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听说,观众席的座位向剧院演职人员“开放”了,何几高兴得跳起来。
何几是灯光师,当演员一直是他的梦想,活了这么久,光成就别人了,也腻了。假如有台上演员下台换到观众席上,他就有机会上台。哪怕没有这个机会,他也想当一回观众,稳稳当当看一次完整的演出,享受享受。
何几的绝活是能将舞台灯光控制得神乎其神。但凡是活物来到舞台上,哪怕是死物,他都能让他们看起来深邃莫测、迷幻暧昧。闲暇时,他经常会躲在暗处,点燃一根烟,在尼古丁的迷雾中,幻想着自己是台上的主角。
机会何几不是没争取过,他曾经对剧院老板说,如果我是主角,我就这么这么如何如何去诠释……有时老板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道理,就说,你上台去表演了,灯光谁来负责?
何几被拒绝,心里一直很郁闷。
一天,演出散场后,何几关掉所有灯,一个人坐到观众席的前排。这时,他能听到舞台的喘息,浑厚、澎湃、高低起伏,似乎永无止境,想象着自己行走在舞台上。
黑暗的舞台上,浩瀚无边,忽然,何几隐隐约约发现,一个人影正在舞台上行色匆匆,他纳闷儿,谁会折返回来?他大声喊:“嘿,你是谁?”
人影停下。
凭空打出一束柔柔的光。罩着一个戴宽宽帽檐的人,随后飘来粗粝的声音:“我是戈多”。
“是塞缪尔·贝克特笔下的戈多?”
那人单手脱帽,向他示意,随即向舞台深处走去。
何几突然为戈多担心,担心戈多根本找不到下台的路。事实上,此刻,那些下班回家的演员也依然没能走出剧院。这里太大了。何几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工作,也许有一天还要在这里死去。他爱回忆过去,也爱憧憬未来,这就是他的灯光为什么那么迷人的秘密。
无论对演员还是幕后人员,观众席是个神圣的地方,他们都难得坐到那里。何几的梦想是成为演员,许多观众也同样梦想成为演员,那么演员就不想当观众了吗?观众可以毫不费力欣赏精彩的戏剧,享受戏剧,也可以毫无顾忌对台上的演出评头论足,有时连剧院老板都敬他们三分。现在,老板出台观众席向演职人员开放,绝对是一次重大改革。
然而,老板提供给演职人员的观众席座票少之又少,分配方式也很令人沮丧——抽签。
也许何几深知幸运之神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便抱着走过场的心情,随意抽出一签。他竟然抽中了!瞬间感觉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身体飘了起来。
梨花从远处走来。她是全剧团最漂亮的女人,永远的主角,是无数男人心目中的女神。何几也在偷偷喜欢她。可越是喜欢,越是怕,何几一如既往,给她让路,避开她,想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偷偷近距离欣赏她一回。然而,梨花却站在了他的面前。
何几突然意识到,他想成为演员的最终目的就是能和梨花同台表演,之后他会不断努力直至成为梨花的男主角。那样,他就能在舞台上拥抱亲吻她,哪怕落幕后二人形同陌路。
此刻,梨花就站在何几面前,与他对视。
“你可以把观众席座票转让给我吗?”
何几愣住了。
“我把演员的身份换给你。”梨花笑着说。
这是何几与梨花第一次面对面对话,近距离听她的声音,沁人心脾,甚至忘记了回答。
“怎么样?”梨花追问。
何几既意外又犹豫。“好像是……可以吗?”
梨花说:“我听说你一直想当演员,正好我下去了你上来。”
何几问:“你为什么要当观众?”
“我们剧院有数不清的演员,他们就像星星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何几并没随着梨花的思路去探讨星星,而是想,舞台上失去了梨花,他干吗还要当演员?于是找借口说:“那灯光……老板……”
“你不用担心灯光的问题。”梨花巧魅地说,“我有办法让老板发现不了咱们的交换。”
即使是这样,何几仍然不想交换。老板一旦知道了他和梨花交换上了舞台,梨花坐在观众席上,问题很严重,结果很可怕。但面对女神的请求,何几言不由衷,说:“好的,我们交换吧。”
拿到观众席票的梨花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现在可是女一号,为什么在事业上升期要当观众呢?”何几不解。
梨花想了想,说:“舞台上突然没了我,人们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何几一脸茫然。
梨花补充说:“讲定了,你不许反悔哦。”
何几“不得不”上臺表演了。原先的梦想瞬间变成一种巨大的压力。他笨拙、结巴、怯场,就像一个痴呆的小丑。不过,没有什么人在意他的表现,他的台位总是在其他演员后面,属于舞台的安全区,自然也不会和别人生出什么戏份。他突然感觉到,原来这个舞台根本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可以说是一点也不美好。尤其是灯光——何几抬头望去,今天的灯光就像鼻涕、喷嚏水一样恶心,金光刺眼后紧接着就是黑咕隆咚,各种五花八门的颜色胡乱闪烁,好像火山要爆发、大地震要来临了一样,令他头晕目眩。
之后的几天也一直如此。
于是何几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溜——溜回灯光师的岗位,他实在无法忍受新的灯光师侮辱这份神圣的职业,他要回去给他们一人一拳。不过就在他准备行动的时候,却听见台下有人说:“今天的舞台灯光真美,为什么?”
“因为剧院换灯光师了。”
何几再一次被雷电击中!他灰心极了,像个女人一样哭,其可怜状态更加导致他在舞台上无法表演,谁也不愿意和一个看起来十分倒霉的人产生剧情。当务之急,必须要赶快再搞到一张观众席座票,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最安逸的。
为此,何几找到另外几个抽签抽到观众席票的人,想和他们交换。
第一位的情况和他一样——把票和别人换了,第二位说他的票被人给偷走了,第三位说自己把票卖了个高价,第四位则说要把票留给下一代,第五位说自己醉酒后朋友怂恿他把票撕成了两半……
何几此时才发现,梨花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她早就看出了观众席票的价值,也看透了观众席票背后的秘密。她也一定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并且巧妙地利用了他。他决定,再见到梨花一定把票要回来,反正他和梨花之间肯定没戏。
演出的时候,何几望下观众席,根本看不到梨花的影子,黑暗的观众席如果连她的光芒都能隐匿的话,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呀。
何几在台上继续苦熬了一阵子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他发现黑漆漆的观众席里有一个人特别显眼,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光芒在身,毕竟连梨花那样的女子到了台下都黯然失色了,而是因为这个人喜欢晃来晃去,像钟摆一样,在其他“正襟危坐”的观众当中显得格外醒目。
“你为什么坐在座位上左右晃动?”何几空闲时找到那个人。
“我讨厌这舞台的灯光,快把我的眼睛晃瞎啦,原来的灯光师多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那人说。
何几心头一热,眼眶一红,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此人名叫鬼头。何几像是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位知己,热情地拉他到休息室交谈。
鬼头对何几说:“我也发现你在台上很怪异。我天天都来这儿,从没见你说过台词。”
“我没法和别人搭戏,灯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在那样的环境下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也没有台词,脑子也是浑浑噩噩的,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不想再当演员了,我想当一个观众……”
“正好,我也不想再当观众了,坐在这里时间长了,实在是受够了!”
“哦?那敢情好,也许我们可以交换一下,你把你的票给我,我把演员的身份换给你?”何几试探地问。
“算了吧,我可不想当演员,那太令人尴尬了。不过我可以把票给你,以后我就不来这儿了。”鬼头说,随即补充:“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想到你们老板的办公室坐坐,我听说他有一间全天下最豪华的办公室,我很想见识一下。”
这个条件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简单之处在于老板十分平易近人,尤其对观众。难处在于,最近老板办公室的门紧紧关闭,把自己锁在里面不出来,甚至晚上的灯光也一直亮着,也许是在没日没夜地加班,打磨新剧本。
为了得到观众席票,何几决定带鬼头一起敲开老板办公室的门,一方面为了满足鬼头的条件,一方面也为了看看老板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两人来到老板办公室,无论怎么敲,里面没有一丝动静。鬼头想了想,显得很不耐烦,似乎耽误了他什么事一样。“不进了,我们走吧!我有事,我们有时间再约。”
何几望着鬼头远去的背影,一脸的无奈。意外的是,梨花神不知鬼不觉站到了何几的面前。何几发现,梨花看上去仿佛老了很多。
“那人是个小偷,你没看出来吗?”梨花对何几说。
“别开玩笑了,他是我的朋友。”
“是我亲眼所见,我在观众席就坐在他后面的不远处。他偷完左面邻座的衣兜又把手悄悄伸进了右边人的口袋里。”
“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的话我们来打赌,今晚鬼头一定会撬老板办公室的门,因为他想进去偷东西。”梨花说。
为了验证鬼头究竟是不是她声称的小偷,何几选择留下来和梨花一起守株待兔。
果然,夜半时分,鬼头鬼鬼祟祟地潜入了剧院,在老板办公室的门上动起了手脚。
“贼!”梨花大喊,她像只羚羊似的飞快地跳了出去,将鬼头扑倒在地。何几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原地。
梨花向他大叫:“还不快过来帮我!”
何几这才梦中醒来似的,上前與梨花合力制伏了鬼头,把他的手脚都绑了起来,嘴巴也给堵上了。
何几惊讶地对梨花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她微微一笑,似乎心思在别处。她翻出鬼头身上的钱包,从里面抽出属于鬼头的观众席票对何几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拿去吧。”
“这……”何几很是犹豫。
梨花将票硬塞给了他:“就当是我送你的。”
梨花仔细观察一番,确定周围不再有第四个人,竟然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直接将老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何几再次惊讶,钥匙怎么会在梨花手上?她和老板是什么关系?还有,她要做什么?
“愣着干吗?快帮我把这个小偷抬进去。”梨花近乎命令地说。“快点。”
这的确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办公室,感觉面积比舞台还要大,奢华、前卫,就连蜷缩在地的鬼头都瞪大了贪婪的眼睛。然而放眼望去,没有老板的影。
何几疑惑:“你怎么会有钥匙?老板在哪儿?”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梨花反问。
“我,我,我……”
“忘了?当初我们换票的时候,你担心别人控制不好灯光,我答应过你,老板是不会发现的,包括我跑到观众席,你上了舞台。怎么,你实现梦想后就用这种态度感谢我?”
何几语塞:“那,那,那……老板他……”
“我把老板绑架了。”梨花突然爆出一句让人惊掉下巴的话。“就在这个柜子里。”她拍了拍一只巨大的储物柜,就像是拍一扇紧闭着的教堂大门。
“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何几问。
“我谎称有重要的事情找他,进来后,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趁他不注意我在他的酒杯里下了迷药,然后把他捆起来、堵住嘴巴塞进了这个柜子。”梨花淡定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恨他,我想让他好好反思反思。”
“你为什么恨他?是他一手把你捧红的。”
“对,我是‘红,人们都只认识女一号,谁会认识梨花?当他们嫉妒我、怨恨我、加害我的时候,谁看见了窗外那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它就在我们剧院外面,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儿。”
何几沉默不语。他知道有很多人希望梨花从“神坛”上跌下来,他们渴望得到像她一样的地位。不过,她说的那棵梨树他从未见到过,也没听别人说起过剧院外面有什么树,这似乎是她杜撰出来的,但这并不影响何几骤然而生的同情心。
梨花给鬼头松绑,在拿出塞在他嘴里的手绢时鬼头向梨花的脸上啐了一口,说:“你他妈贼喊捉贼。”
何几想不到鬼头竟然往这么美的女人脸上吐口水,刚要抬手给鬼头一拳,梨花制止了他。
梨花从容地擦掉口水,对鬼头说:“你来把这个柜子打开。”
“什么?你自己把人锁进去的,你让我替你打开?”
“对。我关上柜子的门后,从外面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好像从里面锁上了,你得把门撬开,我不想有人死在里面。”
“别逗了,如果门是从里面锁上的,老板自己走出来不就得了。”
何几觉得鬼头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梨花却执意要鬼头去撬门:“老板就是不出来,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撬锁是唯一的办法,救人要紧!”
何几忽然意识到,他被卷进一个阴谋的深渊。他瞟了一眼四周,朝东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被墙壁映衬出金色的光芒,在金光深处,他隐约看到一只斑斓、魁梧的雄鸡站立着。它高昂着头,展开翅膀,鹰一样的眼睛对准了何几。何几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时,雄鸡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瞬间他感到自己就像一根轻飘的羽毛,被风吹起又落下,吹起又落下。
“呯——”的一声,办公室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极为诡异。
梨花诧异地走过去,却发现大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
“鬼头,现在你必须听梨花的,否则谁也出不去。”何几急了。
鬼头说:“这太可怕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们从窗走!”何几急中生智。
“这里根本就没有窗。”梨花说。
何几像侦探一样陈述说:“直觉告诉我,东面那条深邃的走廊里一定会有。”
然而,他们并没找到窗。
梨花愤怒地赏了何几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们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何几捂着脸,感觉无限温暖。这就是舞台吧,这就是两个男女主角的戏份吧。既然上台了,既然戏已经开始了,他想弄清楚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如果真能找到出去的办法,他也不会出去。这间办公室魔力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他,他想坐在老板的办公椅上,那是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
“两个笨蛋!别演戏了!我可不想和你们演戏!”鬼头大骂,拿出撬锁家什儿,认真钻起柜子的锁眼。
何几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加油:“你这也是戏的情节。”
鬼头打不开柜子,又窜到大门,之后沮丧地嚎叫:“柜子打不开,门也打不开,凭空出现了好几道卡,越锁越死,我真的尽力了。我不陪你们演戏了!”鬼头向另一条走廊走去,继续寻找窗户,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左顾右盼的脑袋从一个大球变成了一个小点儿。
“也许柜子里有暗道,老板已经出去了。我们也去找窗吧。”何几向梨花伸出手,现在他终于有胆量向美女伸出手了。他要带她去东面的走廊,他相信那只雄鸡是来为他们指路的。
“你先走吧。”梨花拒绝了他。
“为什么?”何几问。
梨花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根羽毛,一次次被风吹起又落下、吹起又落下,我不应该与任何人为伍。”说着,掏出那张观眾席的票,递给何几。“我们都被剧院给迷惑了,谁也走不出去了。哪怕你坐在观众席上。”
何几接过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