛙的心态感到了汗颜。
淮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如雷贯耳。首先因为它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故乡,一代伟人出生的地方;其次,作为一个新四军老战士的后代,我早就从父辈的口中听说过淮安盱眙的黄花塘,知道那里曾经是共产党新四军军部所在地,我党我军的历史风云,在黄花塘的泥土茅屋里都是可以寻踪觅迹的。所以,我对淮安之行充满期待。
来接我的淮安市旅游局小钱告诉我,从南京去淮安大约要两三个小时,路上会经过洪泽湖。虽然知道洪泽湖是中国四大淡水湖之一,但因为淮安有太多的人文景观和风味特色在等着我,对于途经洪泽湖,我并没有太在意。心想,洪泽湖再美,哪里美得过西湖呢!
车过洪泽湖时,正逢夕阳西下。走近洪泽湖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黄昏的洪泽湖,就像敞开丰润怀抱的大地母亲,丝绸般柔软的波纹安谧地荡漾开去,在水天连接处吻合成一道朦胧的深灰,金色的夕阳像一个灿烂明媚的圆盘镶嵌在深灰的帷幕上,金红的余辉将洪泽湖也染成了金红,碎金子般的小星星在湖面上跳跃闪烁,波光粼粼。
很快,深灰色的天空渐变成萌动着青春色泽的蓝灰,夕阳四周云彩的颜色、形状开始变幻游动,夕阳的红晕渐次由浅入深,洇染开来,慢慢渗透到天边,天变得通透靓丽,有一种玫瑰花雨落入云层的瑰丽意象。
我以前在许多地方看过夕阳西下的景观,说实话,从未有洪泽湖的夕阳带给我的震撼!
金红色的夕阳就这样灿烂夺目地呈现在你面前,洪泽湖像母亲一样托举着这枚金红。那是一轮依旧蓬勃的生命,全然没有将要沉落的迹象。
我不由地想起了元帅诗人陈毅将军的那一首诗《过洪泽湖》:
扁舟飞跃趁晴空,
斜抹湖天夕阳红。
夜渡浅沙惊宿鸟,
晓行柳岸雪花骢。
我不知道陈毅将军写下这首诗时,战场上血雨腥风离他有多远;也不了解元帅诗人当年走近洪泽湖时,他所邂逅的夕阳有没有我今天看到的这般壮美瑰丽,但我相信,作为一名新四军的高级将领,能在炮火连天的战争间歇中,吟诵出这样诗情画意的句子,美丽的洪泽湖一定给过他巨大的精神抚慰,才能让一位坚如钢铁的军人,生出晓风柳岸般柔软的心境。
得知当年的新四军军部所在地黄花塘离洪泽湖已经不远,我便急迫地想去那里寻觅陈毅将军和新四军将士们留下的足迹。
早就听说黄花塘原名叫“黄晖塘”,一度也叫“黄昏塘”,这两个名字的来源说法不一,我们如今也无从考证,但“晖”和“昏”二字,都让人觉得它们与洪泽湖黄昏的夕阳撒下的余晖有点勾连。
当年新四军军部移驻此地之前,这里不过是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
从1943年1月初到1945年9月底,在全国抗日战争由相持阶段转入反攻的关键阶段,新四军军部移驻黄花塘。陈毅、张云逸、罗炳辉等新四军高级将领,曾在这里指挥华中战场所属七个师、一个独立旅和一个浙东游击队,与日伪展开了浴血奋战,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立下丰功伟绩。从此,这个小村庄不仅威名声震江浙大地,也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一页。
小村庄很美丽,一到春天,四周田野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遍地金黄。那一年,新四军军部和华中局机关迁来不久,油菜花就提前怒放了,飘逸的花香招来了蝴蝶和蜜蜂,也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新四军首长张云逸和罗炳辉有感于遍地黄花的美景,提议将“黄晖塘”和“黄昏塘”这两个名字统统废弃,改名为“黄花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从此和中国抗日战争的历史风云连在一起,永载史册。
走进黄花塘的时候,四下里不见一人。季节不对,也没有看到怒放的油菜花。风吹过耳,不时有一丛丛枯黄的茅草在面前摇曳。与那些总是人声鼎沸的景区相比,这里似乎显得有点寂寥。
黄花塘新四军军部纪念馆沉静地坐落在一片空旷的黄土上,一尊土黄色、造型酷似“大刀”的巨石赫然矗立,抗战年代新四军战士挥舞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战斗场面,仿佛重现眼前。巨石上鲜红的题字:“黄花塘新四军军部纪念馆”,是前国防部长张爱萍将军的手迹。
原来只知道陈毅、张云逸、罗炳辉等新四军领导人和黄花塘有很深的渊源,却不清楚张爱萍将军和黄花塘也有交集。
刚离开洪泽湖不久,洪泽湖夕阳的灿烂余晖似乎还在眼前,蓦然在黄花塘新四军军部旧址看到了张爱萍将军的题字,心中不免有了一种飞扬的联想。
1998年,我在作家出版社当编辑时,曾经编辑出版过一本书《张爱萍在1975》,这位刚正不阿的开国上将在“文革”中屡遭磨难,却始终对党和国家矢志不渝,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张爱萍同志惨遭迫害,被批斗、囚禁长达六年之久,左腿致残。1975年3月,张将军重新出来工作,任国防科委主任。此时他已经年逾花甲,且身有残疾,依旧积极开展工作,提出“要尽快拿出武器装备上的‘杀手锏来”,领导制订并组织实施了洲际导弹、潜地导弹和通信卫星等尖端武器装备的研制计划,成功完成了我国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尖兵一号”的发射。
那是张将军六十五岁,人生已经步入夕阳之时放射出来的光芒。那份灿烂,和洪泽湖夕阳摄人心魄的壮美相比,毫不逊色!
黄花塘新四军军部纪念馆建成于2003年,而张爱萍将军逝世也是2003年。我不知道将军的题字是在什么时候,看石头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想来不会是张将军弥留人世之际题写,而一定是纪念馆早早就求得的墨宝。
相比于張爱萍将军九十三岁高龄才驾鹤仙去,当年在战火纷飞的间隙中,仍有闲情逸致策马从黄花塘去洪泽湖看夕阳的陈毅,却在“文革”中刚过七十就黯然离世,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扼腕。
弥留之际的陈毅将军会不会想起自己当年在黄花塘的戎马岁月,会不会回眸洪泽湖夕阳的灿烂余晖,我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以陈毅的刚毅与才华,倘若他的生命延续,他一定会身心愉悦,为而后的改革开放奉献自己的经验和智慧。
穿过纪念馆广场,一千多平米的主体纪念馆里,陈列的抗战史料详尽,图片丰富,珍贵的革命文物令人震撼!若要仔细观看,恐怕整整一天时间都未必看得完。这里的馆藏和各种陈列展示,完全是一部新四军军史和一部中国抗战史的巨大容量。今天的年轻人若是想要了解这一段革命历史,那么,这个纪念馆就是一本很好很完整很全面的教科书,是一处无法替代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从纪念馆出来,我们又来到不远处当年新四军将领们居住过的茅屋老宅参观。
新四军军长陈毅,副军长张云逸,二师师长罗炳辉,新四军参谋长赖传珠,华中局代书记、新四军代政委饶漱石,华中局组织部长曾山等先后住过的旧居,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民房村落模样。这些旧居都是茅草屋顶土坯房,低矮、简陋,却显得古朴、亲和。这里还保留有当年新四军军部主要生活水源地、旱时为军部指战员操练场所的黄花塘、军部卫生院用房所在地的芦柴塘、陈毅住房所在地和夏季游泳场所的新塘遗址。
相较于这些新四军将领在战场上的骁勇伟岸,我更感动于他们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真实。布衣、草鞋、生锈的水壶、缺口的破碗……二百多斤的罗炳辉师长需要两头骡子轮换着骑,叶挺夫妇和六个孩子的合影充满温馨,七师师长蔡辉创办贸易所,非常会赚钱,一批“红孩子”在黄花塘出生……漂泊动荡中仍有温馨团聚,枪林弹雨里浪漫情怀依旧。战争年代的日子虽然清苦,乐观的新四军人在隐蔽的黄花塘依然有老百姓一般的寻常生活。
岁月荏苒,这些简陋的茅草房以及茅草房四周保留至今、依旧能完好呈现的当年新四军的各种生活场景,都承载着历史烟云,向我们讲述着中国革命所走过的一段不能忘记的艰苦历程。
离开黄花塘的时候,天色将晚,远处却滚动着大片的火烧般的红云,照亮了天空。我站在黄花塘的黄土上,却分明感受到了洪泽湖飘过来的气息,带着一种遥远的心动。
洪泽湖的安谧沉静,黄花塘的低调内敛,离当下这个喧嚣物欲的世界确实很远,但它们离我们真正渴望和求索的干净心灵却很近。它们有一种和历史相连的厚重,于是便也有了抵挡喧嚣物欲的底气;它们可以穿越岁月,引领今天的人们去古老中寻找,去久远中拾取我们不经意间失落的美好。
如此,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来洪泽湖,不到黄花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