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陗,沈澍农
(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 210023)
楼兰出土文书Or.8212/485(L.A.V.x.018)现藏于大英图书馆,于业礼、王兴伊二位学者曾对其进行过考证[1](简称“于文”)。笔者在整理此件文书时,对“北斗主创”一语进行相关研究,以期更加全面地揭示此文书背后的涵义。
图1 Or.8212/485(图片来源于IDP)
图1显示,文书正面存5行文字,录文如下:
1. 创=[创]爲刀斧所傷,南斗;2. 主血,北斗主創,鶣[扁]鵲;3. 盧醫不能治之,亦不;4. 能還喪車,起死人,創奄;5. 愈,不疼不【痛】□□□。
向星神祭祀祈求的行为在我国出现很早,至秦汉已颇具规模。而世人流行的“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说法,乃出自于道教经文中的“北斗落死,南斗上生”[2]。晋人干宝所作《搜神记》[3]卷三亦云:“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虽然南北斗并称,但事实上无论道徒或民间,大都重北斗而轻南斗。从传世医书来看,也呈现此趋势,北斗单独应用的次数很多,而南斗基本是随北斗出现而出现且次数很少。这其中不乏宗教、地理、实用性等原因,不少学者对此已有所讨论[4],本文不再赘述。
于文认为,魏晋时期“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观念是由北斗主杀的信仰衍生,因而在疾病的治疗上产生了“南斗主血,北斗主创”的医学思想。笔者认为,由于“重北斗轻南斗”的原因,与南斗相关的资料较少,“南斗注生”与“南斗主血”的关联较难确定,但“北斗主创”源于“北斗主杀”的观点比较明确。
古时人们通过观察北斗斗柄所指方向判断四季的变化,而四季变化源自天地阴阳二气之间的此消彼长,他们认为北斗柄在不同季节的指向能够指示出世间阴阳变化的状态,从而决定万物的兴衰生死(早期北斗被认为集合死生为一体,这也可以解释北斗延寿续命之功能)。
北斗主杀,由此认为北斗相关的天象常与诛伐有关。《后汉书·天文志》[5]中就有多处记载,由此进一步引发了北斗厌辟刀兵的神奇功效。葛洪在《抱朴子内篇·杂应》[6]论及辟五兵之道:“书北斗字及日月字,便不畏白刃。”综上,遂有楼兰文书中“创为刀斧所伤”“北斗主创”之语。创,《说文》[7]:“刃,或从仓。”此处“创”字和兵刃直接相关,与后世通用之“疮”字在此层面上稍有异义。
葛洪亦在《肘后备急方·治为熊虎爪牙所伤毒痛方第五十三》[8]载:“若逢之者。目向立,大张左手,五指侧之,极势跳。手上下三度,于跳中大唤:咄虎,北斗君汝去,虎即走。”道教经典《太平经》中包含诸多病因理论,其中之一为诸虫(虫,古时可概称多种动物)侵犯人体,可分为“体内的寄生虫”和“体外的毒蛇猛兽”[9]。体内之虫可导致疽、疥、疠等疮;体外之虫如狼虎一类的猛兽,可以对人进行攻击,从而使人受创甚至丧命。北斗的作用不单主刀斧所伤之创,亦主其他各种疮伤,此为后世医书疮伤多见“北斗”之缘由。
笔者认为,北斗主创的首要作用是止疼痛,文书所见“不疼不痛”在传世医书中亦多见。《千金要方》[10]卷二十五《火疮第四》:“治金疮血不止令唾之法”有“北斗七星,黄姑织女,请制水之法,清旦明呪:不痕不脓,不疼不痛……一切疮毒并皆用之。”又《千金翼方·禁金疮第十二》[11]有“禁金疮法”:“今会百药,不如神师,一唾止痛,再唾愈疮,北斗七星,教我禁疮,南斗六星,使疮不疼不痛,不风不脓,北斗三台,转星证来,急急如律令!”再《儒门事亲·金疮五十四》[12]:“又有咒法,咒曰:今日不祥,正被物伤,一禁不疼,二禁不痛,三禁不脓不作血……如阴晦夜间,望北斗取气亦得。”三者均把“止疼痛”放于首位。
其中第2例“禁金疮法”出现了南北斗同用的情况,笔者以为因为北斗是帝车,掌管二十八宿,南斗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属北斗所辖,是否因此南斗也被古人认为具有北斗的功能?但毕竟南北斗功能差异明显,“南斗主疮”的非主流思想被湮没在“北斗主创”的主流思想之中,也并非无此可能。
北斗可延寿、起死回生,于文已有所述,本文试探讨除此之外的一些功能。
古人认为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行走,便可获得北斗的一些神秘力量以行使方术。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五十二病方》第97、98行遂记有向北禹步,饮水治病之法[13]。而疫病、疟病、痨病、尸注等疾病,古人多认为是疫鬼、疟鬼、痨鬼、尸鬼作祟所致。由于北斗“帝车”之下压着“天尸”鬼宿,因而被赋予压鬼镇祟的职能,广泛应用在包括医疗在内的各种仪式中,以解除注祟护佑生人。《素问入式运气奥论》[14]之“黄帝内经素问遗篇”:“欲将入于疫室……次想头上如北斗之煌煌,然后可入于疫室,即正气寸内而邪疫不干。”《宣明论方》[15]卷十三《疟门》“斩邪丹”有“已早辰服,夜间于北斗下香水献至早晨,用新倒流水送下”语,同书还有“断魔如圣丹”“趁鬼丹”等方,亦与北斗聚气驱邪的功能有关。
神灵可作祟,因而北斗有时也是致病的原因。敦煌文书P.2856《发病书·推得病日法》:“戌日病者,大重,天魁,天上北斗长史,主收人命,故知病大。头目,腰背,胸胁满涨,咽喉不利,短气吐逆,四支重,乍寒乍热。”驱邪与作祟看似相反的两面,正体现了古人对神灵的敬畏之情,神之所以为祟,是人们触犯神灵所招致的直接或间接的后果。
北斗可治“遗尿”。《千金要方》[10]卷五《小儿杂病第九》“治小儿遗尿方”的服药方法为“面北斗服”。关于遗尿中医认为由膀胱虚冷、不能约水所致。肾经与膀胱经互为表里,肾主水,小便为水液之余,膀胱为津液之府,膀胱虚冷,阳气衰弱,不能约水,故遗尿,说明肾气不足导致遗尿。北斗有聚正气的功能,但进一步考虑此处可能还涉及北斗与肾的另一层关系。清·宫梦仁《读书纪数略》[16]卷二十九有云:“人有五岳(故曰:元气所合列宿分):心为南岳居上(主南斗);肾为北岳居下(主北斗);肝为东岳居左(主东斗);肺为西岳居右(主西斗);脾为中岳居中(主中斗)。”借以五方时空和五行之关联明确北斗与肾的关系,但凭此并不能说明更古时候的关联情况。有学者论述了北斗信仰为“肾为先天之本”理论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但是古代早期或者说在《内经》编成前或编成时代,还未有统一的说法,体现为《内经》本身也存在五行配时空的不同说法。东汉《白虎通·情性》[17]:“口者,脾之门户;脾者,土之精,上为北斗,主变化者也。”北斗与肾的关系在诸多复杂的体系中多有不同见解,还须综合考证不能贸然定论。
文书中对扁鹊医术采用“不能”和“亦不能”的说法,是为了凸显南北斗的作用高于传统医术或是说明创伤严重而不可治?由于原文残缺而未可确知,也许正说明了此文书的内容性质并不能被简单定义。以上列举的北斗诸多医疗作用,归根到底是在古代鬼神病因论这个大前提下古人所赋予北斗的功能。虽然传统医学对疾病原因的探究,基本上是往“理性”的方向推行,即早期将大部分的疾病归诸鬼神的力量,渐渐概括出一些可以依循的如六淫七情等准则来解释疾病。但只要疾病存在,鬼神的信仰或许就不会消逝,特别是在古代对疾病的治疗方面还没有足够多的有效手段。以《千金翼方》“禁咒”卷为代表,历代大型方书中都有相关篇章,这说明从鬼神角度去考虑问题,是古人必然会选取的立场。当我们重新审视《史记》中“信巫不信医”不可治的谆谆告诫,又是否从侧面反映出鬼神治病在大部分病家的日常生活里仍占据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