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王”的最后一块糖

耶雅亿

她成了热闹场的陌生人

爷爷去世后，奶奶越活越糊涂。为了让她分心，我爸给她安排了“任务”——让她照顾“后院”。她倒好，浇水多少全凭心意，不久花草皆枯;烧饭忽咸忽淡，常常让人难以下咽。还有几次，她竟将自己锁在门外，将家里重要的东西丢进垃圾桶。每每此时，我爸都會难以置信地摇头：“妈退休前可是高中特级教师，这才几年？”

我妈教奶奶玩微信，陪她旅游;我爸帮她买健身器材，带她找老玩伴……可一切都无法让她找回昔日的光彩与热情，她永远是热闹场合的陌生人。

有一次，我妈带着奶奶到楼下遛弯，碰到了老街坊。几人正聊得火热，奶奶突然拔腿就走，嘴里还嘟囔着：“要迟到了，要迟到了……”我妈只好追了上去，只听身后那几个街坊连连叹息：“可惜了，不中用啦。”

一天，爸妈在阳台上讨论奶奶的体检报告，爸爸忧虑地说：“咱妈虽然身体检查结果正常，但脑子跟不上了，这样发展下去怕不好。”妈妈看着奶奶，无声地叹息着。爸爸盯着远方，眼中全是无奈与哀愁。

小瞧老人，是每个孩子的本能

有段时间，由于消化系统出现症状，奶奶总是放很响的屁。我几次表示抗议，她每次都抱歉地说：“我控制不了，对不起啊……”

一天，3岁的表弟来玩，我突然想来个恶作剧，便悄悄把一个橘子藏在奶奶常坐的沙发垫子下。等奶奶放了个响屁，我立刻从垫子下拿出橘子告诉表弟：“这是奶奶放出来的橘子。”表弟不懂事，信以为真，便一直催着奶奶“下橘子”。看着我们手舞足蹈的样子，奶奶眼中闪出一丝难过。

这时妈妈走过来，悄悄对我说：“奶奶是有点糊涂，但不管怎样，她仍是奶奶，你不可以这么捉弄她。你想想，她以前那么厉害、骄傲，万一她知道自己疼爱的孙女这么对她，该有多伤心啊。”

是啊，奶奶以前可像家里的“国王”一样，说一不二，她如果知道现在糊涂了还要被小孩子捉弄，一定十分痛心。在我为“老国王”伤心的时候，爸爸走进来摸着我的头说：“奶奶很可怜对不对？咱们一起跟她道个歉，好不好？”

我点点头。其实，从看到奶奶伤心的眼神时，我就对自己的行为有点后悔了。

当年的奶奶，是全家主心骨

后来，奶奶的状况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有什么改善。那天，奶奶端着一盘嗑好的瓜子走过来递给我。以前的很多年她都这样，我一直嫌她嗑的瓜子不卫生，然而她对我的抗议始终置若罔闻。可这一次，我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接了过来。

我吃瓜子的空隙，看到奶奶死死地盯着电视，时而泪眼蒙胧，时而陷入沉思。这时我妈走了过来，她跟我爸对望，似乎在说：“老太太是不是恢复了记忆，能看懂电视啦？”

我们正为此欣喜时，奶奶却突然站起来说：“你说要吃酒酿圆子是吧？我这就去做。”我爸妈立时傻了眼，连我都知道，“酒酿圆子”是爷爷的最爱。只见奶奶慢慢踱进厨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条斯理地做事。她每做一样都要停下来想一想，然后还向旁边说句：“你不懂……”我伏在门框上吓傻了，说：“难道奶奶被什么附体，出现幻觉啦？”

妈妈忽然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说啥呢，大概是奶奶以为爷爷还在她身边呢。”爸爸连忙把我和妈妈扯了过来：“你奶奶这是习惯了，咱们以后不要打扰她。”

我是奶奶最后一块糖

一天晚上，我去给奶奶送热水，见她正坐在床上织毛线，我问：“是给我织的吗？”奶奶却说：“不是。天冷了，我想给你爷爷织一条围巾。”看奶奶陷入回忆，我知道她又想爷爷了。

我说：“奶奶，我也冷，也给我织一条好不好，我喜欢大红色的。”奶奶怔了片刻，随即脸上笑出了花：“好啊，也不能冻坏我大孙女。”

这件事过去我就忘了。谁知两个月后，奶奶居然真的拿出一件大红色的围巾来。见我愣怔，爸爸连忙催：“赶快去试试呀，这可是奶奶亲手为你织的呢。”

大概是没想到奶奶居然还能织围巾，那一天，家里的气氛格外热闹，虽没有人打闹说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藏不住喜气。

从那以后，爸妈让我多跟奶奶亲近，他们说只有我才能焐热奶奶的心。也许是这样吧，自从我常常亲近奶奶之后，她似乎变得清醒了一些，虽然做起事来仍糊里糊涂，但笑容越来越多，跟我们的互动也越来越多。

一天，我正在写作业，奶奶神神秘秘地让我去她的房间。我进去后，她拿出一包糖果递给我：“吃吧，你爷爷专门给我买的。”我没有拆穿她——那其实是妈妈圣诞节买的，而是从中取出一块，剥开塞进她的嘴里。含着糖果的奶奶愣了一下，随机咂摸着嘴笑了。

后来的很多年，奶奶都是糊涂的。但是，我知道，奶奶不再孤单，因为她还有我们，还有我，她满嘴都是甜味。

（田宇轩摘自《家庭百事通》201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