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汀
人人都爱尹雪梅。
谁能不爱她呢,那么热情、活泼、善良,对所有事物都充满照顾的欲望;又那么勤快、能干、心灵手巧,随便做个菜和小吃,都能让人把舌头吞掉。不爱她的人,也只能说根本就不爱生活了。
尹雪梅是东北人,老家在辽宁省的葫芦岛,十岁时母亲改嫁,迁到吉林长春郊区的一个小镇,说是镇子,其实也还是农村,只因毗邻城郊的几家工厂,比一般的村子繁华些,多了几条街、几家商店。她就在那儿长大,再后来就在附近嫁了人。尹雪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年算超生,为这个没少受折腾。大儿子是长春铁路局的司机,现在大部分列车都改动车、高铁了,他这种过时的内燃机司机摆弄不了新玩意,内部调整了工作,整天站在检票口检票:旅客朋友们好,通往北京的D26次车可以检票了……二儿子也在长春,东北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现在是长春师范学院的老师,教马列主义邓小平理论一类公共课。大儿子生了女儿,还想再生,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怀不上了;二儿子也生了女儿,有条件生,但坚决不生二胎。两个外孙女,尹雪梅都帮忙带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有那么几年,她觉得自己比吉林省长还忙。一大早,在大儿子家把大外孙女喊起来,吃口东西送到幼儿园,就赶紧骑电动车到二儿子家,让二儿媳妇上班,她看二外孙女。晚上二儿子回来替她,她又赶紧去接大外孙女放学。
尹雪梅的头发就是这几年白的,先是一两根,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满脑袋了;先是白发根薄薄的一层,后来不知不觉也就整根白了。头发白了的时候,尹雪梅想起几十年前,父亲临死前说的话:雪梅雪梅,踏雪寻梅。这是她父亲会的唯一一句成语,是跟村里的老中医学的。老中医和父亲是酒友,尹雪梅八岁时,发过一次癫痫,是老中医把她救下来的,她把老中医的手腕子咬了上下两条疤。老中医不光会看病,还会算命,跟她父亲说:雪梅这孩子吧……一辈子操心的命,好在她心大,啥事最后都能想开。想起这些话,她开始觉得满头白头发就是满头的雪,可好看的梅花在哪儿呢?她稀罕花,但从来没见过梅花,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摸不着的念想。
二外孙女在堆她的乐高城堡,尹雪梅得空把屋子乱七八糟的衣服归拢归拢,坐在沙发上,想把满头的白雪扎成辫子。她梳得仔细,心里头想,白归白,好在没掉,染一下就成黑的了。头发才梳到一半,北京的小女儿晶晶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妈,我懷孕了。”晶晶在电话里兴奋地尖叫。
这会儿得知小女儿怀孕,尹雪梅刚刚放松点的身体,一下子又绷紧。郝晶晶说,妈,你帮我哥带孩子,可不能不帮我呀,我工作可比他们忙多了,北京的生活节奏,比长春快好几倍。小孙更是,他爸妈都有病,自己照顾自己都难。小孙一年有半年都在外面,这个家对他跟旅馆一样。
哦,尹雪梅说。手一松,没扎紧的头发立刻散下来,像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
小孙是女婿,在一家银行上班。这家银行在非洲有项目,员工都要轮流到非洲去出长差,工资比国内高三倍。女儿去年买了个小房子,一大半首付是借的,还欠了两百万银行贷款,为了多赚点补贴,女婿恨不得留在非洲不回来。
尹雪梅算了算日子,小孙就春节时回来一趟,郝晶晶就怀上了,心里喊一声,咋就那么准呢?再一算,二孙女上小学还不到十天,就是晶晶的预产期,俩孩子商量好了一样,无缝对接,一点休息时间也没给她留。带吧带吧,自己生的儿女自己造的业,一碗水得端平,三碗水就更得端平了。她活动活动胳膊腿,觉得身子骨还成,把头发染一下,换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也没那么老。她心里也不想老,总觉得自己还没年轻过呢。
站好最后一班岗,她还是有信心的,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伴儿郝胜利。郝胜利比她小两岁,前年退休后,二儿子把他接到了市里,找关系在一家厂子里看大门。老头有高血压,犯过一次脑溢血,幸好抢救及时,但留下了点腿脚不利索的后遗症。犯病后,人家厂子怕担责任,不敢再用。他又不愿意住在城里,拧着劲跑回郊区的老家去了。眼下自己还能做口热的吃,可再过一两年呢,再犯病呢?老头见天跟邻居念叨:养了三个儿女,活得像孤寡老人一样。
去北京前,尹雪梅回了一趟家,看着屋里屋外那个脏、那个乱,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尹雪梅当年是多干净的一个人呀,甭管屋子院子,她都收拾得比楼房还干净,苍蝇站在桌上都能摔一跤。这会儿呢,锅里是几天没洗的碗,冰箱里各种咸菜馒头,还有几头蒜,已经长出了一指头长的蒜苗。老郝整日拖着一条没知觉的腿进进出出,院子中间已经犁出了一条沟,磨坏的破鞋就扔在边上,都是右脚。幸好老郝的血压维持得还算平稳,也可能是一个人过了一年多,什么都得自己操持,活动得多了,人反而有精神。
尹雪梅想在家多待几天,帮老郝收拾收拾,洗洗涮涮,给他包点饺子冻上,但郝晶晶肚子里的孩子可不管这些。这小家伙就跟故意的一样,提前把他妈催到了医院里,说是随时可能生。尹雪梅只在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忙赶去火车站。真是无缝对接,这边还没检票呢,那边已经传来了消息,生了。让尹雪梅重新打起精神来的,是郝晶晶生了个男孩,小名嘟嘟。她虽然没什么重男轻女的观念,但老大生女儿,老二生女儿,如果郝晶晶还是女儿,总觉得美中不足。这回好了,终于来了一个带把儿的,外孙子也是孙子嘛。
尹雪梅成了成千上万在北京带娃的外地人中的一员。刚来的时候,女儿的新房子还没装修完,他们租住在西五环外的一个小区,环境挺好,宽敞,门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能抱着孩子溜达,晒太阳。不远处还有一个小花园,各类花花草草不少。尹雪梅喜欢花,在乡下时就摆弄,没好的花种,她就把山上的野花挖回来栽上。干一天农活回到家里,她不喂猪不喂鸡,先看看自己的花渴不渴、开没开。小区花园里一大片红红粉粉,看着就让人高兴,她得空就跑到小花园里去松松土、浇浇水,惹得好些人以为她是物业雇来的花匠呢。尹雪梅找嘟嘟用过的奶粉罐,移了五六棵花苗,摆在家里养,没多久,一棵棵都开花了,屋子里四季都有花香。嘟嘟睡午觉,她难得休息一会儿,就看着这些花,心里头想,踏雪寻梅,梅花寻不着,别的花也成。
嘟嘟一岁生日那天,也是他们搬进新房子的日子,双喜临门。尹雪梅千叮咛万嘱咐,搬家公司的小伙子还是摔了她两盆花,一盆是月季,一盆是牡丹。尹雪梅心里头难受坏了,可看着他们背着冰箱、柜子、床板楼上楼下跑,一脸汗,眼睛憋得跟嘟嘟小拳头似的,也不忍心叫他们赔。等东西全搬上楼,还把嘟嘟的生日蛋糕拿出来几块给他们吃。她想着,到这边找地方再移几棵,几个月又能开起来。
新房子其实是老房子,还是八十年代建的,属于国家某部委的自建房。之前不允许上市销售,这两年才放开。老归老,位置好,就在三环边上,离地铁很近。只是这种自建房小区没什么规划,正式的大门都没有,地上到处是车,路边的板房开满各类理发店、小菜摊、小商店,还有卖猪头肉的,卖豆腐丝的,卖爆米花的,修裤脚的,像一个混杂的大市场。尹雪梅转了一圈,整个小区里别说花园,连树都没几棵。她攒下来的奶粉罐,就一直空在杂物间。
嘟嘟开始学走路,走得歪歪扭扭,可老想自己走。这时候的孩子最难看,不能背不能抱,得老母鸡一样奓着手在身后紧跟,一不留神孩子就摔个跟头。很快,尹雪梅才染了一个月的头发,又落了一层雪,洗头的时候,洗脸池里还漂着一大把。她心里一咯噔。不过让她高兴的是,新小区虽然闹腾、挤,也没有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却比原来的小区热闹。她很快找到了一群朋友。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另一些看孩子的老太太,大概有七八个。
一开始,尹雪梅带着嘟嘟下楼,到小广场上玩,发现有几个老太太总在一块儿,她上去搭话,她们嗯嗯呀呀地回答,臊眉耷眼的,不怎么热情。尹雪梅也不在意,碰见了还是热情地打招呼。有一天,她们商量着带孩子去附近的公园玩,尹雪梅就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这儿我还不太熟,也不敢一个人带孩子出去。人家也不好拒绝,就随口说去就去呗,公园谁都能去,也没人拦着你。尹雪梅就乐呵呵地推着婴儿车跟着,一队老老小小,走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玩了一会儿,孩子们有点儿饿,要吃零食,各家分别把自己带的吃食拿出来。尹雪梅从包里掏出一个乐扣饭盒,里面是她做的小面龙,小巧可爱,栩栩如生,连龙的眼睛都不含糊,是两颗亮晶晶的红小豆。小面龙一亮相,一群孩子眼睛都放光,自家的面包水果鱼肉肠都不吃了,张着小手,嘴里不清不楚地嚷:要,要。尹雪梅笑眯眯地给每个孩子发一个,孩子们捧在小手里,一开始舍不得吃,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又比着赛吃,各位姥姥奶奶赶紧把水壶递过去,怕噎着了。
吃完了,这群里领头的多多姥姥,在自己孙子嘴边捻了一点渣渣放嘴里尝了一下,问:你这哪儿买的呀,真好看,味也挺好。我自己做的,尹雪梅说。一群人一惊,自己做的?尹雪梅拢拢头发,轻描淡写地说,是呀,这不算啥,我能用面捏十二生肖,哪天我给孩子们做,你属啥,我就给你捏个啥。老太太们都围过来,说:哎哟,你不会以前是饭店的白案厨子吧?尹雪梅说,啥饭店,我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伺候老头儿女,伺候孙子孙女。
尹雪梅很快就融入这个小团伙了,在她的建议下,这个宝宝团还接受了两个新的成员,人数达到十个。尹雪梅说,咱们都是抛家舍业来看孩子的,都是一样的人,得互相帮助不是?再说咱们一群人互相照应着,有个大事小情也方便,又热闹又安全。大家都说,雪梅说得是。这个小团伙以前不这样,虽然松散,但是保守封闭,除了一起带孩子,其他方面几乎没交流。但尹雪梅一来,就不一样了,她有这个能耐,几句话就把气氛带得活泼热闹。尹雪梅做这些的时候,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真诚和热情,她说话是笑,不说话也是笑,而且提任何想法你听着都觉得她是真心的,都觉得要不这么办简直是罪过。尹雪梅也不是光有一腔热情,分寸掌握得也恰到好处,跟谁说什么样的话,她清楚得很。她早就看出来了,这一群里的领头是多多姥姥,老太太退休前是街道的干部,喜欢冒充个领导,其实没什么主见。尹雪梅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跟着一句,你说是吧多多姥姥?多多姥姥就点点头,说,可不是,我就这么想的。
时间再长一点,老太太们发现自己离不开尹雪梅了,一旦哪天尹雪梅不参与集体活动,她们就有点魂不守舍,互相问,雪梅呢?
“雪梅她们带孩子打预防针去了。”
“哎呀,我还想问问她上次那个面皮咋做的呢,我做了半袋子面,都成糨糊了。”
“是呢,我蒸的面龙,放锅里时还像模像样的,可一出锅就成面疙瘩了。”
孩子们更是离不开嘟嘟姥姥的各种小吃,就算是一样的东西,尹雪梅做的就比别人的精致,哪怕是切苹果,她也能多切出一个花来。尹雪梅还会唱二人转,调起得高,边唱边跳,如果刚好手头有块手绢,她一抖就转起来了,像模像样。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家家团圓会呀,少的给老的拜年呀……孩子们玩得安静的时候,她经常来上一段,听着让人心里透亮、舒服。很快,老太太们的接触就从白天往黄昏延伸,看了一天孩子,儿子女儿回来,终于交班,她们就凑到小广场去跳广场舞。尹雪梅跳舞有天赋,不管什么动作,不管是上海传过来的广场舞还是西安传过来的广场舞,四五遍准学会了,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领舞。预备,开始,走,对,摆臂,然后转个弯,对对,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尹雪梅又那么热心肠,那么敞亮,有时候,哪个老太太抱怨超市卖的馒头太难吃了,尹雪梅就说,别买呀,我给你蒸一锅。蒸起来就不是一锅,至少两锅三锅,大伙一人一塑料袋拎着回去当晚饭了。谁弄的十字绣出了点问题,尹雪梅说,拿来我看看。用不了多久,十字绣就挂在墙上了。时间一久,大家对尹雪梅的一切都已习以为常。不管尹雪梅做什么,也不会引来更多的惊叹和赞扬了,应该的嘛,反正尹雪梅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好。人人都离不开尹雪梅,人人都爱尹雪梅。
坏了,尹雪梅要回趟家,老太太们听了这个消息,简直有点手足无措。前一段,郝胜利打电话来,说让尹雪梅回去一趟。尹雪梅问啥事,郝胜利说你回来就知道了。尹雪梅跟女儿说得回趟家,晶晶很不乐意,小孙在非洲回不来,尹雪梅一走,她就得请假带孩子。尹雪梅说,你爸肯定有事,要不然不会让我回去的,他半个废人了,你得体谅。郝晶晶只好给她买票,说,家里没啥事就赶紧回来,我把你返程票也买了吧。尹雪梅张了张嘴,又把一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尹雪梅一回家,宝宝团都快散了。大伙下楼,推着娃娃们去公园,路上就说:雪梅呢,咋还不回来?一个说,昨天才走的。又一个说,不会不回来了吧?大伙都沉默着,然后互相宽慰说,不能吧,嘟嘟还那么小。她要真不回来,怎么也得跟咱们正式告个别呀。
三天后尹雪梅就回来了,带着一大堆东北特产,每个老太太都有份。老郝叫她回去,是他们家那一片要拆迁,让尹雪梅回来签一个意向书。老郝暂时不想让儿女知道这事,否则哥几个可能就有想法,弄得鸡犬不宁。尹雪梅一边给他测血压,一边埋怨他,这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老郝说,你个老娘们,真是在外面跑野了,让你回趟家咋这么磨叽?老郝的血压高压一百三,低压九十,还成。收血压计的时候,尹雪梅把自己胳膊也伸进去测了一下,高压一百四十五,低压一百。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没敢让老郝瞧见。她转头,发现老郝正盯着自己看,尹雪梅转念一想,非让自己回来,是老郝想自己了,又不好意思说。她心里一暖,说,回去咋跟晶晶说?咋说?老郝喊了一嗓子,就说她爹又犯病了,你卖给她了是咋的?尹雪梅说行行行,你有理,我给你包饺子去。尹雪梅出了里屋,听见老郝在身后喊:我要酸菜馅的,你给我多包点冻冰箱里。
不一会儿,尹雪梅当当当地剁开了酸菜馅。
尹雪梅回到北京,就跟女儿说,自己手机摔坏了,想换一个。郝晶晶说妈你想换啥样的。尹雪梅说,我就要那个智能机,就是能用微信、能上网啥的那个。尹雪梅原来用的是二儿子多年前退休的诺基亚,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还经常信号不好。女儿说妈你行呀,回去几天,都知道智能机了。尹雪梅坐火车的时候,看见邻座一个老太太用的智能机,小团伙里也有几个人用,简直是个百宝箱啊,能上网,能听歌,还能视频,她早就心痒痒了。
网上购买,手机第二天就送到了,女儿给她连上家里的无线,尹雪梅抱着手机一晚上没出卧室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女儿看见她眼睛红红的,问是不是没睡好。尹雪梅兴奋地说,我就没睡,我研究了这个手机一宿,发现这东西太厉害了,啥都有。女儿说,你疯了啊妈,你还得跟嘟嘟折腾一白天呢,可不敢不睡觉。尹雪梅说没事,我们有组织呢。
这天组织开小会的时候,尹雪梅跟大伙提议,说咱们建一个微信群吧。多多姥姥一听,惊讶地说:嘟嘟姥姥,你够潮的呀。尹雪梅说,啥,你咋骂人呢。多多姥姥说,我这是夸你。尹雪梅笑了,在我们东北,潮是骂人的。我琢磨了,建一个群,咱们能随时打招呼,分享点啥好玩东西,再约着出来也方便,是不是?然后就建了群,群的名字叫宝宝天团。有几个没开上网功能和没用智能机的,都说回去就让儿子女儿弄,绝不能拖组织的后腿。尹雪梅说了句昨天晚上从手机上看到的话:咱们人老了,可是得使出最后一点劲儿,抓住这个时代的尾巴。尾巴这俩字,尹雪梅老是念成“已巴”,老太太们听了都笑。
自从用上了智能手机,尹雪梅的睡眠时间严重缩减了。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儿,朝鲜在鼓捣核武器,离东北老近了;有幼儿园老师竟然拿针扎孩子,这是得多缺德,原来韭菜也算是荤腥,跟吃肉一样;晚上是身体排毒的时间……尹雪梅从微信上读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看到了稀奇古怪的视频,她转发也评论,对那些看不惯的破口大骂,为那些感人的泪流满面,给那些讲人生道理的“鸡汤”点赞。尹雪梅像是刚刚发现新大陆的拿破仑,一个全新的世界敞开在她面前,她一寸一寸地往前摸索着。
还有就是,她这次回老家,收拾东西翻箱倒柜时,把自己年轻时不多的十几张照片都找出来了。看着那时候的自己,有些旧事像田里的土一样,又被犁杖给翻到了阳光下。她把照片带到北京,用新手机翻拍,又用软件弄了一下,把自己的照片和两个孙女一个孙子的照片拼到一张图上,做成了手机屏保。每次摁亮手机,看着三个小宝贝,她都会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受的累,也值。
尹雪梅最喜欢自己三十岁那年照的一张相:她蹲在秋天一望无际金色的稻田里,带着草帽,手里拿着一把稻穗,笑着。她觉得自己真好看呀,那是她最饱满最成熟的时候。好看是次要的,她喜欢这张照片,主要是就在那一年,因为生活的压力,她曾经有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梦想——这个词也是在微信上学来的,她不喜欢,她更愿意说自己当年一心要“干点啥”。她想开一家小吃店,几乎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却发现意外怀上了晶晶。本来是超生,老郝要把孩子打掉,尹雪梅哭着喊着没让,交了罚款才保住。晶晶很不省心,三天两头把她折腾到医院去,小吃店还没开张就关了门。后来的几十年岁月里,这个念头不时从心底浮上来,但杂七杂八的事很快把它又压了下去。
到现在,尹雪梅还能想起自己每天张罗着开店时候的情形。那时候她真有心气儿,觉得只要自己干,就一定能干成。老郝其实不支持她,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支持,但尹雪梅就是想干,她喜欢小饭馆里那种热闹,那种热气腾腾人来人往,她觉得那些叫嚷喧闹是水,而自己是一条鱼,魚在水里的时候才是最自在的。可惜,最后功亏一篑了。那一年,她请小镇上的照相师傅给自己照相,照了十几张,后来洗照片的时候底片出了问题,只有这一张洗出来了。如果能重新回到三十岁的话,尹雪梅一定会把小店开起来的,哪怕挺着大肚子切菜做饭,她也得把火点着了。
周末的时候,宝宝天团的团员们,约着一起去附近的大集买东西,据说那儿老年人的衣服特别多,还便宜。尹雪梅去了,挑了半天什么也没买,倒不是觉得贵,是觉得贵得不合算。小区附近也有高档商场,尹雪梅偶尔路过,看着橱窗里的衣服想,那件大衣如果我穿上,是不是能年轻十来岁?还有那件裙子,裙子上的白花据说就是梅花,挺像老家的杏花的……她只能想想,应该永远都不会走进去,就算她有这笔钱了,大半辈子养成的勤俭的生活习惯,还是不允许她对自己这么奢侈。
尹雪梅的想法是怎么一点点变的,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如果非要找一个起点的话,可能就是那次所谓的同学聚会闹的。中秋节之后,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尹雪梅突然被人拉进了高中同学群,那些快四十年没有任何音信和联系的人,重新聚在了一起,每天怀念当年的青春岁月。尹雪梅被谈论得最多,好几个已经过了六十的老头说,尹雪梅呀,你是班花校花,当年我们都暗恋你。尹雪梅发了一连串惊讶的表情,说你们别瞎说,老不正经。接着就有人说,是真的,我能证明。虽然关着灯,尹雪梅感到自己脸竟然红了,原来当年那么多人喜欢我呀,她想。班长在群里说,今年过年都回当年读书的中学,咱们搞一个毕业四十周年大聚会,谁也不能请假。同意,同意,几乎所有人都举手同意,说: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班长说,尹雪梅你一定要来。
尹雪梅说,我一定来。
这成了尹雪梅心里最大的一件事。
尹雪梅跟女儿说,丫头,过年小孙会回国吧?郝晶晶说,应该回的,他去了四个月,回来能休一个月呢,带薪的。尹雪梅说,好,那我就回老家过年了。郝晶晶说,行,你先回去,等我放假,我们带孩子一起回去陪你和爸。尹雪梅想跟女儿说一下同学聚会的事,但想了半天没张嘴。
等到腊月,小孙突然在视频连线中说,自己过年回不去了,得年后。年后回去的话,不但可以多休息十天,还能多拿三万块钱。郝晶晶说,那也行,年在哪儿都能过,钱可不是哪儿都能多拿的。但尹雪梅心里不痛快,小孙不回来,她就回不去老家。回不去老家,她就参加不了同学聚会。她可是答应了同学们,一定回去的,怎么跟女儿女婿说呢?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尹雪梅在同学群里说,我可能回不去了,群里立刻就炸了。班长说,尹雪梅我知道你现在首都北京呢,北京人了,瞧不起我们。那几个号称暗恋过她的老头说,尹雪梅你是故意的吧?你伤害了四十年的同学感情你知道不?这次你不回来,咱们就只能下辈子见了。尹雪梅说,我真没办法,我在北京给女儿带孩子,走不开。班长说我号召大家每人一个大红包,捐钱找一个保姆替你,实在不行就让我老伴儿去北京帮你带孩子。没有尹雪梅,我们还聚个什么劲呢?我们还等着看你跳舞,听你给我们唱二人转呢。
尹雪梅心里十分难过,她甚至悄悄退了一次群,但又被班长拉了回去,同学们对这种行为一通批斗,直到她道歉,说自己一定想办法再争取争取,他们才饶了她。
宝宝天团这几天发现尹雪梅眼窝深陷,情绪低落,都关心地问是不是生病了。尹雪梅摇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有点烦。哎呀,你尹雪梅还有烦的时候,不能够。是人都有,我又不是神仙。烦什么说说呗,看大伙能不能帮你。尹雪梅摇头,不说话,可又想跟谁聊聊,终于忍不住了,扯开了话头。同学聚会的事第一次让宝宝天团分裂了,一派以多多姥姥为首,说这种同学聚会最没意思,就是一群退休的老头太太,闲着没事,聚到一起,看似是交流多年的同学感情,其实是在交流多年的同学病情。你血压多少?一百八,我最高的时候都两百。啥,你心脏都支了两个架了?那算什么呀,我这起搏器都装上了,别惹我啊,惹我心脏骤停。四十几个病秧子,饭还没吃呢,先得让服务员倒白开水。干吗不喝茶?吃药啊,得白开水。
另一派是果果奶奶,说去,干吗不去。你不是为别人去的,你这是为自己去的。我告诉你嘟嘟姥姥,我们这一辈子人啊,最亏了,小时候穷,吃上顿没下顿,长大了呢都是为老公孩子活着,老了刚要清闲几天,又得看孩子,等孩子大一点,咱们一辈子也就交代了。啥时候为自己活过?没有,一天都没有,一个小时都没有。去见见老同学,不能整天都是家里孩子家里孩子,然后两眼一闭就完了?你能甘心?说着说着,果果奶奶眼圈都红了。
尹雪梅觉得脑仁疼,这两派似乎把她脑袋给切开了,听着都那么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尹雪梅的头疼在这天晚上严重了,她拿脑袋直撞墙,结果把嘟嘟惊醒了,嘟嘟的哭声又吵醒了郝晶晶。女儿发现尹雪梅情况不太对劲,赶紧给她测血压,上两百了,直接打电话叫救护车。嘟嘟没人看,只能用被子裹了抱着一起去。
躺在救护车的小床上,尹雪梅想,我不会要死了吧?可千万别瘫了,死就死,瘫了怎么办呀?嘟嘟还那么小,老郝也照顾不了自己。救护车的笛声刺耳,但并不能缓解去医院路上的焦虑,郝晶晶在旁边啜泣着,紧紧抱着孩子。郝晶晶说,妈,你没事吧妈?血压啥时候这么高的啊,我就知道我爸高血压,你咋也高血压呢。妈你别吓唬我,你从来不生病的,这回是咋了?不一会儿,汽笛声和车的摇晃把嘟嘟也吵醒了,他开始大哭起来。尹雪梅心里充满了悲伤,这似乎是她从未有过的一种情绪,她想我绝对不能死,更不能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我还有事要做呢。挺住,尹雪梅,你還得带孩子、照顾老郝,你还得去参加同学聚会呢,你还得……
救护车终于到了医院,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帮着把尹雪梅用小床拉到急救室,各种仪器上来一通检测,还好就是血压高,没有脑溢血或脑梗,不至于太危险。打上了点滴,或许是药里掺了点麻药,或许是累了,尹雪梅竟然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回到了三十一岁。村子里刚刚单干没几年,二儿子已经会跑了,闺女郝晶晶在肚子里九个多月,她仍然扛着锄头去锄地。那时候的人们都这样,只要人能下地,就都得干活。她锄了一下午,太阳快落山了,只剩下半条垄,她想着一口气锄完,明天就不用再来。却突然感到肚子下坠,心想坏了,小三可能着急出来,就往回走。等她翻上一个小土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躺在草坡上。她把自己的褂子铺在身下,毕竟是第三个,经验已经很足,一个人花了二十几分钟就把孩子生下来了。这时候,夕阳刚好在西山顶上往下落,田野一片辉煌静谧。小三哇地一声哭出来,尹雪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掰开孩子两条腿一看,是个女儿,笑了。村里有人从山里回来,赶着一辆马车,看见了尹雪梅,帮着把她和孩子抱上车,直接拉到了村西头的老中医生那里。
就算在梦里,尹雪梅也觉得这段不像梦,像回忆。接下来,她想起有一年,她跟几个相好的姐妹坐着大卡车,去附近的矿山上打零工,半个月赚了五百多块钱。她们到集市上,每个人买了一件新衣服,欢天喜地地回去。她穿了衣服给老郝看,却被喝醉酒的老郝骂了一顿,说她抛家舍业不顾男人孩子,说她乱花钱,仨孩子的学费还没找落,她竟然给自己买了八十块钱的衣服。说前天老二在墙头上掉了下来,眼角划了一条手指长的疤瘌,差点瞎了一只眼。尹雪梅哭着把那件衣服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再也没穿过。
这梦怎么没完没了呢?尹雪梅想醒过来,可就是睁不开眼睛。她又梦见第一次到长春的时候,是去给老大看孩子的。从火车站出来,她有点吃惊。在尹雪梅的印象里,长春好歹也是吉林省会,是个大城市,街道怎么那么破旧啊,那儿的人说话,跟自己也差不多。她不是瞧不起长春,只是有些吃惊,吃惊的背后是自己有点不甘心:既然这样,我为啥就在村里过一辈子呢?我也可以到城市过日子。到了大城市,并没有过上城市的日子,她的日子只有孩子的尿布衣服奶粉,只有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只有跟儿媳妇不撕破脸皮的互相争斗。然后是二儿子家,又是四五年。近十年下来,尹雪梅的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背也驼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泄掉了一半。在老二家时,她偶尔也跑到小区的广场跳跳广场舞,可不久她们被警察给驱散了,说有人报警投诉,扰民。再后来呢,尹雪梅就偷偷在家里跳,孩子睡的时候,她就到客厅,也没有音乐,她就自己哼唱自己跳,也挺开心。
这个梦可真长啊,好像把尹雪梅的大半生都打乱了,又重新拼凑了一遍。一些事接着另一些事,一些人覆盖了另一些人,一种情绪抵消了另一种情绪。
尹雪梅终于醒了过来,也许她根本不是睡着,只是陷入了杂乱的回忆中。
醒过来后,她觉得头脑清爽很多,一转头,看见嘟嘟睡在旁边,小手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尹雪梅心头一酸,又一暖,轻轻摸了摸嘟嘟的脑袋。门开了,郝晶晶手里攥着一堆单子进来,看见她醒了,高兴地说:妈,头还疼吗?尹雪梅摇摇头,轻轻坐起来,说:三儿,妈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郝晶晶说,我刚跟大夫去问了,可能得拍个片子。尹雪梅说不用,我现在头不疼也不晕,眼睛也不花,我刚动了动手脚都没问题,妈的脑袋没事,没有脑溢血。真的?郝晶晶说。真的,妈还能糊弄你。郝晶晶还是有点疑惑,说,那你下来动动我看看。尹雪梅从病床上下来,活动着胳膊腿,确实没事。郝晶晶说,行,那咱们回去吧,天都快亮了。尹雪梅要去抱嘟嘟,郝晶晶抢在前面说,还是我来吧,出门能打车。
这次生病之后,尹雪梅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但她的心思开始慢慢变了。第二天,宝宝天团再开会的时候,尹雪梅说,姐妹们,我决定了,回去参加同学会。大家伙说,想通了?尹雪梅点点头,说我那天差点一觉睡过去,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总得随自己的心意做两件事,总得干点啥。尹雪梅的话,不小心把每个人的心事给勾了出来,一个个开始诉说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她们找不准怎么说,只能借用网上、电视上听来的这个词。多多姥姥说,她当年想当模特的,众人都说你就是个模特。老太太六十多岁了,还有近一米七的个头呢,而且据说在家天天练瑜伽,身材保持得很好。瓜瓜奶奶说,她倒没什么大梦想,就是想坐飞机,到现在也没坐过飞机,看看云彩。小雨姥姥说,她就想回到二十岁,然后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如果那时候有非诚勿扰节目就好了,她肯定报名参加。大伙都笑,说你这不还是相亲嘛。小雨姥姥说,那不一样,在非诚勿扰上咱有选择权啊,亮灯,灭灯。你呢尹雪梅?多多姥姥问。我?尹雪梅引起的话题,到她这却有点心虚了,这么多年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好像隐隐约约有过,我年轻时想过开个饭馆,这个算吗?我们说的是梦想,多多姥姥说,开饭馆不还是为了赚钱吗,不能算。那我没啥具体的想法,只是这些天我多少明白了,谁都不是生孩子做饭看孩子的机器人,除了这个,谁都能追求点别的东西。
问题是你到底想干啥事嘛?小雨姥姥说。
对呀,干啥?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不想,尹雪梅毕竟不是一个叽叽歪歪的人,她干脆利落,跟她干活一样。哎呀,该给孩子们吃水果了,尹雪梅的话音还没落在地上,手里已经打开了一盒火龙果。老太太们纷纷把自家准备的水果拿出来,瓜瓜的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苹果,他们家的水果永远是苹果。七八个孩子们坐在婴儿车里,红红绿绿的一排,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好看极了。老太太们一人端着一盒水果,手里拿着一个牙签,排着队从第一个孩子那儿喂过去,一人一块。每天每个孩子至少能吃到五种水果,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ABCDE。孩子们吃得一嘴果汁,这个张着手要猕猴桃,哪个叫嚷着吃哈密瓜,老太太们比最繁忙的饭店的服务员还忙,刚才那些所谓的梦想,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水果吃完,各自掏出湿纸巾来擦手擦脸,临了忍不住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有的使劲大了,小家伙不乐意,含混不清地说,奶奶你咬我。一阵嘻嘻哈哈,说咱们再转转吧,溜达一圈,就该回去做午饭了。
别人不知道,尹雪梅心里留了一件事:如果让我随便选,我到底该干点啥呢?
尹雪梅跟女儿吵了一架,准确地说是尹雪梅跟自己吵了一架。等嘟嘟睡了,尹雪梅说;晶晶,我跟你说点事。晶晶说,妈我开了一天会累得不行了,明天还要早起。尹雪梅说就几分钟。两人到了客厅,尹雪梅说,晶晶,你让小孙过年回来吧,我……想回去参加同学聚会。郝晶晶愣了一下,说,妈……这一下损失多少钱呀,你想想,就算这一个月咱们全家出去打工也赚不了这些钱。尹雪梅突然火了,说:郝晶晶,合着你们眼里就是钱是吧?算账是吧?那我跟你算一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北京随便找一个保姆就得七八千,好的一万多呢。我在这给你看孩子做饭洗衣服,你给我一分钱了吗?郝晶晶没想到母亲突然生气,更没想到她心里还有这么一笔账。话说回来,尹雪梅算的没错,就算你花一万块钱请保姆,哪个保姆能比孩子的姥姥更放心呢?但也没听说谁家给孩子姥姥或奶奶看孩子钱呀。
郝晶晶想起前几天母亲生病的事,千万不敢气着老太太,说妈你别生气,我明天就和小孙视频,让他过年回来。你放心,一定让你参加上同学会,你告诉我日期,我给你买回去的火车票。女儿同意了,可尹雪梅心里并没有十分痛快,她有点后悔说保姆和钱的事了,那不是她本意。她就是想说,你们考虑事情的时候不能光考虑自己,能不能想想我呢?我不是一个木头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呀。
尹雪梅的想法越来越多了。既然要参加同学会,总得有件像样的衣服吧,就算不给那几个当年暗恋自己的人看,也不能在女同学那里丢面子,她可是从北京回去的。她的衣服都是小摊上淘来的,郝晶晶带她去过几次商场,她都嫌贵,没买。其实她自己手里有一千多块钱,是大儿子二儿子女婿小孙过年过节发的红包,她都攒着,一分没花。现在,是这点钱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周六,郝晶晶带嘟嘟去参加早教机构的亲子班,尹雪梅拒绝了宝宝天团老太太们逛大集的邀请,独自一人去了附近的商场。在三楼女装区转了一个多小时,相中了一件大衣,好家伙,一千二,还不打折。但是吧,她穿了身上往镜子前一站,就有点想哭。原来我尹雪梅没那么老,原来我尹雪梅还有点姿色呢,原来我缺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件像样的衣服呀。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好看,舍不得脱下来。卖衣服的说,阿姨您穿这件年轻二十岁。尹雪梅点点头,说,能不能便宜点?卖衣服的摇头说,真不行,这是新款,而且我们店里L号的就这一件了。尹雪梅始终下不了决心,一千二啊,大衣好是好,可平常根本没机会穿,就穿一天,怎么想都有点不合算。她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
又去别的地方转,又试了几件,都不满意,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件大衣,只好回去那家店,又试了一遍,仍然下不了决心。尹雪梅心里老想着,有一年仨孩子一起开学,家里没学费了,就差两百块,交了这个就交不了那个,跑到一个有钱的亲戚家去借,人家给了她五十块钱打发了。她路上哭了一鼻子,刚好碰见一个收头发的,一狠心把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大辫子剪了,卖了两百块钱。一米多长,油黑发亮的辫子。从此之后,她的头发就再也没留起来,后来就开始白,开始掉。她舍得一头秀发,可舍不得一千二。
尹雪梅夜不成寐,买还是不买,这个问题纠缠着她。早晨起来,脑袋有点疼,她心里一跳,想血压可别再上来。想起那次犯病,就觉得自己有点磨叽了,买,一辈子总得放纵一回。她又去那家店,尽管试过好几回了,还是忍不住又穿上试。这时候,商场人多,这家店还有三個人在试衣服。卖衣服的说阿姨你帮我瞅一眼,我去库房拿件衣服。尹雪梅说去吧去吧,我肯定帮你看好了。等店员回来,其他三个人都走了,就剩尹雪梅了。尹雪梅说姑娘我买了。店员却脸色大变,说阿姨我真没想到啊,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坑我。
咋了?尹雪梅不明白。
店员说,原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骗子小偷。
尹雪梅说姑娘你可别瞎说,这话可是要负责的。
店员说,刚才那仨人呢?
尹雪梅说,他们说衣服不合适,走了。
店员说,那他们试的衣服呢?
尹雪梅脑袋嗡一下,说:衣服……衣服……
店员说,我看明白了,你就是他们的托儿。昨天你在这试衣服,我们就丢了一件,今天好家伙,丢了两件。我说呢,你老在这试就是不买,敢情是为了打掩护。
尹雪梅说姑娘你冤枉我了,真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
店员说你甭狡辩了,走,咱们去找保安,看监控。
监控室的录像显示,确实是在尹雪梅试衣服的时候,几个人拿着衣服跑了,走之前,那个女的还和尹雪梅打了个手势。尹雪梅以为就是打招呼呢,跟她笑了一下。尹雪梅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想自己真说不清了。
店员说,我也不为难你,赔我钱,要不然咱们就去派出所。
尹雪梅说,姑娘我真不是他们一伙,我怎么说你也不信,我想赔你,可我就一千多块钱。
后来监控室的人说,这事要说是一伙也行,要说不是也行,很难判断。店员说,行,一千二,就你试的衣服的价儿,我就当这两天白干了。
尹雪梅身无分文了,她最喜欢的那件大衣却没穿回去,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买新衣服了。
小孙气冲冲回到北京,他搞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好几万块钱不要,非得把他叫回来。后来,他弄明白是岳母尹雪梅想回去参加高中毕业四十周年聚会,心里更是不满,但已经回来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从非洲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是一个少数族群的树根,被雕刻成非常厚重的工艺品。郝晶晶对此已经没什么感觉,每年回来都是这些东西,看着好,不堪用更不值钱。尹雪梅收到一个动物雕塑,是角马,她看动物世界的时候看到过,她非常喜欢这种动物,老觉得自己跟角马有点像。
小孙既然回来了,尹雪梅也没必要在北京待太久,很快就买票回家。回家前需要到长春大儿子和二儿子那里一趟,主要是看看两个孙女,半年没见了还挺想她们。
老二去长春站接她,两个人在车站外绕了一个小时,愣是没找见彼此。后来终于发现,她们一个在北广场,一个在南广场,而尹雪梅把南北搞混了。二儿子说,妈,你在晶晶那儿是不是太辛苦了,都把你累傻了。哪个孩子也不好看,都一样,尹雪梅说,你们家莉莉更闹人。在老二家住了一晚上,尹雪梅本想跟莉莉睡一个屋,亲热一会儿,可莉莉说她现在想自己睡。尹雪梅没办法,只能在沙发上将就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给他们烙了饼,做了羊肉汤,自己也没吃,就用保温饭盒装了一份坐公交去老大家。
没想到老大三口人早就出门了,今天大孙女要去上美术课,上课的地方远,走得早。尹雪梅记得门前的垫子下,有一把备用钥匙,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她走之后他们就换了地方。
尹雪梅只能拎着烙饼羊肉汤在小区里溜达。她在这个小区住过好几年,挺熟悉的,但现在看起来,却又很陌生。她知道怎么回事,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如果是自己家,就算过了十年回去,也一样不会感到陌生。她发现小区旁边有好几个早餐摊,卖什么的都有,就找了个看起来还干净的小摊坐下,要了一个馅饼,一碗鸡蛋汤。馅饼刚一下嘴她就后悔了,东西做得实在难吃,旁边的人吃得还挺来劲。鸡蛋汤更是清汤寡水,只能吃出味精味。这么难吃都有人吃,尹雪梅想,嘴上的钱可真好赚。等一结账,要七块钱,她吓一跳,啥时候早餐都这么贵了。要是我自己开个早餐店,就卖发面饼羊肉汤,肯定比这好吃,比这赚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快中午了,老大一家才回来。这时候尹雪梅手里拎着一兜菜和保温饭盒,在门口睡着了。大孙女跑上来把她摇醒:奶奶,我想你了。尹雪梅差点掉下眼泪,还是有人惦记自己的。一通忙,快吃午饭的时候,老二一家也来了。一大家子人坐在屋子里吃饭,俩孩子闹腾,被赶到了里屋。饭吃到快结束的时候,尹雪梅咳嗽一声,没人注意,她又咳嗽了两声。大儿媳说,妈你是不是感冒了?没有,尹雪梅说,是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尹雪梅说,高中同学毕业四十周末聚会,她想参加一下。
好事,老大说。
好事,老二也说。
可……我就怕你爸不同意。尹雪梅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二儿媳扑哧乐了,说我爸这么大岁数还爱吃醋啊。
不是不是,尹雪梅脸红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脸红。那几个号称追过自己的男同学,她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而且自己要参加同学会,其实跟他们没多少关系。她就是想去,让老同学们帮她回忆回忆,当年都发生过什么事。高中的事情,她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的,已经不多了。她害怕忘掉,一旦忘掉,就好像自己没有年轻过一样。
你爸那人你们还不知道,他才不会吃醋,他就是会觉得我这是瞎折腾。让他说啊,什么同学,什么聚会,什么年轻,都既没用也没意思。这么多年,凡是我特别想做的事,他都不支持,都觉得那是我在胡闹呢。
没事,妈,我们支持你,儿子媳妇们说。你为了这个家忙了大半辈子,去参加个聚会有什么呀,是不是需要凑份子钱,我们给你出。
听儿子这么说,尹雪梅心情好起来,说:你们啥时候跟你爸爸也说说,也不用他支持我,就让他别因为这个跟我板着脸生气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老大开车送尹雪梅去的车站,她还得坐一个小时汽车才到家。
到车站附近,老大说妈我不下车了,你东西也不多,这儿不好停车。尹雪梅说,你把我放下就行。老大掏出五百块钱给尹雪梅,说妈你拿着。我有钱,尹雪梅说。你拿着,不是要同学聚会么,到时候得交点份子钱吧,不够再跟我说。尹雪梅笑了一下,说,那不用现金,你要给我就发红包吧。我们班长说了,收现金太麻烦了,都微信收钱了。老大有些吃惊,说你还会用微信。尹雪梅说别瞧不起你妈,你妈就是生错了时代,我要赶上好时候,我比你们强。
就是就是,老大敷衍着,条件允许,我妈能去联合国。
但最后,尹雪梅心心念念的同学聚会没去成,不是老伴儿不让她去,是她自己决定不去的。他们的聚会日期定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之前好几天,她就心绪不宁。大儿子二儿子都给老郝打了电话,说了她要去参加聚会的事。老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就说知道了。后来尹雪梅又问他到底啥意见,他说你想去就去呗。尹雪梅说谢谢你老郝。老郝不说话,拖着一条腿走了出去,当啷一声,不知道碰掉了个啥东西。
到了腊月二十二晚上,尹雪梅失眠了,一晚上都在炕头烙饼,翻过来翻过去。她犹豫了,不怕见了面所有人都物是人非,也不怕没什么聊的,她主要是预感到了聚会之后,自己可能会陷入一种困境。她很担心这么个聚会,把自己年轻时有过的那点心气再给点着了。几十年的生儿育女,几十年伺候老郝,再加上这几年看孩子,尹雪梅当年的那点劲儿早就被消耗光了。不管干什么,她都风风火火,是一把好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背后都是累,都是疲惫,全靠一股劲撑着呢。她已经认了。这辈子其实挺好的,老郝本本分分,没闹出什么出格的事,对她虽然冷眉冷眼,但真有事的时候也知道心疼人。儿子女儿也算有出息,孙子孙女都有了,自己的身体呢,也就是血压突然高起来,别的都还成,再说了,这年头没点病还叫人吗?她没啥不满意的,她已经是镇子里最让人羡慕的老太太了。
现在让她把顶了几十年的一口气撤了,换上年轻时那口气,她还能喘匀么?她怕,怕辛苦了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生活和心理上的平衡被打破,怕年轻时那个自己又借着这口气活过来。再有就是老郝的那句话。老郝也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句话就不一样。班长在微信群里“艾特”所有人,说马上交份子钱,每人六百,包吃包住包唱歌。尹雪梅的手机零钱里,只有五百八,还差二十块钱。她就跟老郝说,我得让晶晶给我微信里转二十块钱。老郝弄明白了她要干吗,说了句:真行,一輩子不挣工资,花钱可挺大方。尹雪梅听了一愣,心里头特别不是滋味。除了在粮油公司那几年和跑出去打过两段短工,尹雪梅确实一辈子没拿过一分钱工资。她整天都是围着家里转,下地种田,回家做饭,伺候完公婆伺候老郝,顺带还得养大三个孩子,然后是孩子的孩子。这么多年,谁给她算过工作量、开过工钱呢?
尹雪梅就觉得这聚会挺没意思了,算了,不去了。
真不去了?老郝说,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就因为是随口一说的,才是你的真实想法,老郝,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是,你一辈子有工资,你退休了还有退休金,你们都有,全家就我一个吃白饭的。尹雪梅差点哭出来,可随即想到不能哭,一旦哭了,可能就收不住。老郝一准得笑话她。这人永远这样,永远体会不到女人的心思。
老了,尹雪梅想,容易多愁善感了。
尹雪梅年轻时候,可是不一样呢。
尹雪梅三十五岁的时候,老大郝春阳十岁,老二郝春辉七岁,老三郝晶晶马上五岁。那年夏天,尹雪梅失踪了。老郝找遍了镇子,问遍了亲朋好友,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找了三天,老郝觉得她肯定被人贩子拐跑了,正要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镇子中心台球厅老板胡二让他去接电话。那是镇子上唯一一部电话。
老郝到台球厅时,尹雪梅已经是第三遍打来了。电话通了,尹雪梅说老郝,孩子咋样。老郝已经快疯了,说尹雪梅你是不是被拐卖了?尹雪梅说老郝,我没被拐卖,我出来打工了。老郝对着电话咆哮:你有病吧?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一声不响就跑了,扔下仨孩子。尹雪梅说我给你留了个纸条,你没看见啊?坏了,可能被老三给吃了,我放在老三衣服兜里,想着你晚上给孩子一脱衣服就能看见的。
尹雪梅你看你回来我不打断你的腿,老郝一激动,猛地扯电话线,把电话线扯断了。胡二的台球杆子甩了过来,就在快抽到老郝脑袋的瞬间停住了。操,看你是个被老婆甩了的人,这账不跟你算了。
尹雪梅是跟同村一个妇女跑出来的,她在沈阳。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仨孩子要吃要穿,公公婆婆那时都活着,每个月要吃药。大冬天的,婆婆还说:我口淡呀,我想吃黄桃罐头。老郝是个孝子,听妈这么说,就骑摩托车跑七八十里地去买,回来的时候刮大风,把腿给吹坏了,一变天就疼。我这腿里好像有一根大冰溜子,冻得我脊髓都疼,老郝哀嚎。尹雪梅来例假,连贵点的卫生巾都不舍得买,只能用一大叠厚厚的卫生纸垫着。她早就想出去了,也知道自己跟老郝说,老郝肯定不同意,还得发脾气。出去打工的事,尹雪梅提过不止一次,每一次老郝都气急败坏,说:尹雪梅你就是说我没能耐是吧?尹雪梅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你啥也别想,我不会让你出去的,老郝喊。
其实老郝冻坏的不只是腿,还有他作为男人的根本,从那次以后,他跟尹雪梅再也没有过亲热。孩子都好几个了,还亲热个什么劲?外头人不知道,尹雪梅从三十五岁就守活寡了。她那么年轻,也有自己的欲望,但尹雪梅不会离婚,更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她想的是,改变点什么,哪怕只是改变点家里的状况也好。
尹雪梅的打工生涯只进行了半个月,就带着一身伤回来了。村里的那个人搞的其实是传销,到那儿第二天,尹雪梅就觉出不对劲了,她热情,好说话,就跟组织上的人聊。话一多,人家就不对她设防,很快就搞明白怎么回事了。
尹雪梅还是机灵,半夜瞅着一个机会跑了出来,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多跤。
回到家的尹雪梅,抱着三个孩子哭了一通,老郝竟没为难她。那年冬天,领她去打工的那个同村妇女也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尸体。她出殡那天,尹雪梅也去送行,葬礼现场被一群亲戚闹翻了天,骨灰盒都碎了,骨灰让风吹得到处都是。这个女人骗了几十个人,好多人把一辈子的辛苦钱都搭了进去,还有一个精神出问题,成了疯子。
打那以后,尹雪梅再也没出去过。
可是再往回倒十年的话,尹雪梅二十五岁,刚跟老郝结婚。两个人是自由恋爱,二十五岁的年纪结婚刚刚好,再过一年,就成老姑娘了,再年轻一点呢,又显得不成熟不稳重。尹雪梅十八岁高中毕业之后,就在镇上的粮油加工厂上班,工资不高,但还能过日子。五年后,粮油加工场倒闭,尹雪梅失业在家。那时候,小镇根本没有发廊,只有一个很小的剃头铺。尹雪梅想开一个小发廊,她说干就干,到市里学了三个月,就回来开了一家发廊。发廊的地址,就是之前粮油加工厂的靠街的一间厂房。镇上开小发廊很简单,刷一下门脸,贴上“剪发”“烫发”几个美术字,门口再支一个架子,架子上随时搭着湿毛巾。有钱的,再放两只红红绿绿的灯箱。尹雪梅的发廊开业后,生意很一般,前一段是因为大家还不习惯花十五块钱去那儿剃个头,在剃头铺五块钱就解决了。等大家慢慢习惯起来的时候,发廊一下子冒出四五个来,还一个比一个装修豪华,不光能剪发,还能染发烫发,甚至有的都开始做SPA了。尹雪梅这个一个人的小作坊就不行了,只能关门大吉,彻底地成了农民。
在发廊刚开那年,老郝还是小郝,在汽配厂修车,是尹雪梅最稳定的顾客。每两个月肯定来一次,理发的要求也一直没变过:寸头,短点。小郝一直坚持到尹雪梅的发廊倒闭,他又去找她,说:你不开了,我以后想剃头怎么办?那么多理发店呢,尹雪梅说,哪儿不能剃啊。不行,我就找你剃,要不,你跟我结婚吧。尹雪梅一愣,说开玩笑。不开玩笑,小郝说,我喜欢你,要不我干吗老到你这里来剃头啊。他俩谈起了恋爱,一年左右就结婚了。然后就怀孕生孩子,再怀孕再生孩子,成了三十五岁的尹雪梅,成了现在的尹雪梅。
十五岁的尹雪梅刚上高中,学习成绩一般,可她活泼,会唱歌,也会跳舞,尽管唱得不一定在调上,跳的不一定在点儿上,可在那个普普通通的北方小镇中学,谁在乎这个呢?特别是每年的元旦晚会,是尹雪梅最风光的时刻,她是组织委员,要组织大家排练节目,要准备自己的歌舞,还要当主持人,那几乎是尹雪梅一个人的元旦晚会。她并不是多么享受被人鼓掌的虚荣感,她就是喜欢那种忙碌的热闹,要是按她的想法,就应该整天都办晚会。高中的时候,她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外国书,封皮都没了,那里面写的俄国人,每天不是舞会就是舞会。过了几十年,她才从老二那里才知道,那是本俄国人写的书,叫《安娜·卡列尼娜》。
好几个男生对尹雪梅有好感,还有的跟她表白过。尹雪梅心里头暗自高兴,但她不想谈恋爱,老师家长不允许不说,她主要是瞧不上那些男生一个个窝窝囊囊,没志向。如果说十五六岁的尹雪梅对谁都没动过心也不对,有一个,是插班生张灏。张灏是从另一个镇上转学来的,成绩中等,开班会第一天,他就说:我的梦想就是考清华,而且我一定能考上清华。一堂哄笑,他们学校还没有考到清华的。可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人们渐渐发现这个张灏还真不是说说的,每次考试他的排名都往前走,不知不觉就成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一了。
尹雪梅觉得这样的人才是牛人,才是值得喜欢的人。当然,她更清楚这样的人不会喜欢自己,他为了考清华,绝不可能谈恋爱的。尹雪梅也不想去跟他表白,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学校里能有这样一个男生,本身就是很幸运的事儿。她以为自己跟他其实挺像的,都是有想法的人,只不过张灏的想法很明确,而尹雪梅的想法不是很模糊,就是隔一段时间就变。
高中毕业,张灏真考上清华了,尹雪梅连地区的专科也没考上。看到学校张贴大红榜上打头的张灏,心里特别高兴,就跟自己考上了一样。对她来说,张灏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证明什么呢?证明就算是在这样一个小镇里,也有人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种可能性对尹雪梅来说多么重要,只要还存在,她就还有希望。
所以呢,二十三岁的那个小发廊,可能是她想干的事儿。三十五岁出去打工赚钱,也可能是她想干的事儿。结婚后,特别是生孩子之后,就忙了,只能勤勤恳恳地干必须干的事儿,一干就到了现在。
春天来了,护城河岸边的草一点一点地从泥土下往上绿,树叶一片一片地从芽苞里往外抽。尹雪梅扎了条花围巾,带着嘟嘟去跟宝宝天团汇合。过完年之后,好几个宝宝接连感冒,她们已经挺长时间没集体行动了。天气转暖,尹雪梅熬不住在群里吆喝,今天公园见,她用电饼铛烤了很多动物小饼干给孩子们。
宝宝天团人员没法齐了,有两个满三岁的,上了幼儿园,还有两个租的房子到期,搬到了其他小区,剩下的就五六个人。五六个也是一个组织,尹雪梅很珍惜这个组织。后来,有一个新成员加入进来,但相处得不太好。大家都觉得新來那个好像挺事儿,整天显摆自己的儿子媳妇在大公司工作,一个月挣四五万;要么就说,自家孩子的鞋几千块、衣服几千块,让别人很不舒服。她们就商量好,把她踢出群去,不带她玩。
五一假的时候,几个搬走的老太太约好了回来,要聚一聚。而且都各自安排好,一整天不需要带孩子,就她们一群老太太,先去逛逛街,然后去聚餐,再然后去看个电影,彻底放松地享受一天。
她们逛街的时候,又路过尹雪梅试衣服那家店了,她借故上厕所,没进去。尹雪梅有点难受,比那天还难受,那天主要是气愤。吃饭本来要AA的,后来多多姥姥出的钱,说咱们不学外国人,A什么A,又没多少钱。看电影的时候,是尹雪梅买的票。我会团购,电影票团购很便宜,还送爆米花。尹雪梅觉得自己挺厉害,用一百多块的电影票钱,起到了跟多多姥姥五百块钱的饭钱一样的效果。
吃饭的时候,小雨奶奶说,尹雪梅,我要是像你做饭那么好吃,我就开个小饭馆。尹雪梅说,在北京开饭馆,办手续老麻烦了。小雨奶奶说,麻烦啥,我儿子就在工商局呢,办执照找他。多多姥姥说,开饭店事儿还是挺多的,你就跟人家卖鸡蛋饼的一样,开一个小摊就行。尹雪梅说,都是空想,我女儿女婿能让我干?那倒是,几个人又都点头。
晚上,嘟嘟在看动画片,尹雪梅在厨房里做晚饭。当那条鲤鱼滋啦一声滑进油锅时,小雨奶奶的话顺着油烟钻进了她脑袋里。开个饭馆?再不济支一个小摊?忘了是哪天了,尹雪梅在微信上看到过一条消息,说一个卖早餐的大妈,月入三万。三万是啥概念?比女儿女婿的工资还高呢。论手艺,尹雪梅自信比大街上的早餐摊好太多了。鱼在锅里颤抖着叫,渐渐变得金黄,尹雪梅暗笑自己可笑,多大岁数了,还想着下海创业?
马上要六一了,尹雪梅想给远在长春的两个孙女买点礼物寄过去。商场里的东西太贵了,她学着在网上购物,淘宝有很多便宜货。尹雪梅挑了两套裙子,就把微信里的钱花光了。她还想给她们再买一双小皮鞋,可没钱了。这天她去买菜,从餐厅的抽屉里拿零用钱。零用钱是郝晶晶或小孙放的,每次三百五百不等,没了就再放。小孙昨天结了一个项目,拿到了分成,多放了一些,差不多有一千块。尹雪梅也没数,拿着信封,挎着小包出门。
到了平常去的小菜摊,却发现关门了,不但关了,连门也没有了。墙上贴着一纸通告,说这种扒墙凿洞弄出来的小门脸,都是不合法的,近期都将整顿。尹雪梅茫然了半天,心里想,卖个菜都不行?来到这儿这一年多,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买菜,买水果,还有馒头豆沙包等。全没了,买根香菜都只能去商场的超市。
超市里人山人海。超市的菜价本来就贵,又趁机涨了一些,一把小白菜都得五块钱。但你也得吃呀,方圆几里地就这一个卖菜的地方。尹雪梅看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做饭也不着急,就忍不住又往服装部转过去了。商场里的裙子就是不一样,比淘宝上的好看,就是贵,贵好几倍。尹雪梅一边感叹一边走,不远处摆着甩卖的牌子,全是儿童鞋。尹雪梅大喜,赶紧冲过去。
尹雪梅花了四百块钱,买了两双小皮鞋。再回到超市,发现人少了一些,她挑了几样菜,一结账竟然要七八十。到家的时候,郝晶晶和嘟嘟回来了,嘟嘟正在吃火龙果,吃得满嘴粉嘟嘟的。尹雪梅刚把菜洗好,小孙就回来了,直接奔厨房,翻抽屉。
找啥?尹雪梅说。
零花钱呢?我刚打车回来的,身上没带钱,那个师傅也刷不了微信。
尹雪梅犹豫了一下,把信封从身上掏出来,递给小孙:我买菜拿走了。
小孙接过去,就下楼送车钱了。
这天晚上,尹雪梅就快睡着时,郝晶晶进她这屋里来。
咋了?她问。
没事,郝晶晶说,嘟嘟睡了,陪你待一会儿。
她们母女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独处过了,最后一次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漫无目的地闲聊,还是郝晶晶怀孕不久,尹雪梅来看她的时候。那时候,她们说得最多的是孩子。现在呢,说得最多的还是孩子,只是感觉完全不一样。郝晶晶问尹雪梅,你们那个宝宝天团,最近好像活动少了呀。人不齐了,尹雪梅说。然后又说买菜不方便,得跑到超市去排队。不但是买菜,干洗个衣服,修个鞋,洗个照片,似乎干什么都不方便了。那些小门脸已经被统统堵死,刷了一层水泥,很难看。尹雪梅有点犯困了,但郝晶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晶晶,你是不是有啥事?尹雪梅心里头一凛,问。
郝晶晶沉默了一下,说,妈,你今天去超市,除了买菜,还买别的没?
别的?尹雪梅明白了,是零花钱的事。买了,我给嘟嘟的姐姐买了两双鞋,商场里在甩卖,打折的。
您回来咋不跟我说一声。郝晶晶有点埋怨地道。
晶晶,我是正巧碰见,就用买菜的钱买了。钱赶明我还给你,是不是小孙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郝晶晶连忙否认,说哪儿是钱的事。我就是说,您跟我说一声,小孙问起来,我就能说明白,要不然稀里糊涂的,怕误会。
行了,我困了。尹雪梅明白过来,心里头一阵泛酸。
那我回去睡了妈,你别多想哈,真没事。
尹雪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纠纠缠缠,既埋怨自己不该拿买菜的钱去买鞋,又觉得他们小题大做。讲真呢,小孙不是小气的人,经常跟郝晶晶说,晶晶,你帶着妈去买件毛衣去,天冷了。但他喜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丁是丁卯是卯,他可以给你钱花,但你不能背着他拿钱花。
我就应该有自己的钱,尹雪梅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样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是在这一会儿,尹雪梅突然又想干点什么了。心底那口气,终于缓缓地喘了上来。
再有半年,嘟嘟上幼儿园小班,她就能彻底脱身了。
尹雪梅失踪了。
尹雪梅回家一个多月后,郝晶晶和老郝及全家人才发现这件事。
九月的时候,嘟嘟上幼儿园小班,他适应得很快,一周左右就解决了分离焦虑问题。尹雪梅跟郝晶晶说,丫头,嘟嘟上幼儿园哩,今年你和小孙工作也没那么忙,我想回去。
郝晶晶说,妈,你再待一段时间吧。嘟嘟上学,白天没什么事,你也好歇歇。
妈是累了,妈想回家歇着。尹雪梅态度很坚决,郝晶晶只好同意。她能感觉出,自从那天她跟母亲夜谈了一次之后,尹雪梅开始跟她和小孙有所疏离。倒不是闹矛盾,而是尹雪梅变得客客气气,不像是孩子姥姥,倒像是请来的一个保姆。郝晶晶想可能是那次谈话伤到母亲的自尊了,但又不敢再提这事,怕越说越起反作用。她想尽办法对母亲好,给她零花钱,给她买吃的穿的,但尹雪梅什么都不需要。
她给母亲买了火车票,让小孙送她去火车站,尹雪梅死活不同意,说自己能去。他俩没办法,就给她打了一个车。四十分钟后,尹雪梅打来电话,说到车站了。又过了半个小时,说上车了,十分钟后发车。
母亲一走,郝晶晶才知道自己有多忙。早晨得准点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叫嘟嘟起床,这个过程就得半个多小时。给嘟嘟穿好衣服,送到幼儿园去,就得赶紧坐地铁往单位去。下午呢,四点钟她必须下班,才能赶上接嘟嘟。过了半个月,郝晶晶眼睛就黑了一圈,她忍不住跟小孙念叨:妈这些年真是太辛苦了。
十一后,二哥来北京出差,跟郝晶晶见面。小孙请他吃饭。
到了饭店包间,菜快上齐了,老二问:妈呢?
妈?郝晶晶疑惑着,妈在家呢。
咋不叫妈过来一起吃饭?
小孙也愣了,说二哥,妈在老家呢,回去一个月了。
老二大惊:啥?不可能,我前天还给爸打电话,爸还问妈啥时候回去,要不要跟我一起呢。
郝晶晶和小孙面面相觑,赶紧掏出电话来打给尹雪梅,可始终无人接听。三个人也顾不上吃饭了,开始四处联络亲戚们,问最近有没有尹雪梅的消息。答案全是没有。
郝晶晶哇地一声哭出来,说,我把妈给弄丢了。
小孙说,不对啊,那天妈明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啊,她发的消息还在呢。
他们想过了各种可能性,被绑架了,走丢了,甚至……出了大事。五点钟接了孩子,郝晶晶抱着嘟嘟,又忍不住哭出来:宝宝,姥姥找不见了。嘟嘟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说,妈妈你是不是想姥姥了呀。郝晶晶使劲抱嘟嘟,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冲出幼儿园,去找多多姥姥。她想,也许她们这个宝宝团的人会知道点消息。
多多姥姥说,她们最近也没尹雪梅消息,还以为她回老家了呢。郝晶晶准备离开的时候,多多姥姥突然说,我想起个事情来,两个多月前,嘟嘟姥姥在她们群里问,哪儿能买小板车。
她买小板车干吗?郝晶晶不解。
多多姥姥说,我也不清楚,她就问了一句,大伙都不知道,也就没信儿了。我帮你在群里问问,看她还联系过谁。
郝晶晶点点头,说谢谢。
老二把回去的车票退了,老大也连夜坐车赶来,第二天一大早到北京。
兄妹三个人坐在麦当劳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报警吧。郝晶晶已经拿出了手机,按完了11,就差0了。突然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多多姥姥。
多多姥姥說:晶晶,你看你妈的朋友圈了没?
朋友圈?我妈有朋友圈?
你看看能不能看,我刚在群里说了你妈的事,后来已经搬走的瓜瓜奶奶说,她前几天还看尹雪梅发朋友圈了。我手机里看不到,其他人也看不到,我估计是尹雪梅屏蔽人的时候,忘了瓜瓜奶奶了。
我妈发的啥,您能发给我吗?
你加我微信,多多姥姥说,微信号就是宝贝多多的拼音。
郝晶晶放下电话,老大老二都问说了什么。妈可能有消息了,郝晶晶说,然后赶紧加多多姥姥的微信。多多姥姥传过来一张截屏图,上面是一个早餐摊,写着几个字:只要手艺好,赚钱跑不了。多多姥姥说,瓜瓜奶奶之前看到,也没当回事,就以为是尹雪梅出去吃早餐,随便拍的呢。后来又一翻之前的朋友圈,好像没那么简单。接着,多多姥姥又发来几张截屏图。一张是看起来半新的平板车,一张是地下室阴暗的室内,还有一张是条大街。老大眼尖,在第三张图上看到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上写着朝阳门外大街环卫。
在朝阳,妈在朝阳区。老大看了看表,说咱们马上赶过去。
妈会不会是……老二不太确定地说,摆了个早餐摊?可她为什么呀?
三个人打了一辆车,在朝阳门外大街四处转,寻找着尹雪梅。
尹雪梅并不难找,他们没用半个小时就找到了,因为在朝外大街的一个十字路口,排着长长的一队人。兄妹三个,远远地就看见了尹雪梅,天气还没那么冷,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罩衣,正在给买早餐的人盛东西。尹雪梅满脸都是笑,眼睛里像夏天的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地流淌着。今天羊汤免费,其他的全部半价。她高声喊着。最后一天了,明天你们可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早餐了。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默默排在了队伍里,跟着往前挪。他们看见那些买了早餐的人,拿着油饼、包子和羊汤从身边走过,一边感慨着:太可惜了,这么好吃的早餐。另一个说,就是啊,这是我在北京路边吃过的最好吃的早餐,又干净又便宜。
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排到尹雪梅前面。尹雪梅说,还是老三样?西装男说,是,大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咋不干了呢?
尹雪梅说,也不算啥困难,我租那个地下室,不让住了。我也犯不着去租个楼房住,一个月得多少钱。西装男说,阿姨,你要想做大,我给你投资,咱们合伙开一家店,咋样?尹雪梅笑了,说别瞎说,开店得多少钱呀。
西装男说,不开玩笑,我出钱,您出力,赚了钱对半分。
尹雪梅愣一下,说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西装男拿了自己的食物,放下一张名片,说您要改主意了给我打电话。
尹雪梅点点头。
尹雪梅看见老大老二和老三,没怎么吃惊,说:你们才来呀,还没吃早饭吧,先吃点东西。她给三个孩子各盛了一碗羊汤,三张发面饼,还有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他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最后一点汤和最后一张饼都卖出去了,七八个没买到的年轻人依依不舍地离开。尹雪梅收拾东西。三个人上去帮助尹雪梅,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问尹雪梅为什么在这卖早餐。然后推着平板车,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区,找到地下室。尹雪梅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就一些做饭的家伙什,一床很简单的被褥。
尹雪梅说,都放这儿吧,收废品的老冯下午自己过来拿,我都给他了。
尹雪梅只拎了一个蓝色的塑料袋,说:走,回去。
四个人打车回到郝晶晶家里。尹雪梅把塑料袋打开,稀里哗啦倒了一通,全是钱。最后数完了,竟然将近两万块。
几个人都吃惊:妈,你卖早餐就赚这么多?
尹雪梅说,得刨出去两千的本钱。
那也够多了。
尹雪梅掏出两片药,就着水吃下去,说:老大,老二,老三,不好意思,妈让你们担心了。
郝晶晶眼圈又红了,说:妈,是我对不起你。
老大老二接着说:是我们不孝。
尹雪梅说啥不孝,你们都挺好的,是妈自己有点不甘心,想试试。我就怕我这一辈,啥也没干成,就是个废人。试这一个月,妈满足了,妈也心安了。我尹雪梅不是个废人,要是给我机会,我能干成不小的事儿。只可惜,我年轻时没条件,现在想干,也没那么多力气了。
尹雪梅指着桌子上的钱,说:这点钱,我自己做主,行不?
三人连忙点头。
尹雪梅分成了四份,一份给老大,一份给老二,还有一份给老三,说这是给仨孩子的。尹雪梅还剩下一份,大概有四千块钱。她说,晶晶,你跟妈出去一趟。
郝晶晶和尹雪梅到了商场,尹雪梅到那家服装店,看见那件衣服还在,这会儿已经半价了,六百。她让买衣服的开票,还想解释一下自己当初真不是托,可卖衣服的换了人,她的冤情无处诉说了。又给老郝买了一块一千多的手表,剩下的钱,她要请宝宝天团的姐妹们去吃饭K歌。
饭吃得很热闹,歌也唱得很热闹。尹雪梅是焦点,老太太们都说,尹雪梅你太厉害了,你要是年轻五十岁,能当明星。尹雪梅说,那是。她们唱《二十年后再相会》,约好了只要还没死,每年都找机会聚一下。
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
噢来不及沉醉
年轻的心迎着太阳
一同把那希望去追……
尹雪梅跟老大老二一起坐火车离开的北京。这次是真离开。虽然跟姐妹们有约定,但她已经想好,自己可能不会再来。也不一定,如果嘟嘟想她,她还会来的。
尹雪梅在火车上睡着了。
老大老二给她买了一个商务座,可以躺着的那种。尹雪梅看着车票上的八百多块钱,心疼地想,这得卖多少碗汤、多少张饼啊。在高铁的轻微晃动中,尹雪梅睡着了,这一回,什么梦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