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
摘要:贺享雍的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有独特的价值,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乡村志”系列小说系统全面地表现了中国农村在改革开放40年间的巨大变迁,作家用细腻的笔触真实地描述了当代农民的方方面面,形成赵树理之后真正的“农民写作”。本文从“乡村志”系列小说的时间观入手,论述了作家坚持的东方循环时间观在当前消费主义大环境下对于中国乡村及中国整体发展走向的不同意义。
关键词:乡村志;东方循环时间观;生存伦理
罗兰·巴特进入后现代时期之后,提出了颠覆性的文学“游戏化”观念,即文学已经彻底自由,变成消费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共同场所,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快感和价值。文学已经高度相对化。这也正是今天的网络文学和印刷文学并存的写照。而萨特更早从后现代意义上思考文学问题,他于1947年在《什么是文学》中提出了一个非常具有革命性的文学本质问题:“人们为谁写作?”①不是文学写了什么,而是文学是写给谁的。即萨特最早提出了文学的群体归属问题,这意味着文学的标准不再是唯一的,而是变动的。当前进入了后現代价值多元时代,文学的定义都变得模糊不清,从传统意义思考人类群体的命运和价值的作家更是越来越少,为弱势群体思考者更少,但仍然存在一些拒绝消费化、“游戏化”和精英化写作的作家。比如,思考作为底层的农民的生存及未来,一直默默地进行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的贺享雍就是一个。他的小说被称为某种程度的“不合时宜的创作”②——也可算是价值“多元”的表现。贺享雍一生创作的主题都是乡村和农民。他的文学应该属于消费主义时代的乡土文学或农民文学。
马克思说过,主流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贵族精英的小说农民可能会非常喜欢,因为农民一直在权力的笼罩之下,欣赏趣味被精英同化,如中国戏曲和说书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故事比比皆是,故事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精神状态都与农民天壤之别,但农民却能津津有味地欣赏。但是,反过来,真实地描写农民的小说却一直难登大雅之堂。如赵树理的小说,从《小二黑结婚》诞生到现在都被大部分启蒙知识分子排斥。那些被启蒙知识分子广泛接受的所谓“乡土文学”,实际多为启蒙式的写作,乡村不是原初的乡村,而是他者化的乡村。而贺享雍的小说则属于正宗的农民文学,而且直达中国乡村的最底部,指向村落和宗族的原始式的生存。
贺享雍的“乡村志”系列由规模宏大的十部长篇组成,近400万字,已经全部完成。这一系列的整体主题和内容的规划相当好,结构安排很不错,有宏观有微观,十部书都写同一个村落而不重复,各有侧重点和关键点,布局上相当值得称赞。最早的《土地之痒》关注农村最关键的土地问题,《村医之家》关注农村医疗及消费时代的走向问题,《民意是天》关注乡村选举权问题,《是是非非》则展示了乡村基层官员与农民之间的矛盾问题,《青天在上》描述官民矛盾及上访问题,《人心不古》思考的是启蒙下的乡村规则与现代法律的冲突,《大城小城》则书写了乡村伦理在城市文化和大工业下所受的冲击,等等。整体看来,《乡村志》几乎就是一部当下乡村现实问题的集成,更是中国乡村文明在改革时代的全面展示。
当代作家中有不少人作为“农民作家”存在,但他们对农民的描述总有一些遗憾。如“文革”后最有名的“农民作家”高晓声的农村的特征是苦难和愚昧,变成了鲁迅开创的“世纪母题”“国民性”的静态延续。贾平凹的乡村是与时俱进,政策为先,慢慢变成传统及民俗的猎奇化。阎连科的农村是启蒙下的他者化乡村。相对完美的是莫言,莫言的乡村是超越了权力和人类中心的大开大阖的史诗化乡村——当然,称莫言为“农民作家”是太低估了他,就像鲁迅,归到哪个“流派”都容纳不下。而贺享雍的文学乡村则是原汁原味的底层化乡村,他笔下的农民一生的目的只是为了土地和生存。这更接近中国道家式生存伦理的本初之态。第一部《土地之痒》集中地表现了老农民贺世龙对土地的渴望。从分地到公有然后再分地,贺世龙经历了几十年的中国土地制度的变迁。无论怎样变,贺世龙和其他农民一样,都是千方百计地要增加自己的土地。
对于农民自身的弱点,贺世龙也尽可能包容了。作家没有将农民写得简单化,农民是底层,是苦难承载者,同时农民也制造苦难并导致自我伤害和压迫。如大儿子贺兴成在三个儿子中最不孝,最自私,和妻子一起骗了自己父母再骗岳父岳母,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多方搜刮贴补小家。这也是农村婚姻的常态,很大一部分农村青年一结婚就变得世俗,老婆第一,小家庭第一,只想四处占便宜挣钱,贺兴成改革开放后经商,买小农机外租赚乡亲的钱,连自己的父母都算计。三个儿媳也都不是善类,整天为了小家庭的利益勾心斗角,生出各种龌龊,贺世龙都忍耐了,因为中国乡村很多后代成家后都是那样“孝顺”父母的。贺世龙曾帮很多乡亲种地,因为他们随子女进城不想种地,后来看种地有补贴又反悔,这样的言而无信之事发生了数次,贺世龙也忍耐了。底层人物的复杂性表现得相当充分,既没有落入启蒙主义的陷阱,也未落入民粹主义的极端。这样的乡村才是无限接近真实的乡村。这些都是世俗化道家在乡村的正常表现。贺世龙的家族就是中国乡村家族结构及家庭关系的一个典型。对于乡村的日常化存在,作家把握得更出色。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人,看了会佩服作家对乡村的熟悉程度。如细腻的土地事件描写,特别真切地写出了农民对土地的深情与执着,把底层的生存伦理诠释得相当到位。“乡村志”系列把农民对于土地的关系描述得非常深刻,可以说,小说中包含的和平年代的土地感在当代中国文坛难有出其右者。与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及阎连科等作家的乡村叙事相比,此系列充满了对底层的真正的理解和隐含的同情。最值得赞扬的是,贺享雍祛除了绝大多数“写农民的”和“写过”农民的作家加在农民和乡村之上的他者化阴影。
特别是在1980年代末期,伴随着如火如荼的中国城市化改革,土地成为被嫌弃的无用之物。农村的黄金时代逝去。这种变化与世界现代化进程一致,土地因为相对于大工业的低效益而被抛弃。这是中国乡村的悲哀。高晓声在《陈奂生包产》中也非常形象地描写了这一变化,但高晓声的乡村修辞充满了对农民的嘲讽,暴露了一个不彻底的“农民作家”的盲点与硬伤。贺享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看到了之后的粮食生产不足的严重后果,因此对农民没有嘲讽,而是一种深深的怜悯。
贺享雍和高晓声对待同一土地变革的不同态度正暗含了一个重大问题,即中国乡村文明的价值问题。东方文化传统是乡村立场的关键。
高晓声过于寄望于鲁迅开辟的文学式的西方化启蒙思路,从而硬生生地将中国农民描述成了他者化的阿Q。贺享雍没有,他一直从乡村传统的立场出发,为土地赋予了与存在直接相关的根本意义,这点与赵树理非常相似。这需要建构农民叙事的正确姿态。
雷达认为贺享雍以“农民式”的平视眼光阅读乡村的历史与人事③,另有学者认为他“完全是一个内置的乡村视点,传统乡村伦理依然存续、生命力顽强”④,即《土地之痒》采取了乡村内部视点,去掉了启蒙感,即农民没有被当成启蒙的“他者”来写,不是当成西方的对立面,不是劣根性的代表,而是中国乡土文明下的真实存在,自在自为的存在。
《土地之痒》有一个很不同的特征,就是对时间的处理。主人公贺世龙一生为了土地奔忙,土地是中心事件,从“大跃进”的重新公有,到20世纪80年代分地,土地政策一步步变化,特别是从80年代中期城市改革开始,土地渐渐成了垃圾股,四处摞荒,国家又出了挽救政策,免除农业税且有补贴,土地成为大工业时代受保护和扶持对象。每一个事件都有重大歷史意义,但这些重大事件的节点全部没有标注时间。似乎是作家故意模糊了时间,这是出于什么考虑?这或者正是由于作家使用了东方的循环时间观,在这种时间观之下,具体的时间点不重要,具体的事件才更重要⑤。这种时间更近于莫言文学中的时间,都来自道家的虚无时间,即人类出于需要自行定义的衡量尺度,不具有真理意义。老庄生存于春秋战国的战乱时期,深谙权力之害,由于“祸患重于地,人仅存焉”,才有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和庄子的“无用之大用”,就是强调在权力面前无用才生存得更安全,即“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有用者必死,有了意义必短命。个体的存在时间与宇宙时间合一,就变成无为式的存在,即怎么存在都没有意义,又怎么存在都有意义。当然从老庄的绝对相对主义来看,无为的存在才是更有意义的存在。因此,对农民来说,时间是虚无的,存在才最真实。而且存在也是无意义的存在,每个个体都把自己的时间与天道相合,存在才有短暂的意义——每个人存在的意义正是与天道相合走完自己的存在。
正因为对于大部分农民来说,“有为”的空间实在有限,《土地之痒》中的贺世龙就是只能“无为”存在的案例。他作为中国乡村农民的最典型代表,所做的不是变成地主,他没那能力,他只能尽可能积累土地,以保证家人都活着。可以说,东方的时间也就是贺世龙的时间,或反过来,循环时间就是农民的本质,死亡的到来不是终结,而是循环,下一代仍然延续着自己的生命,无所谓个体的忧伤。在他眼中,没有其他的,就是土地。时间是无所谓的,有也是庄稼的时间。因为这一切都与生存息息相关。他用尽中国农民最高等的智慧,使尽了三十六计,就为了让自己的土地多那么一点,因此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重新分地之时,花费全部的心血在伺候自己的土地和增加自己的土地上。他们的生存不是启蒙光环下那种浪漫的民主和自由点缀下的生存,是斯科特笔下的风险分配与生存保障⑥,是费孝通笔下的“乡土本色”⑦,是赵树理笔下的“待进化”乡村。农民群体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死亡,而不是民主和自由,而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疾病,不是战争,不是天灾,而是饥饿,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们不为了土地奋斗一生呢?因此,作为农耕文明大国的中国,从遥远的几千年前,农民就为了土地绞尽脑汁,贺世龙正是新时代中老年农民的代表,延续了农耕时代的优良品质,为了自己和家人最低水平的生存而不顾死活地劳作。
而在康梁一代将启蒙引入中国之后,时间的进程和延续的方式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因为西方的现代时间是线性的。六十一甲子的干支纪年法意味着时间是循环的,而公元纪年意味着时间一去不复返。在线性时间的基础上产生了现代进化观,即事物的发展是不可逆的,只能往前,而且后必胜前,今必胜昔,严复一代就已经大力宣传这一进化观,鲁迅时代它已经被相当多知识分子接受。更重要的是,“前”与“后”、“文明”与“愚昧”、“先进”与“落后”的二元对立式的设定,也是西方权力话语的关键语言伎俩。老子的思想中早就包含了对这种功利主义“命名”方式的批判,老子认为天下事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高下、长短、美丑和善恶,那么也就取消了人类世界的所有真理,而西方恰恰把自己定义为世界的先进种族和文明的推动者和社会进化的引导者。那么,西方的种族就是最优秀的种族(种族论的反动性可参照一下希特勒的所为),西方的文明也是最先进的文明,东方,当然是劣等种族和未开化之地。正是在西方的这种强盗式殖民理论下,中国的启蒙主义者为西方摇旗呐喊,一切都以西方为最高真理。大多数启蒙主义者犯的错误,不仅是压制本民族文化,还在于彻底否定本民族文化,中国的全盘西化和日本的脱亚入欧就是一群东方的启蒙化高等精英的自贬式意淫,实际直至今天,这种启蒙主义者仍然大有人在。而赵树理那样真正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的亚精英实在不多。贺享雍正是赵树理之后的为数不多的坚守者之一。莫言则是坚守传统文化最成功的一个。
杰姆逊曾从俄国形式主义入手研究诗歌和小说时间的“共时”与“历时”的差别,短篇小说与抒情诗是共时的,超越了时间,把线性时间序列转为共时状态,即同一时间内的事件展示;而长篇小说的时间是无止境的,是共时的。小说的结尾是共时性的,时间与历时性突然中止⑧。这是西方人对小说时间的看法。对于中国古典小说,其实长篇和短篇小说都是共时的,因为东方的循环时间观,再长的时间都会纳入一个封闭的时间之内。很多现代小说都变成了历时的,与西方一致。但在贺享雍那儿,长篇小说的时间也仍然是共时化的,应该正是中国的东方循环时间观的影响。
因此,《土地之痒》中一方面把土地相关的重大事件都处理得相当典型,另一方面把现代时间点都清除了。作家非常明白这些时间点的重要性,比如1978年、1985年、1992年等对乡村变迁都是致命节点。但文本中全部模糊化,只强调事件,就是土地,连书名都直接命名为《土地之痒》。贺享雍抓住了乡村的关键,不像柳青以启蒙知识分子的身份嘲讽梁三老汉对土地的向往,而是像赵树理那样,给农民以真正的生存想象,把土地作为农民希望的核心点。小说中贺世龙不顾精力和时间,花了巨大的心血整那块坡边地就是非常传神的描述,把农民对土地的渴望描摹得入木三分。在这儿,贺世龙作为一个经历了土地革命、社会主义合作化、公社化、“文革”的老农民,深知生存的艰难和土地的重要,因此,一到土地面前,他的时间感就消失了,他耗尽一生也要拥有一块自己的肥沃的土地,哪怕一时便死也了无遗憾,与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有异曲同工之妙。从人类的精神角度来讲,贺世龙对土地的执着与知识分子的对气节理想的坚守并无区别,都是一种狂热,一种信仰。贺世龙之所以不顾生命,忘我地拼命地劳作,就是因为他明白,即使他死在这块土地上,他的后代还可以继续受益,这也正是取消了进化时间的东方循环时间观给中国乡村的一个坚定的信念:为了家族,为了后代,为了一个苦难而庄严的轮回。
“乡村志”系列的其他几部小说也是避免直接标注时间。大量涉及城市的第九部《大城小城》(2017)也沒有明显的时间点,都做了混沌化处理。这也符合循环时间观。无为的时间不需要标注,每个生存之点都是白驹过隙一般的存在,相对于整个宇宙时间因为过于短暂而毫无意义。但对于个体,存在却又是有意义的,存在本身在道家看来是一个存在体的无为事件。存在的时间就是无为事件的延续,活过事件更重要。有了事件,时间才有了意义,因为事件给个体存在以体验,事件延伸为时间——人类用感觉丈量自己的生命,就成为了时间。循环则意味着时间的轮回,而不是“发展”。
循环时间观背后的道家的混沌时间既决定了大部分庸众的存在,也使精于计算和纠缠于细节的个体通常成为人类社会的精英,比如科学家和哲学家。由于世俗社会的权力需要各种精英来完成对众多个体的统治,这些精英必然陷入人类中心主义之中不能自拔。人类社会最可怕之物就是权力,权力一方面推动人类社会飞速“发展”,同时也意味着靠近权力的个体的存在随时可能被终结,达不到自然时间的延续和终结。而这些精英比一般人类更看重人类社会的机械时间,机械时间当然都化成个体的感觉时间。“乡土志”系列有一个明确的立场,就是作为底层的广大农民是超级精英时间之下的卑微生命,无所谓存在,也就无所谓时间。只有为了生存的挣扎。当权力到来之际,他们或者灭亡,或者忍耐。贺世龙费尽心血把那块满是石头的坡地改造成了大块的水田,其间还用好地换了别人相邻的渣地,几乎花费了种三、四季粮食的工,整出了两亩多水田,全村人均才三分多水田,比所有农民的地都多都好,一时间他踌躇满志,几个儿子也很高兴。可是,同族不同支的村支书贺世忠却非常嫉妒,借再一次分田,以集体的名义收回了他的田地。这相当于陈奂生在联产承包后好容易种好了粮食要收获了,队里又要连地带粮收回土地。贺世龙愤怒了,儿子们也不满,但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忍耐,他没有能力和权力与全村农民的嫉妒与贪婪相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废为宝整出的全村最好的一大块地一下子被瓜分。
这又涉及中国道家思想的另一个特别价值。道家的一个根本特征之一,就是反人文,更直白地说,是反人类的,道家从老子到庄子,都对人类过于积极的生存充满了厌恶和担忧,因为越努力越早亡。现在人类的发展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人类过于努力地发展自身,改造自然,获取利益,同时也不断发展出自我毁灭能力,核武器就不用说了——早已能毁灭人类几百次,只从环境问题来说,仅仅空气污染一项,人类就已经支撑不了多少年了,还有水资源全球性恶化、超级大国的不安分、人工智能的发展等,随时都能毁灭人类。道家思想中有一点看得很透,就是人类的存在与否对于地球和整个宇宙都毫无意义,无论智慧生命是毁灭还是重生,地球都还是地球,更残酷的是,地球和太阳系都毁灭了,整个宇宙仍然是庞大的静止的存在,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生命。人类相对于大自然和宇宙的重要性,实际是人类自身的臆想,特别是人类的精英把全部生命都消耗于人类的意淫之中,也正是他们把人类推向加速灭亡的境地。按照道家理想的存在方式,即无为而无不为,人类应该还能再存在几万年到几百万年,可惜现在,人类文明虽然高度发展,但由于同时膨胀了人类的贪婪,可能几百年后人类就不复存在。哪怕只是现在,如果核战爆发,人类的超级精英也能让人类即刻从宇宙中消失,枉提几千年几万年了。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循环史观和无为存在观就有了重大意义。它可以最大可能地限制人类的贪欲。虽然在第九部《大城小城》中写到城市的大量场景,但在贺享雍的笔下,乡村价值仍然占据了主导,城市只代表着物欲和丑恶,时间仍然是轮回式的,欲望之下仍然是堕落、痛苦和死亡,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逃离。贺世龙从城市回到乡村。逃回乡村的轮回时间里去,在古老的时间中安享余生。
这种轮回时间中的“安详”之态,不止对困窘中的底层具有宗教般的心理抚慰价值,对富人也一样。很多富贵之人老年向佛,那是从古老时间中寻找另一种安宁。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识到的,大部分人都在现代化理论和“成功学”中不能自拔。1923年的胡适抱持着对西洋的崇拜,认为东方文明向来蔑视人类的基本欲望,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精神安慰放在第一位,因而就使得多数人朝着“逆天而拂性”“懒惰”的路上走,而西洋文明“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⑨。这就是“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的那个胡适,唯经济的资本主义居然能满足人类的精神需求,是“真正理想主义的文明”,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非常天真的对东方和西方文明的双向双重的扭曲和随意解释。胡适说西方文明不是唯物的,是精神的,正与资本主义的经济初衷相违背。他同时又把传统文化中的乐天安命说成中国人懒惰的根源,对传统文化太不了解,更可能的是故意的扭曲。不幸的是,近百年前的看法在今天仍然是主流,这尤其需要反思。今天的中国和西方都能证明资本主义的唯经济论对环境和人类自身的戕害,是需要一种非西方的文明来中和它的危害的时候了。贺享雍的小说就体现了这种强烈的“拨乱反正”意识。城市代表着工业和经济化,乡村代表黄老的安宁。《大城小城》就把城市定位为丑恶遍地,虽然有把城市本质化或“反他者化”倾向,毕竟是一种对城市物欲文明的反思。《村医之家》第一代仁义敦厚,第二代则堕落为唯利是图,传统医德全失,这某方面也可以说是因为循环时观被线性时观代替,人们丧失了那种淡泊,在利益面前全然受制于欲望。
在第三部《人心不古》中,通过对启蒙的抽离,贺享雍对“人心不古”做了全新的阐释。《人心不古》中村民对“启蒙”的抗拒,正是后现代消费主义语境下对乡村价值的重新思考。此“不古”非彼“不古”,而是古意仍在,某些人已经变了,还要以变形了的规则来要求古意尚存的人们改变自己的生存规则。其实自命的“启蒙者”,那个退休校长的失败也是线性史观的失效。时间似乎返回了遥远的过去,以过去的时间来否定现在的时间。实际上,古时间仍在,“不古”的,是那个返乡的退休校长。启蒙的现代时间融不进东方的循环时间,更难说能否改造东方时间。
总之,贺享雍的作品在农村不断式微的中国有特殊的意义,“对于我来说,读到贺享雍的作品振奋了我对当下写作的信心;对于贺享雍来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提供了一种非常合时的作品,当然他需要更多的机缘才能确证其历史意义”⑩。赵树理已经建立了一个相当完美的东方化叙事系统。如竹内好所说,赵树理达到了现代又超越了现代11,他认为赵树理的文学是东方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结合的最好范本,这与日本学界当年思考的“超克”直接相关。日本思想界“二战”前后思考的问题也正是当前中国学界面临的问题,即如何既发展经济,又发扬光大自己的传统文化,不被西方文化吞噬。赵树理的设想很好,可惜,国家政策的剧变改变了一切。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成功短短几年就让农民边缘化,似乎中国乡村再也没有乌托邦的可能。在这一方面,贺享雍与莫言类似,似乎都没有了建立乌托邦的冲动,因为消费主义解构了很多可能性,东方化叙事随着乡村在大工业冲击下不断瓦解,失去了现实的支持。安于土地安于生存不再是一种光荣,而是贫穷和耻辱,社会的主導价值观是与GDP相连的民族国家的前途之下的个体化的金钱化成功,而纯粹的农村与现代化的“成功”无关。在大工业时代、后现代时期和消费主义时代,如何面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乡村,不仅是文学的问题,还是中国未来的走向问题。
注释:
①[法]萨特:《什么是文学》,收入《萨特文论选》,施康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40-142页。
②⑩杨庆祥:《重建农村题材小说的总体性视野》,《文艺报》2018年3月23日。
③雷达:《土地上生长的作家——贺享雍小说的魅力与历史感》,《文艺报》2018年2月28日。
④刘艳:《抵达乡村现实的路径和新的可能性》,《当代文坛》2018年第3期。
⑤笔者曾与作者进行了沟通,他回应说他是事件的亲历者,而且写作时还查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每个历史事件的发生时间都非常清楚,完全可以把这些时间写进小说里。但当时主要考虑到是在写小说,故没这样,作者看中的确实是事件本身,而不是时间。
⑥参见[美]詹姆斯·C·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程立显、刘建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作者认为东南亚农民的道义就是生存,不必也无法用过高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⑦费孝通:《乡土中国》,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页。
⑧[美]杰姆逊:《语言的牢笼》,钱佼汝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62页。
⑨胡适:《读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胡适文存》二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177页。
11[日]竹内好:《新颖的赵树理文学》,晓浩译,收入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编《外国学者论赵树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