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草根人物词典

2019-05-14 23:53
满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三六国

墨 村

墨村是一个三千多人的大村,杂姓居多,顺手捞一个,都有一身故事。

溜光蛋张富贵

张富贵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墨村人称他溜光蛋。俗话说三斑(鸠)出一鹞,溜光蛋的大哥二哥都是老实人,只有他不像是一奶吊大的,生就一个油嘴猫,好吃懒做,啥出力活儿都不想干,懒得筋疼。麦忙天人们都在地里割麦子,日头都升起了八丈高,他还在家里撅着屁股睡懒觉。溜光蛋的爷爷张瞎子,旧社会是靠打莲花落要饭养活一家人。也许是遗传,溜光蛋从小就能说会道,出口成章,能把水说得点着灯,能把石头说得会吹风。时常偷出爷爷的传家宝,右手握两片大竹板,左手拿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相互配合,呱唧呱唧打得有板有眼。随着板眼节奏,见鸭说鸭,见鸡说鸡,现编词的顺口溜唱得合辙押韵,形象生动,唱中不时用手拍击一下胸、肚、臂、腿,那个活色劲,惹得人不停鼓掌呱唧叫好。

张瞎子气得抡起拐棍骂他是个不孝孙。溜光蛋一边躲一边打着莲花落:“叫声爷爷别发火,拐棍一扬吓坏我,我要不是躲哩快,青红疙瘩轮个卖。”爹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求爷告奶地劝过,就是收不了溜光蛋的心。溜光蛋的爹气得直唿自己耳巴子,哭诉自己对不起祖宗,别人家都在力争上游出人头地,自己家是黄鼠狼生个老鼠娃,一窝不胜一窝。大骂溜光蛋是个败家子,生下来还不如早点擩进尿罐里,省得现在丢人现眼。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愿死哪儿死哪儿,全当没有他这个儿。溜光蛋被撵在门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腿搓绳,远走高飞了。

溜光蛋嘴上說是出门打工,其实是学他年轻时候的爷爷张瞎子,打着莲花落,串起了集市。

溜光蛋串集市从不在本县露面,都在几百里之外的外地集市。专门手工制作了一套补丁摞补丁的演出服,头顶一只烂草帽,趿拉着一双露着脚拇指的解放鞋,身背布褡裢,演出一结束,窜到背静处,换上西装皮鞋,钻到县城的饭馆里,吃香喝辣。抿完小酒,天色已晚,便就近住在了酒店里。

溜光蛋一年四季走南闯北,河南、河北、山东、湖北,到处乱窜,每到一个省,就买一张该省的行政地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过筛子一样,讨过一处,画一个勾,不走回头路。就拿河南来说吧,一百多个县,近两千个乡镇,一个轮回都需要五六年,溜光蛋无论走到哪儿都是新面孔,很少惹人烦。

“嗨,东街窜罢西街窜,来到一个百货摊。小百货可真是全,木梳镜子割麦镰。叫声老板恁真中,生意做的就是精,给点吧恁舍点吧,块儿八角我不嫌。”百货摊主笑着扔给他五元钱。

紧挨百货摊,圪蹴着一个卖菜的年轻媳妇,溜光蛋又唱上了:“卖菜大嫂听我言,长哩白净赛貂婵;大白箩卜脆又甜,又解渴嘞又解馋;红皮辣椒尺把长,红格正正惹人怜;恁也买嘞他也揽,不等集散就卖完;大嫂乐得哈哈笑,立马给咱一块钱。”

一个卖肉的嘴里叼着烟卷,斜着眼盯着溜光蛋。溜光蛋呵呵一笑:“不赖不赖真不赖,卖肉的老板真是帅,脖子上带着金项链,叼着香烟做买卖;揢着腰嘞攥着刀,心似菩萨像老表;一架猪肉挂哩满,膘肥肉厚惹人馋;恁十斤嘞他十斤,谁要不割谁龟孙;钞票塞哩箱子满,一点不剩全卖完;老表发财心里美,大大方方表衷肠;掏出一把花花票,恁吃肉嘞我喝汤。”

这一天,溜光蛋正在一个集市上唱,忽见两个男人在大街上撕抓得鸡飞狗跳,原来是一个人欠了另一个的钱,耍赖皮几年见不到人影,这天两个人赶集正好碰上了,三句话没说完,便打起架来。

溜光蛋竹板一抖,迎着两个唱道:“打竹板嘞响连天,二位好汉听我言:做人都有一时难,朋友相助是英贤;恁有来嘞我有往,日子才能过久长;有朝一日闹翻脸,捣断脊梁惹人嫌;头打破嘞血流窜,拉拉扯扯去见官;一旦失手打死人,家破人亡财散尽;可怜爹妈哭断肠,娇妻改嫁归别人。”

溜光蛋把两个男人唱得一愣一愣的,便彼此住了手,握手言欢。

二十年后,溜光蛋开着贼亮的老鳖壳儿(轿车),领着女人娃子回到了墨村。起房造屋,四楞四正四面房,上房一起两层,屋顶上蹲着屋脊六兽,琉璃瓦金光四射,东西厢房分列两边,房前一圈回廊,朱红色木柱子雕龙画凤。从邻乡石佛寺玉雕湾运回的两个石狮子,分别趴卧在高大威武的院门楼两边,比旧社会王老财家的三进院还气派。

溜光蛋的爷爷早死了,他把爹妈接过来一起住,还出钱为两个哥哥的儿子们娶了媳妇。溜光蛋说,他在外面开着一家大公司,岁数大了,不想再干了,就告老还乡嘞。嘿嘿,这溜光蛋还编瞎话诳人嘞,阎王爷没鼻子鬼都不信。闲吃萝卜淡操心,管恁钱是咋来的,手里只要有钱,恁就是大爷!墨村人只信服那句官面语:不管黑猫白猫,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骟色谷满仓

谷满仓缠磨女人从来不觉得累,花样多,路数稠。墨村的男人们很眼气。

谷满仓白净,长得周正,一身腱子肉,铁疙瘩一样,棒洒(魁梧)得很。一身狂劲没处使,白天黑夜连轴转,都不觉得累。农忙时,和社员们一同下地挣工分,得空就往自留地里跑,几分地,让谷满仓侍奉哩直流油。一到农闲,谷满仓便时常拿一手绝活走村串巷地挣外快。喝罢汤,上了床,谷满仓一身力气没处用,起性的公牛一样,剜窟窿打洞,不停地缠磨女人。女人有些不情愿:“将价儿(刚才)才弄罢,我将(刚)圪挤住眼,又来刺挠人!一夜不适闲儿(手脚闲不住),能当饭吃?”谷满仓嬉皮笑脸说:“就一会儿,就一会儿。”紧接着便是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噢噢噢。

这就影响了光棍儿李三。

李三是他们家隔墙邻居。“弄啥嘞?弄啥嘞?还让不让人活嘞?”听了墙根儿的李三浑身燥热,急的直扒床帮,把一张床单都拧烂了。一大早,掰开两眼,顶着一双眵目糊,就窜上了村道,拉着人就诉苦,把谷满仓和女人的好事,添油加醋说了个滴水不漏。临尾,还加上一句,我要他们两口子赔我床单,新买的,刚铺了半年,还没跟水亲过嘴嘞!

听的人笑得揉着肚子直叫疼:“恁可真杂鲜(滑稽可笑),净冒撂(说大话)净胡毬扯臊。”有人劝李三说:“说这不吃拉劲(无聊)的事有毬用,恁得赶紧给自己说(娶)个女人。”

李三说:“我也想啊,可不知我的女人还在哪个老丈人腿肚子里转筋嘞。”

不远处的土粪堆上,一只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那里刨来刨去找虫子吃。公鸡不时轮番和几只母鸡压蛋,受宠的母鸡们一个个抖擞着翅膀,极舒服的样子。李三捡起地上一块土圪砬砸向公鸡:“日你妈,我连个公鸡都不胜,鸡压蛋、狗连蛋、猪跑食,下辈子非脱生个公鸡不可。”

谷满仓推着个自行车走出了院,车把上提溜着油腻的小皮袋子,先吹了一声羊角号,吆喝了一嗓子:“骟猪娃儿,阉鸡骟羊劁母猪——”然后,对着李三边笑边骂:“雙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梦里娶媳妇想得美嘞,小心恁主人找我骟了恁的色。呵呵呵。”

李三翻了个白眼:“咦咦咦,恁个露毬能,这样戳挤(挑拨是非)人,谁不知恁谷满仓的毬,三把六寸头儿,恁是把郎猪蛋羝子蛋叫驴蛋当肥料嘞。瞅瞅恁女人,都让恁祸害成啥嘞,黄皮寡瘦,走路撇拉着腿,裆间像夹了个大棒槌。”

谷满仓嬉皮笑脸:“是嘞,吃啥养啥,生蒜辣椒炒蛋子(睾丸),脆生生满口生香!眼气吧?要不,今晚我炒一盘,你来尝尝?嗨哟,我倒是忘记了,恁吃了没用,着急上火,没地方撒啊。”

李三说:“没女人,老子还不会对腿窝?”

谷满仓笑岔了气,车把儿跟着直哆嗦,骟刀也在那个提溜的小皮袋子里扭起了身子。谷满仓说:“恁打光棍还不是怨自己。”

李三听了抖抖肩膀头:“怨我啥?没毬事刺刮(讽刺)我弄啥嘞!”

谷满仓说:“忘记恁小时候砍狗的事了?咱俩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一起在沟边割草,瞅见两条狗正在那儿连蛋,屁股对屁股,恁说两条狗真不要脸,上去一镰刀,砍开了两条狗。造报应了吧?”

李三说:“恁就会掂凉壶,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还老鳖咬住蛋提溜着不放。嘿嘿,恁骟色也不是个好活儿,恁让牲口绝了后,老天爷也让恁绝后!”

谷满仓的白净脸白成了一张纸,谷满仓想儿子都快想疯了,黑不是黑,明不是明地守着女人的自留地,精耕细耙,播雨施肥。女人却一连给他生了三个闺女。

谷满仓灰头土脸急急离开了。就像后来李三形容的,谷满仓当时耷拉着头,像极了霜杀的草,枪打的鸟,女人婆的奶穗儿,出过的屌。

谷满仓那天心里像吃了苍蝇,老是想着李三说的那句话:恁让牲口绝了后,老天爷也让恁绝后!干活的时候,癔癔症症的,给一家骟猪娃时,脑子一歪扯,骟刀好悬戳在了手指上。

接下来就出事了。

邻村四队有一头公牛起性,见了母牛就没了命地追,常常扯断缰绳撑岔牛鼻卷。这天一早,掌鞭儿喂饱它,牵着往牛屋外的牛铺场上走,准备让它屙尿倒沫儿。掌鞭儿转身刚把缰绳拴在牛桩子上,它竟然色胆包天,一纵身,两条前腿骑到了掌鞭儿后肩上,把掌鞭儿压了个狗啃屎,钉了掌的牛蹄子撕破了掌鞭儿的衣裳袖。掌鞭儿对队长说:“这家伙骚哩不行,不爬吽(牛)背就抵人,成天不安生,恁要不锤骟,我就不喂了。”队长老远儿听到谷满仓吆喝声,说,怪美,谷满仓来了嘞。

锤骟公牛是个大活儿,场面邪性残忍,一点不敢马虎,弄不好让牛弹一蹄子,弹住眼,眼瞎,弹住牙,牙崩。

谷满仓这天精神头儿不好,但踩百家门,吃百家饭,总不能对队长说,李三说的那句话,让我心里犯膈应,今儿这活儿,我做不了嘞。

掌鞭儿把公牛从牛桩子上解下来,牵到铡草的场院里。谷满仓用一盘粗麻绳捆牢牛的四条腿,五六个壮劳力拉着粗绳,发一声喊,扑通一声,公牛便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谷满仓用两根枣木杠子把牛蛋系夹起来,让两个壮劳力捺牢木杠两头,抡圆大铁锤,狠狠砸在木杠子上。这样哐哐十几锤,公牛的蛋系就被砸断了,公牛就会被锤骟成了一头没有色心,只老实干活的老犍子。

哪料想,一个捺着木杠的劳力卖了个野眼(注意力分散),谷满仓一锤下去,公牛“哞”地一声惨叫,两条捆着的后腿拚命一弹,木杠便脱了手,扯闪一样飞起来的杠子头,哐——哧,重重地弹在了谷满仓的裤裆里。

谷满仓“唉哟”一声,两手紧捂裤裆,拘挛着身子,昏死在了一滩牛粪上。

谷满仓住了半月医院,回来后就只能像女人一样,圪蹴着尿尿了。

谷满仓哭了:“我劁牲口骟色一辈子,想不到,临了却让吽把我给骟了!”

谷满仓被骟了色,李三高兴劈了,肩膀头一抖一抖的:“老天爷真是开眼嘞,把谷满仓的色心给锤骟了,变成圪蹴着尿尿的太监了,从今往后,我可以美美睡个安生瞌睡了。”

彭家小皮钱儿

墨村人习惯把古铜币叫小皮钱儿。

此小皮钱儿不是彼小皮钱儿,小皮钱儿是个人名。

小皮钱儿真名叫啥?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姓彭。

小皮钱儿的个子小,比景阳岗打虎英雄武松的大哥武大郎高不到哪儿去,整个人圆不溜丢,钻进人堆里,踮脚没屌高,看戏光吃屁。

小皮钱儿家历来人单,男娃儿就小皮钱儿独一个,上面有四个姐。小皮钱儿的爹就用一个姐给小皮钱儿换了亲,成了一家人。小皮钱儿的新媳妇长得好看,个子也高,细麻撂挑,女人一共给他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娃儿。四个娃儿,个个身子模样都随娘,没有一个低个子,算是给小皮钱儿家改了门风。小皮钱儿紧吊着的心,才妥帖地放到了肚子里,嘴巴子都笑到耳门台子(耳朵前)上了。

这也不能怨小皮钱儿,生产队记工分,壮劳力一天10分,给小皮钱儿的,与女人们一样,一天8分。队长说他虽然是个男人,可人小,力气自然也小,不能算壮劳力。小皮钱儿秃噜个脸,像队长欠了他二斤黑馍钱。

小皮钱儿嘴毒,也不知吃屁多了还是咋的,嘴脏的跟屁眼一样,不带脏字就说不成个囫囵话,骂人就像喝凉水,张口就来。为这,还闹出了笑话,让人提说了一辈子。

农村里有一风俗,麦梢儿黄,女瞧娘。每年五月端阳前,满地的麦子刚黄梢儿,出门(嫁人)的闺女们就要拾掇一小筐礼物回娘家瞧爹娘。有一年,小皮钱儿的大闺女回娘家, 着个鸡蛋挂面筐,上面蒙着一个红枕巾,从大路的尽头,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小皮钱儿正和几个壮劳力在地边给麦子浇灌浆水,抬头看见远处走来一小媳妇,嘴就痒了。他拄着铁锨把儿,满嘴跑火车:“我日,那儿过来一个小媳妇,快看快看,长哩格正(漂亮),穿哩也格正,身挑子细高,走路一阵风,两个奶子像大白镆,一耸耸的,屁股扭哩那个欢实,膏了油似的。我日,咱要能摸一把,美死嘞!”

等小媳妇走近了,劳力们一边打招呼,一边笑岔了气。小媳妇一脸懵皮,但却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朝小皮钱儿说:“爹,恁也在浇水嘞。”小皮钱儿臊得头一勾,一张大红脸恨不得钻进裤裆里。

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小皮钱儿女人杀了一只不下蛋的鸡。

麦地正浇着水离不了人招呼,响午饭由各家往地里送。大闺女替她娘给小皮钱儿送饭。“爹哎,吃饭了。”闺女站在地头喊。小皮钱儿扛着铁锨从地里走出来。闺女心细,给爹往饭碗里夹菜时,瞧见娘把鸡头给了爹,就把成塊的鸡肉留下来,用筷子夹出鸡头,想扔,又觉得可惜,便噙在嘴里,两个手指捏着,翘着兰花指,“吸溜儿吸溜儿”,边嗍边啃。小皮钱儿心疼大闺女饿肚子,本来想告诉闺女快回家吃饭,不用等着他吃完了往家拿空碗,谁知顺嘴却说成了:“啃啃啃,鸡头上有毬啃嘞!”

其实小皮钱儿除了嘴臭个子小,骨子里也荡着一股子男人豪气,遇上啥事从来不怯场。村子里有一阵子老是挨贼偷,一整夜,没有一个人听到动静,鸡不叫狗不咬的。可不是王家丢了鸡,就是李家不见了鸭,就连家后的杨寡妇,晒在院旮旯的裤衩子,都没影儿了好几条。

村里人开始警醒了。

一天黑更半夜,还是鸡不叫狗不咬,村中央却突然响起别山种陈福得粗门大嗓的喊叫声:“逮贼喽!都快起来逮贼喽!村里进偷鸡贼喽!”紧接着,有人哐哐哐敲起了铁脸盆,还有谷满仓男不男女不女的二椅子腔:“偷鸡贼顺着拌不烂家巷道儿,往南跑嘞!快点,快点,截住!”

人们胡乱穿了衣裳,顺手抄起顶门杠、铁锨、老虎爪(三齿的掘土农具),晃着手电,一窝蜂呼喊着撵。人声、狗叫声,搅成一团儿,一忽儿踅向东,一忽儿踅向西。小皮钱儿来不及穿衣裳,只蹬了一条大裤衩,刚跑出门,就见一条黑影,从拌不烂家房后,兔子一样窜过来。

小皮钱儿大声问道:“恁谁?”

黑影不迎腔(回话),呼哧带喘只顾窜。

那天正是初三,月亮头影影绰绰,小皮钱儿个子低,像扣在地上的一条小背笼,偷鸡贼舍急慌忙地逃命,只听见有人喝问,压根儿就没看见小皮钱儿。

小皮钱儿恼了,又喊着骂了一声:“恁谁?再不迎腔,逮住恁,兔子屎给恁捋出来!”

说话间,黑影刮风一样就到了跟前,再不拦截就晚了。小皮钱儿头一低身一弯,双脚用力往地上一蹬,旱地拔葱样,嗖地一声,直着脑袋朝黑影顶过去,不偏不歪,正稳稳撞在黑影的裤裆里。

咚,小皮钱儿眼冒金星,一屁股结结实实墩在了坚硬的路面上,整个人都被撞散了架,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地吸溜儿嘴。黑影更惨,直接让小皮钱儿顶了个人仰马翻,懒狗晒蛋样紧捂着裤裆,在地上滚来滚去,哭爹叫娘。

一群人从后面撵上来,手电一照,谁也不认得偷鸡贼。扒开偷鸡贼裹在身上的大衣,拽出一圈儿掖在裤腰上拧断了脖子的鸡,这才从偷鸡贼嘴里逼问出村里的狗为啥不咬,原来都让这龟孙用浸了酒的白馍醉翻了。

小皮钱儿从地上爬起来,拨拉拨拉(随意轻抚)头,嘴又痒痒了:“我日恁奶奶,恁这鳖孙偷鸡贼,鸡巴怪硬嘞,给老子头上顶了个大包,恁鳖孙这不是和尚头枕着鸡巴睡,以大压小嘛!”

呵呵呵,恁说小皮钱儿这玩意儿,吃了恁多嘴上亏,咋就不长记性嘞?也不知给嘴上弄个把门的,张口又整出了个反打锤。

善说六国佟建国

善说六国佟建国,从东北到海口,从新疆到台湾,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上知国家人事变动,下知邻居家长里短。田间地头,路边饭场,总听到他与人抬杠打别扭。等到对方答不上来,善说六国就像他爹老撇儿一样,得意地嘴一撇,眼一挤蒙,很满足的样子。

善说六国小时候可怜,是个没妈娃。他妈生他时,得了血崩,死在了一床血水里,他爹老撇儿抱着大人小娃儿,只知道撇开大嘴哭。善说六国的奶奶死的早,是他爷爷用烧红薯,一口一口,把善说六国喂大的。没有女人持家,日子过得窝囊邋遢。等善说六国长成了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说媒哩没有一个踏门边儿。一家三个男人,成天唉声叹气。善说六国的爷爷和善说六国的爹,瞅瞅空空荡荡的家,分别坐在堂屋门的门礅上,一边一个,叭嗒叭嗒抽旱烟,谁也不说话,像两只看门的老猴子。善说六国劝两个老人:“别熬煎,我又不是信毬货(傻),先熬着,没早有晚,肯定能说上一个媳妇。”

直到善说六国干熬到三十岁那年,他爹东拼西凑,才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二十出头、模样标致的女人,据说还是一个高中生。女人一天到晚总是哭,裤带挽成了死疙瘩,不让善说六国近身,哀求放过她。她说她家虽然也在农村,可她爸是工人,家里不缺钱。她刚考完大学,在家等通知,心里着急。她爸让她上县城散散心,谁知,在大街上,被一个冒充招生办的人贩子给骗了。你们要是放了我,我爸一定给你们一大笔钱做为补偿。

善说六国心软,见不得女人流泪,就想送女人走。他爹老撇儿说:“建国啊,恁真是个信毬货,听她的,年都过差嘞!”

善说六国说:“她爹是个吃皇粮的,能缺恁几百块钱?”

他爹老撇儿说:“她红口白牙,满嘴跑火车,能是个悫人嘞?”

女人偷跑了几次,都被追回来。老撇儿揪住要打,善说六国说:“恁把她打瘸了、打成信毬了,我宁愿打光棍儿。再说,恁越打,她越不跟恁一条心,恁敢管她一辈子不跑?”

女人被锁在屋里,吃喝拉撒都有善说六国的爷爷鳖瞅蛋一样地盯着。女人跑不掉,从屋里扒拉出半瓶农药,拧开盖子,就想往嘴里倒,嘴唇刚挨住瓶口,药瓶子便被一只拐杖给打翻了,一屋子农药味,直窜鼻子。

女人绝望地撒泼打滚,哭叫声母狼一样,惊天动地。

“快快快,快送卫生院。”跑回家的善说六国手忙脚乱,哆嗦着嘴唇,成了结巴。

善说六国的爷爷吹胡子瞪眼:“送啥送?不用花钱,屎汤儿解毒。”朝一圈人吆喝道:“她这是自作嘞!想日天嘞!不想跑就寻死?去,把后园茅缸里的屎汤儿舀来,撬开嘴,灌屎汤儿!几勺下去,一恶心,就全哕出来了,死不了。”

铁青着一张脸的老撇儿,真窜到后园拎来了一尿桶屎汤儿。人们像打了鸡血,伸长脖子等着看猴戏。

家族里的几个愣头青冲上去,抱腰的抱腰,扳脖子的扳脖子,把女人死死摁在一张太师椅上。女人挣扎中,有人免不了趁机吃女人的豆腐。

善说六国恼了,涨红着一张脸,朝着他的几个愣头青叔伯兄弟吼:“干啥?干啥?想干啥嘞?她不是恁们女人,这样子糟蹋,还让我咋亲嘴?滚滚滚,都给我挪开爪子,有多远滚多远。”

善说六国一闲下来,就逗女人开心,拉着女人手,给女人看手相。

善说六国轻揉着女人两只绵软的小手说,左手先天、右手后天,就是说,右手在吉凶判断上,占八成影响,左手在吉凶判断上,占两成影响,能看准一个人的手相好坏,主要用右手来判断。

“恁看,恁这手相纹路清晰,说明恁是一个思路清楚而理性的人,这条爱情线从小指下掌边,一直走到了食指下,说明恁的爱追求的是心灵沟通,重情重义。还有这子女线,纹清、直立,一长一短,说明恁这辈子儿女双全,享不完的儿孙福!嗨哟,恁还长着希望纹,很少见嘞,长这纹的人,梦想在远方,离家越远,运气越好。”善说六国摩挲着女人摊开的右手掌,说古论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正的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唬得女人一愣一愣的。

一来二去,女人脸上多了笑容,接连给善说六国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娃儿,一门心思跟他过起了营生。据说,女人后来与老家的人联系上了,隔两年,都回去一趟。全国掀起打工潮那年,女人对善说六国说,建国啊,娃儿们眼瞅着一天天大嘞,我估摸着,咱得先建家嘞。一开年,女人便随着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涌向广东,家里撂下善说六国做勤,一边招呼两个娃儿,一边打理庄稼,每年春节回来一趟。女人打工打了十几年,挣了不小一笔钱。前年,推倒了三间土坯屋,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宽宽敞敞一进院,日子过得很滋润。

转眼,善说六国的娃儿要结婚了。墨村人虽说比那些年富裕多了,可如今娶个媳妇,没个二三十万,门儿都没有。女人的儿媳妇却没花一分钱,是女人托人从老家领来的,模样俊俏俏的。新媳妇起初不愿意,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女人就一边劝,一边慢慢磨,直到把新媳妇的性子磨塌了,磨皮了,这才安安生生过起了日子,第二年就生了一对胖乎乎的双胞胎,让善说六国和女人喜滋滋当上了爷爷和奶奶。

赌棍瞎武子

“我哩妈哟,我有钱嘞!”晴天白日的,赌棍瞎武子家突然传来一阵嚎哭声。伴随着扑扑通通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着:“不得了了,香芝喝药了!”

邻居们一窝蜂跑进瞎武子家,只见瞎武子女人香芝拘挛着身子,躺在堂屋的白瓷地面上,口里正吐着白沫。瞎武子瘫在沙发旁,哭天抢地,疯了似地把一沓子红格正正的老头票,撒得满屋子乱飞。

人们舍急慌忙地找来两根杉木椽子,摽起一张乘凉的竹床,把挣扎的香芝捺在上面,四个小伙子抬起来,撒开大脚丫,就往五里外的卫生院跑,为抄近路,从小腿高的麦地里斜杀着,一路狂奔,后面跟着一群替换的青壮年。

瞎武子不瞎,大名杨晓武。一张瘦脸,小眉胳眨眼,一笑就只剩一条肉缝缝。短瘦,个子小,兩条饥荒腿,拌料棍一样一前一后不停地搅动。走路风快,没捞摸儿(没依靠)样,让人担心他会一不留神,一跟头,绊个嘴啃泥。

杨晓武好赌,垒个麻将,摸个牌,也不知是咋懵人的,反正赢多输少,在墨村是个人物。家里支着牌摊儿麻将摊儿,赌点下的大,吸引着周围十里八村的赌棍们彻明黑夜地赌。杨晓武一坐场儿,能憋屎能憋尿,屁股死沉,一天不挪窝。他女人香芝便打下手,负责给赌棍们做个饭烧个茶,顺便从赢家手里抽水。没两年,杨晓武便盖起了一座三层楼房。

女人香芝人高马大,虽然瓷黑滥胖,但会描眉画眼,走路飘香,一双大眼能忽闪出万种风情,这就免不了招蜂引蝶。一群赌棍闻香逐臭,吃饭喝茶时,插科打诨,顺便捏一下香芝肥大的屁股。贼精的香芝,瞄一眼赌棍们腰间鼓囊囊的钱包,顺坡下驴,自然就弄出了一些风流韵事。杨晓武眼小,好赌,人们才送外号赌棍瞎武子,但心不瞎,和香芝大吵小吵不断。这香芝别看是女流之辈,巾帼不让须眉,一手卡腰,一手指天划地,连蹦带跳,嘴皮子剥蒜瓣儿样,日娘捣祖宗,不重样。瞎武子拙嘴笨舌,讨不来便宜,骂一声贱货,动手便打,扬起的巴掌还没扇下来,香芝一个闪跳,绕到瞎武子背后,拦腰一抱,一个上提,再曲身一卧,就将瞎武子摔了个嘴啃泥,顺手一抓瞎武子的两条胳膊肘,一扭一挽,朝脊梁骨上一捺,骗腿便骑上了瞎武子搓板样的身,嘴里骂着:“我让恁腌臜我,让恁噘(骂)我!”肥喽喽大屁股用力一墩,瞎武子便杀猪一般,惨叫连连。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就像卖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孙二娘,着实厉害。

骂,骂不过,打,打不过,瞎武子只好缴械投降,头搐到了肷窝里,一天到晚嘴里挂着脏脏脏,不但与女人分了床,再赢钱,就偷偷克扣着,不如数上缴,藏起了小体己。香芝骂道:“你个鳖孙,还攒小体己嘞!藏钱养破鞋啊?”瞎武子耷拉着头,嘴里咕哝着:“养破鞋总比偷人养汉强!”香芝说:“养你妈的贱屄,你个小眉胳眨眼的,竟敢生外心?老娘死给恁看!”扭身从旮旯里捞起一瓶农药,咕咕咚咚往嘴里灌。瞎武子一看女人动了真,脸一下子白了,一个鲤鱼翻跳,窜起老高,夺下了药瓶子。赌棍们眼见要出人命,屁股一拍,一轰而散。

一群人呼哧带喘地把香芝抬进了乡卫生院,医生护士一看病人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当院里便就着竹床又是洗胃灌肠子,又是挂瓶打点滴,折腾得香芝哕天吣地。一个星期里,病危通知都下了三次。据说用的是一种解毒新药叫亚甲蓝,撒脬尿尿水都是蓝格盈盈的。

一个月后,香芝终于从阎王爷鼻子底下爬回了阳间。

瞎武子从此戒赌,但香芝却刹不住车了,瞎武子一会儿不在跟前,她就能勾引到野汉子。瞎武子惹不起躲得起,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个人跑到新疆打工去了。若干年后,瞎武子得了肝癌,瘦成了一把干柴。从新疆拉回来没几天,人就没了。女人香芝与瞎武子的一个死了女人的堂弟明铺暗盖,但禁不住儿子拉拉挂挂的指桑噘槐,两人干脆一拍六二五,私奔去了西安,听说先是炒花生卖,后来摆了一个干菜摊,生意还不赖。

瞎武子和香芝一共生育两个娃儿,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早已嫁了人,家里正红火那几年,给儿子娶了一个女人,儿媳娘家还是西南乡街门上的。家道败落后,儿媳一拍屁股,走人另嫁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娃儿。瞎武子娇生惯养的儿子,一下子爹不养娘不疼,便破罐子破摔,自己的娃儿也不管,整天提溜个酒瓶子,喝得五迷三道。家里的小娃儿要不是有一个近门三爷招呼着,早饿死乖乖了。后来,香芝回了一趟家,把孙娃儿接走了。

这时候,瞎武子家的楼房早已灰不溜丢没了往日的张狂,二层的墙面倒了个大窟窿,呜吱漏风,推开跌溜三片吱嘎作响的屋门,打东墙根到西墙根,空落落啥也没有,一座楼成了一个空壳篓。只是扔在他们家院墙角落的那张破竹床,日晒雨淋霜杀雪冻,仍还残留着一滩滩的蓝。偶尔的,还能在荒草堆里捡到一块麻将牌。

猜你喜欢
李三六国
李三
秦史论
秦之胜,时运使之耶?
曲线就医
伊朗核问题六国和伊朗发表共同声明,决定谈判延期
李三的爱好
失手
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前倨后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