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业失重和社会撕裂:西方人工智能发展的超人文化及其批判

2019-05-13 02:08高奇琦
社会科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人工智能

高奇琦

〔摘要〕 美国人工智能的发展过程充斥着被少数精英主导的超人文化,而这种文化源自尼采的超人哲学。超人文化认为,少数精英就可以决定历史的进程和整个人类的命运。但是,在产业精英和科学家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同时,社会也要形成一种与推动性力量相互平衡的制约性力量,毕竟决定人类历史命运的还是大众。机器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工人的失业,而工人也会以实际行动反抗机器的发展。然而,人工智能的应用带来的失业问题不同以往,因此本文用“就业失重”一词描述人们在进入人工智能时代将面临的窘境。同时,超人文化和失业者之间的紧张关系会导致社会撕裂的严峻后果,因此协商民主在处理相关问题上就变得至关重要。协商民主本身要义是让每一个受到决策影响的人都参与决策,这就要求建立一个包含税收计划、对失业人员思维的再塑造以及共同决策机制长远的整体性设计。

〔关键词〕 人工智能;超人文化;就业失重;社会撕裂

〔中图分类号〕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9)02-0064-10

人工智能的发展处于一种悖论之中。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可以极大地让人力得到解放。所以,对于这种新技术的发展,人们普遍满怀期待。而另一方面,原本被发明出来服务人类的人工智能,未来却有战胜人类反客为主的可能性。因此,有一部分人对于人工智能的发展,特别是强人工智能的发展持消极心态。对此,这部分人希望通过新的强力来增加发展的信心。而这一想法,在西方往往被称为超人的理想。换言之,超人文化是西方人工智能发展的支撑性观念之一。本文将试图剖析弥散在美国人工智能发展中的超人文化,并对这一文化背后的深层次内涵及其危害进行分析。

一、弥散在美国人工智能发展中的超人文化

目前,美国人工智能的发展正被少数几个大公司和数个改变世界的超人所主导。这些超人主要包括: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Bill Gates)、脸书的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谷歌的创始人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和拉里·佩奇(Larry Page)、苹果的CEO蒂姆·库克(Timothy Cook)、亚马逊的创始人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以及特斯拉的创始人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等等。①之所以说这些人是超人,一方面因为他们所执掌的大公司排在全球市值的最前列,另一方面这些人也在主导未来社会和科技发展的趋势。这些公司的市值巨大,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些超人的时代引领以及普通民众对这些超人观念的认同。例如,特斯拉2016年度亏损近6.74亿美元,但却依旧是美国市值最大的汽车公司。②市值反映了人们对一个公司未来发展状况的预期估算,一般受人们对这个公司未来发展前景看法的影响。同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大公司之所以能够达到如此大规模的市值,何尝不是因为这些公司的创始人或掌门人所讲述的故事感染了追随者,而这些故事的讲述就是一种超人文化。③例如,扎克伯格的Facebook实际上是在创立一种人与人之间都能联结和分享的文化。尽管Facebook在创立之初面临一些风险,可能导致用户信息丢失或者用户隐私泄露等问题。④然而,扎克伯格向世人分享的故事却成为公司最大的卖点。

目前,谷歌是人工智能领域最主要的推动者。谷歌的创始人布林和佩奇所希望实现的不仅仅是公司在全球人工智能领域中的领先地位,同时還包括在生命科学方面的突破。因此,谷歌在其母公司Alphabet下设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生命科学部门——Verily。设立这一部门的目的是希望克服人类面临的三大疾病的困扰,即脑血管疾病、心脏病和癌症。Verily发力最多的领域是基因测序和精准医疗。Verily把人工智能、医疗和基因测序结合起来,进而辅助布林和佩奇实现人类永生的目标。在这些超人的理想中,人类永生可通过以下方式实现:首先用3D打印技术实现器官的培植和移植。目前最难攻破的技术是心脏3D打印,这正是这些超人们未来致力突破的地方。其次是通过脑科学和脑机接口对人类意识进行复制。在这些超人的计划中,首先将被移植人的意识植入芯片中,然后再将芯片重新植入打印出的人体器官之中。以这样的方式,人类就可以实现永生。脑机接口、脑科学和基因测序目前与人工智能相关,同时也是超人们致力于研究的领域。比如,马斯克的神经蕾丝公司(Neurallink)便是这一领域的典范。另一家代表性公司是23andMe,主要致力于基因测序。该公司声称利用人类唾液就可以测算出基因的排序问题,其最大的优势是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分析个人在未来可能罹患哪些疾病。

此外,在这些领域之外,马斯克还有一整套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完整计划,例如移民火星计划。特斯拉汽车之所以全部采用新能源,便是为未来的移民火星计划打下基础。因为,当人类离开地球后,在已知的外太空中所能用的燃料只有太阳能。所以,马斯克的初创公司中包括一家太阳能电池公司。马斯克另一个引人注目的项目是SpaceX,这一项目希望以民用的方式实现火箭以及航天器的发射和回收,其终极计划是建造一个可以将人类送上火星或者其他星球的电梯。对此,马斯克有一句名言,即“宁可死在火星上”。马斯克的观点之所以会引起如此多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提出了一种超人的想象,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把这些想象转变为商业计划。例如,他已经可以利用民用的力量实现火箭的发射和回收。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作为一种极其耗费资源的项目,过去发射火箭全部都是国家依靠庞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完成。但是,马斯克的SpaceX项目却在成本非常低的基础上完成了过去由国家才能完成的工作。

二、超人文化、精英主义与尼采

超人文化的源头是德国著名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学思想。超人是尼采哲学中最为重要的概念。尼采在西方文化史中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他通过宣告上帝之死而摧毁了传统哲学,建立起一种现世和个体本位的生存实践哲学。而超人学说作为尼采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现代西方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⑤在尼采看来,人类的价值体系正面临堕落。所以,他呼唤一种超人文化来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希望以此挽救人类的消沉,而完成挽救人类堕落局面最重要的行动者就是超人。关于超人,尼采有许多令人热血沸腾且又令人惊悚的表述。例如,尼采进一步放大了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认为一切物种都将创造出超越自身的东西,人也必将进化为超人。尼采在《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中描绘了查拉斯图特拉劝说市场民众的场景。查拉斯图特拉认为:“一切生物都创造了超出自身之外的东西。你们已经走完了从蠕虫到人类的道路,但你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仍然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而即使现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超人乃是大地的意义”。⑥这一观点在人工智能的发展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些认为人工智能必将超越人类的观点,实际上是对尼采观点的再阐发。⑦人工智能是人类的造物,同时令人感到悲剧的是人工智能将超越人类。这句话尼采并没有直接阐述过,但是了解尼采超人文化的学者却能从尼采的知识体系中得到启发。

科技发展领域中最热门的词汇是“迭代”,而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也概莫能外。比如,“阿尔法狗”在2015年设立之初,仅仅能够击败欧洲的围棋冠军樊麾二段。在2016年,“阿尔法狗”便能够战胜世界排名第二的棋手李世石。而到了2017年,“阿尔法狗”更是很轻易就战胜了全球围棋冠军柯洁。这个变化过程便是迭代的一个重要表现。这里的“迭代”实际上是“进化”一词的翻版。而超人们的逻辑也是如此,既然机器要迭代,那么人类也需要迭代。超人们的计划是一方面通过植入芯片和脑机接口的技术来增强人类的超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对人类的身体进行增强。人体增强技术最初的发展是为了帮助那些丧失肢体的人重新获得行动能力。但是,人体增强技术同样还可以服务于超人们的想象。正如在《钢铁侠》等美国好莱坞电影中所展示的,通过穿上那些钢铁甲衣,再通过脑机接口的控制,超人们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超人文化的本质是精英主义,在尼采前后有许多西方学者都对精英主义进行过充分论述。譬如,威尔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对精英和大众做了区分,在他看来,精英与大众一直处在一种紧张和对抗的状态之中。帕累托以“精英循环理论”闻名于世,他认为历史上的变迁不过是不同类别的精英之间的恒久性流动罢了,而新精英的兴起则表现为卑微之众对强大权威的报复。⑧加塔诺·莫斯卡(Gaetano Mosca)则对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做了区分。莫斯卡在《统治阶级:政治科学原理》一书中写道:“在所有社会中……都会出现两个阶级——一个是统治阶级,另一个是被统治阶级。前一个阶级总是人数较少,行使所有社会职能,垄断权力并且享受权力带来的利益。”⑨德国社会科学家罗伯特·米歇尔斯(Robert Michels)提出了寡头统治铁律。在米歇尔斯看来,无论社会如何发展,精英集团对社会的统治既是德国社民党的一个重要特征,同时也是一个普遍特征。在米歇尔斯看来,少数政治精英通过组织实现对群众的领导,而说到组织就必须说到寡头政治,因为寡头群体中必然出现某一个人获得最高权力并进一步转化为独裁。⑩而在这三大精英理论家之外,还有许多有名的学者都表达了对精英主义的一种向往。例如韦伯、熊彼特等人从民主政治出发,论证了精英民主的政治合理性。(11)西班牙哲学家何塞·奥尔特加-加赛特(Jose Ortega Gasset)在《大众的反叛》一书中对大众社会的兴起充满担忧。(12)而美国未来学家、科技精英主义的代表丹尼尔·贝尔则认为任何社会的生活质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领导质量所决定的。(13)

超人文化最大的问题是蔑视人民的力量,把整个人类的历史和社会的变迁都寄托在少数超人的身上。正如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在《乌合之众》一书中所表达的观点,在精英主义看来,人民群众就是乌合之众,而精英所做的工作就是主宰历史的进程,同时操纵大众的意愿以实现其目的。(14)这里,我们需要回到尼采。尼采认为,超人高于人,犹如人高于动物。人是超人和动物之间过渡的绳索。(15)人有三种选择:一是走过这条绳索成为超人;二是在过绳索的时候掉下深谷被摔死;三是留在此处甚至退回到动物界。这三种选择在尼采看来代表三种截然不同的价值,成为超人是无限光荣的,掉下深谷摔死是可敬的,而退回到动物界则是可耻的。在尼采的思想中,超人眼中的普通人犹如牲畜一样可笑。超人与现代人类的差别比现代人与动物的差异还要大。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发展的主要推动者实际上是在实现尼采超人的理想。并且,这些推动者在推动人工智能发展的同时并没有考虑到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因为根据超人理论,在超人眼中普通人跟动物一样是可以被忽视的。尼采认为,超人是人类生物进化的顶点,是人类物种中最优秀的部分,它高居人类整个顶端,同时又与普通大众相区别。

尼采并不讳言超人对权力的占有和使用。在尼采看来,凯撒大帝和拿破仑就是超人的前现代版本。在尼采的观念中,超人可以占用和统治一切,并且其职责就是消灭懦弱。超人的行为可以超出传统善恶的判断,并且不会受到良心的责难。超人的另一特征是甘冒风险性,并且以冒险为乐。在生活中塑造或者找到最凶恶的敌人,并与之战斗争取获得最终胜利,这就是超人的理想。超人能够忍受痛苦的折磨,拥有极强的意志力。超人是孤傲的,他傲视一切、远离群众,像雄鹰一样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尼采还赋予了超人一种至上的“道德的”和“真理的”位置。他是人类的道德典范和立法者。超人的意志和言论就是法律。在超人的字典中,能力是第一位的,应然规则是不存在的。所以,尼采的超人理论实际上是一种上帝的世俗版。尼采所描述的超人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上帝,只不过用超人替代了上帝,整个特征仍然是上帝。

尼采一方面宣布“上帝死了”,表达了他反对基督教的立场,同时塑造了一个世俗版的上帝,并让这样的上帝无处不在。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一书的第108节第一次明确说出“上帝已死”这段话,而又在书中的第125节进行详细论述。书中认为:“人们把上帝杀了,我们必须发明一种赎罪的方式,即我们自己变成上帝。而我们的后代也将因此生活在比至今一切历史都要高尚的历史中”。(16)赫拉利所描述的神人實际上也是尼采笔中的超人。无论是神人,还是超人,都包含了两个重要的特征。第一,通过人体增强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的技能达到无所不能。比如,通过新的感知设备,人可以实现千里眼和顺风耳的技能,并能上天入地。(17)第二,创造有灵的万物。之前的人发明了许多工具,但是这些工具必须经过人们的使用才能赋予其意义。工具自身是无法实现其意义的,然而人工智能的发展就是让工具本身自行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工具本身将具有某种灵魂,这是人工智能发展最令人感到惊奇的地方。(18)超人文化最危险的地方是对大众的低估和蔑视。在超人文化看来,少数精英就可以决定历史的进程和整个人类的命运,而那些大众的意义就在于为超人们的成绩鼓掌。换言之,在超人文化的主导者看来,他们承担着类似于上帝的功能,而大众则是这些上帝的追随者。他们只能对超人们所做出的巨大成绩膜拜、赞扬甚至毫无保留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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