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宏博
陈世骧,字子龙,号石湘,一九三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语系。一九四一年陈世骧赴美,在哈佛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从事教学研究工作,一九四五年起执教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曾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现代中国研究中心”董事兼东方语文系系主任。其间,陈世骧曾先后延揽夏济安、张爱玲、庄信正到伯克利工作,并指点和提掖杨牧、郑愁予、聂华苓等青年作家,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旅美华人在美国人文社科领域打开局面做出了突出贡献。陈世骧学贯中西,在中国古典诗歌研究、比较文学等方面为中外学界所推崇,特别是关于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论述,至今仍有重要影响。
陈世骧好交游,不仅与华人作家学者结下深厚友谊,也有诸多欧美名家好友。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陈世骧就与来华英国学者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合作翻译了《现代中国诗选》。在伯克利,他与意大利诗人奥斯基(Leonardo Olschki)交往颇深,并为奥斯基中文旧体诗集《练习曲》作序;他还与汉学家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共同著述,一九四八年合作出版了《绝句廿五首:附词彚练习》(Twenty-five Chinese Quatrains, with Vocabulary Exercises);一九六○年,著名诗人米沃什到伯克利担任波兰文学教授,陈世骧与米沃什留下了一段真挚的友谊,米沃什一九七五年曾创作诗歌《魔山》纪念这段友情;陈世骧还与诗人批评家伦纳德·纳坦(Leonard E. Nathan)交情很深,纳坦一九七三年曾出版诗集《无欲》(Without Wishing: Fifteen Poems in Memory of Chen Shih-Hsiang)悼念陈世骧。此外,陈世骧与赛珍珠夫妇、诗人艾伦·忒特(Allen Tate)、批评家萧勒(Mark Schorer)都保持了很好的友谊。而其晚年与美国诗人惠洛克的文字因缘更是一段文坛佳话。
约翰·惠洛克(John Hall Wheelock,1886-1978),一九○八年毕业于哈佛大学,一九一○年任斯克里布纳之子出版社(Charles Scribner?s Sons)编辑。惠洛克曾任美国诗歌协会副主席,美国诗人学会会长、荣誉会员,美国国会图书馆荣誉顾问,生前出版著作十四部,曾获一九三六年新英格拉詩歌协会金玫瑰奖,一九七二年被美国诗歌协会授予金奖。
据夏志清《悼念陈世骧—并试论其治学成就》一文介绍,陈世骧与惠洛克的交往,“始于陈世骧初到美国的时候,住在纽约,惠翁曾把他介绍给《礼拜六周刊》写书评。我在纽约十年,世骧每次到埠,总要去惠翁家致候,并被留吃晚饭”。一九六六年底,惠洛克出版诗集Dear Men and Women,专门献给陈世骧,正文前印有献词:“To My Dear Friend,Shih-Hsiang Chen,Scholar and Man of Letters.”(献给我的好友,学者兼文人陈世骧。)
这种情谊,让陈世骧十分感念和惊喜,他为此做了一系列事表达这种感情,据笔者掌握,大致有五件。
一是将此书赠与身边好友。得到书后,陈世骧兴奋异常,曾将此书用英文题赠给身边的好友和学生。笔者曾寓目题赠卜弼德一册,陈世骧在扉页写道:“For My dear friend Peter A.Boodberg Personification of Couscience of Scholars and Men of Letters,From Shih hsiang,1966.”(致亲爱的朋友卜弼德,学者和文人良心的化身。世骧,1966。)陈世骧还题赠给庄信正一册,据庄信正《追忆陈世骧》一文:“一九六六年惠洛克把诗集Dear Men and Women献给陈先生;那时他已高龄八十。至今我还记得陈先生多么欣慰兴奋。收到书后在签送给我的这一册里用英文写了几句话……”一九六六年底,陈世骧刚“收到书”,就题赠身边友朋,可以想见其兴奋之情。
二是将书名译为《亲仁集》。诗集出版后,惠洛克赠给陈世骧一册,在扉页题写:“For Shih-Hsiang, in affection and admination, From his old friend Jack.”(赠世骧,满怀喜欢和赞美,老朋友杰克。)落款杰克,系惠洛克常用名。陈世骧收到赠书后,思索良久,于一九六一年一月将书名译为《亲仁集》,用毛笔郑重题写在标题页背面,并以两列小字解释因由,“拜受因译此书名并题释语见后,一九六七元月廿一日”。释语在献词页旁的空白页:“乃惠翁八十岁所贻新作也。书名以极平易冲淡之语寓挚切深厚之情,而中国现代语竟无足以洽表之者。思之久矣,忽悟亲仁二字当为此意之神髓,且析字亦可暗合缘。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章》第六),乃适为先生之德而见于诗者也。世骧谨志。一九六七年元月廿一日岁在丙午。”献词下亦抒感言:“‘泛爱众而亲仁,孔论著为文德之基。先生此集标名寻译,正合喜中西哲理诗道,乃于斯人斯艺不谋而互通。虽愧领荣贻,而盛事足纪,本册书端复有先生亲笔,爰感志于此。”从陈世骧亲题书名、撰写释语及感言看,其兴奋程度可见一斑。
《亲仁集》献词页及陈世骧题写的感言
三是将释语誊录并分别题赠友好。一九六七年二月,他题写一册赠夏志清。夏志清说:“他把书名译为《亲仁集》,在送我的那一本上附有用毛笔写的译名说明。”一九六七年三月,他在赠予庄信正那本书上又再次补题。庄信正说:“次年三月把书名译成《亲仁集》后又用毛笔字题签,并工整地誊录了他为译名所写一页长的解说。”夏志清先生的悼念文章,全文引用了陈世骧的译名说明;庄信正先生的回忆文章,影印了陈世骧的译文说明,对比两书题记与惠洛克签赠本陈世骧题记,内容基本一样。这里庄信正先生说“次年三月把书名译成《亲仁集》”,应是根据自己收藏那本书落款日期的揣测,比实际翻译时间晚了约两个月。从收到赠书到翻译书名,陈世骧“思之久矣”,确实非常重视这段文字因缘。翻译书名后,又题写分赠友好,甚至在已赠人的书上再题写一遍释文,其兴奋异常,激动不已,以至于“与朋友共”,可以想见。夏志清说“这是世骧晚年最得意的一件大事”,应该不是夸大。
四是陈世骧专程赴纽约参加惠洛克的一个活动。这个活动的内容,各人记述略有不同。杨联陞说是将《亲仁集》献给陈世骧的仪式,“惠老特别把这本诗集—石湘译为《亲仁集》—献给石湘,举行献书仪式时,在纽约有过一次盛大的宴会”。史诚之说是《亲仁集》受奖仪式,“这本诗集(《亲仁集》)在联合国受奖时,惠洛克当着各国代表面前将此殊荣奉献给陈世骧夫妇”。夏志清的回忆是:“恰巧那时联合国某机构邀请惠洛克演讲或读诗,世骧觉得有参加盛典的必要,偕美珍乘机来纽约玩几天。”陈世骧在纽约与夏志清“在一起的时间较多”,夏志清的回忆应是最准确的。结合杨联陞和史诚之的记述,当时的情形应是陈世骧得知惠洛克在联合国某机构有一个活动,专程去参加祝贺。在活动典礼上,惠洛克提到将此书献给陈世骧夫妇。这既适逢其会,也留下了一段文坛佳话。
五是陈世骧将自己的论文献给惠洛克。一九六八年,陈世骧撰写论文To Circumvent“The Design Of Eightfold Array”,中文名《〈八阵图〉圜论》,发表于台湾《清华学报》新七卷第一期“中国文学专号(上)”,在标题下面,陈世骧特意用括号标注“For John Hall Wheelock”,将此文献给惠洛克。也为这段文坛佳话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最后交代一下,惠洛克题赠陈世骧《亲仁集》,在陈世骧逝后,由陈夫人转赠给义子女。陈氏夫妇没生育子女,但有义子女多名,史诚之说“他的干儿女亦有四位,但仍不嫌多”。陈夫人转赠的人,应是其中一对姐弟或夫妇。在惠洛克题记下面,有陈夫人题记:“致玛利亚和罗纳德,此书为诗人所赠,现转赠你们,以纪念你们义父。爱相随。义母美珍。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