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弦
我住在大地虚构的寺庙,穿堂风卷起落叶
飘落佛前,钟声犹如张继的呼吸
夜半后,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接受皈依
却始终难以忘掉颠沛流离,仿佛
承受人间的袅袅炊烟就是继承祖先的遗产
那一亩三分地长满荒草,被埋葬的人
至今没有传来孤独的消息,此去经年后
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模样。多年来
我捧着半卷虚无谎称参悟草木春秋
而银装素裹的大地,让我难以辨别
地图上模糊的路,随河流背井离乡
二十八年来,债务犹如铜雀台的鼎镬
烹煮着最后的通牒;待我转身,望向故乡
四千一百二十里的尘埃,像高耸的墙
隔离出模棱两可的世界,所谓阴阳两隔,
“无外乎我用心跳缅怀一个人的欢声笑语
被缅怀的人在泥土里早已肝肠寸断”。
打瞌睡的守夜人,偶尔木鱼咚咚
寺庙在夜半三更的寂静里恍如信仰的生
我像白衣书生,借着烛火,铺展开宣纸
冻僵的毛笔恰似风华正茂的少年
刺破砚台里的薄冰,从此陷入黑暗
勾勒一幅山水,看大地像一张苍茫的脸
与虎谋皮的人,饮朝露,敲木鱼
也逃不脱袅袅的人间烟火递过来的
宛如巨石的黑锅;如果下雪了
雪花像盐巴撒在经年累月的旧疾上
我半掩《石阡府志》,躺在月光下的医院
救治多年来,积压胸口的乡愁
机械表弱弱地跳动,让我像自闭症患者
更像一个与虎谋皮的恶人:
一手在空白的纸上用文字返乡
一手握住城市沉睡的耳朵,让天可以晚些亮
至少要等到固定的时间,我才能
安静地推开窗户,呼吸早春的处女空气
现实与期待,时间不会宠坏虚无的骨头
只会给贫瘠的皮囊烙下辛酸苦辣
许多时候,我甘愿为一株卑微的高粱
低下头,看斗转星移,以及滚滚尘埃
淹没的悲欢离合。我尽量克制住想象力
让表达更加贴近温润的泥土;我将抑制张狂
让叙述更加符合逻辑学的倡导
而飞扬跋扈的文字,在夜郎王的谕旨上
省略温润、忽视美学,马革裹尸
的热血情怀,留下的扑朔迷离的传说
传说不可考据,文人记载难免会情绪演绎;
历史学家太严谨,放大镜下的遗址
被剥夺了生活的气息;野史有趣,又粗俗
像裹脚布被语言包装成新娘的肚兜
而我,一个与虎谋皮的人
一个靠文字搭建安身立命之所的书生
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孤独者
亦是一个漂泊多年的离乡客
久居异域,险些改掉了口音,忘却了乡俗
酒到酣处,起舞弄清影,就要忘掉了
父亲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拼死送我出山的手
于是我将不再让灵魂受到控制,放出困兽
横冲直撞,遇山过山,涉水渡河
在变奏中抵达山国,让颠沛流离的灵魂
在黄昏与亲人相聚,天黑之后的神龛前
卸下包袱的人如释重负
祖屋年久失修,石灰已经脱落
露出黄泥土狰狞的面孔,八仙桌松动
摇摇晃晃的,难以承载祖先的聚会
何况厚厚的尘埃早已让桌子变形
儿孙齐聚时,有必要进行一次打扫
让辞旧迎新更具农耕文明的不朽传承
新鲜的柚子叶在沸腾的水里
散发出刺鼻的芳香,祖屋的空气中
生机勃勃的气息在涌动:
从神龛开始,擦布抹去“祖德流芳”的尘
抹去“天地君亲师位”的尘;抹去已故
亲人名字上的尘,抹去遗像上的尘
……或许,不能抹去的,是在恍若隔世中
那开着手扶拖拉机慢悠悠远去的光阴
在光阴里,我们像极了卑微的尘
一辈子只是在等待打瞌睡的命运前来审判
我们清洗盛装贡品的瓶瓶罐罐
感觉祖辈的温度尚在,他们均匀的呼吸
还在萦绕着整个祖屋的一砖一瓦
包容着儿孙犯下的错,也宽容燕子筑巢时
不慎将粪便落在八仙桌上
一场必须的死亡让我的祖先们学会了妥协
他们妥协于命运,从此放下贪念
世界于他们只是一张来不及带走的冥纸
被定格在祖屋的神龛上。诸物重新归位
祖屋焕然新生,待贡品摆满八仙桌
檀香袅袅盘旋,一张张冥纸在火焰上
大声朗读平仄难辨的谶语,我看见
神龛上面的阁楼,摆放着未刷漆的棺材
这无疑将是某位亲人与命运妥协后的家
一生需要经历多少朝霞方可浪漫如李白
又需要看过多少落日才能坦然
犹如湖心亭看雪的张岱;粮食不需再酿酒
菜园的蒜苗,青菜,莜麦菜,空心菜
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望向落日
被分割的阳光来不及留下恩赐就消失殆尽
充满怜悯主义的孤峰,撕碎一片云
而终不能拨开云雾,或许,落日的轨迹
就是浪迹天涯的书生手握的地图
仿佛一切都近在咫尺,又遠到万物难生
这一生,最煎熬的是追求落日
而放弃了一座菜园的春夏秋冬;
认得李白浪漫、知晓张岱洒脱又如何?
这一生,我的孤独,莫过于有地不会耕
把蔬菜的名字张冠李戴,常常需要
借助植物图书辨别周遭的草本
真的,我已经不再年轻
祖父二十七岁时,靠着满腹经纶败光遗产
靠着一条扁担挑盐,养活八个子女;
父亲二十七岁时,掌握了人情世故的诀窍
驾着马车在周围乡镇转运货物
还完高利贷,又赚到朋友遍江湖;
而我在这个年纪啊,写过几首叙事诗
记载孤苦伶仃,有过被姑娘杯酒释兵权
无疾而终的爱情。想到往事,仿佛
置身于空旷的荒草地,一把野火
轻而易举就攻下了一个书生的前半生
遗书在风里被火焰朗诵,灰烬
变成肥沃的土地滋养一弯瘦弱的月亮
照亮苍凉如水的生命暗藏的凶险
捅刀子的,不一定就是敌人;该警惕的
往往是毫无涟漪的湖水酝酿的灾难
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已经饱受煎熬
父母恩赐的生命,我拥有了二十七年又四个月
依然业难立,家未成,却虔诚地
迎接即将遭遇的春秋冬夏;我不想看三国
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真的
当二十七岁以倍数翻,剩下的半生
只是借来的——我已经不再年轻
毫无缘由,一股溪水从黑暗中潺潺流出
便被赋予神灵降临,端坐在洞里
庇佑山高路远的子民:菩萨洞前的板栗树
挂满了红布条,香烟袅袅,冥纸的灰烬
在风里,像祈祷的谶语,坠入溪水
往低处流的水是万物之源,若心怀无限慈悲
荒凉的旷野便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