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葱
1
眼是灵魂的窗口,而香榧有眼。
它的眼,甚至是脆弱的,在它两端眼的位置,我们轻轻一挤,果实就会破窍而出。在物种的进化过程中,这样引人注目自曝其短的构造实属罕见。不过仔细想想,这果实的生长又不是为了人类的口腹之欲,它或许是为种子的发芽所留下的一道窄门。
我嗜吃干果,对香榧尤其热爱,年幼时并不喜欢它所散逸出的那种浓郁的木头香,但年岁渐长,对香榧的钟爱逐渐超过了山核桃和腰果,而香榧,其实是干果中的贵族,它的价格和同属干果的山核桃相比,几乎是它的数倍。
印象中,似乎只有浙江诸暨一带才有出产。但其实,我对香榧充满了误会,我们以为熟悉的往往是陌生的,我们以为知道的其实只是自以为是。
关于香榧的知识,在抵达诸暨赵家镇之后中午的那场饭局里才有所了解。
那一顿饭局很有意思,四面八方的一群人,行业不同,年龄不同,其中既有像我这样搞文字工作的,也有画家,但无一例外我们都是因为香榧来到这里的。我想大多数人只是和我一样知道:“榧子,又称香榧、赤果、玉山果、玉榧、野极子等,其果实外有坚硬的果皮包裹,大小如枣,核如橄榄,两头尖,呈椭圆形,成熟后果壳为黄褐色或紫褐色,种实为黄白色,富有油脂和特有的一种香气,很能诱人食欲。榧子和其它植物种实一样,含有丰富的脂肪油,而且它的含量高达51.7%,甚至超过了花生和芝麻。榧子中含有的乙酸芳樟脂和玫瑰香油,是提炼高级芳香油的原料。”
这些资料我们随处可以查到,也似乎是关于香榧的官方说法了,实际上,它只是提供了一个轮廓,关于香榧,我们通常会有种种的误解。
一个最大的误解是:香榧是野生的吗?它是一种和红豆杉一样古老的树种,在我想来当然是的,但实际上不是,在距今1500年前左右,也就是唐朝时候,不知道是在怎么样的一种机缘巧合里,也许是有意为之的试验,也许是偶然,在野生榧树的幼树时期,嫁接开始,而香榧这一干果也正式露出了芳容。
其实无论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香榧的产生绝对是有心人的杰作,它让原本虚度于岁月中的杂树成为了一种经济作物。
可以想见的是,当功利的人类在大自然中扮演上帝之际,如果不是具有了实用功能,估计榧树早已濒危。在诸暨赵家镇的那棵年龄达1300余年的榧王所遮蔽的阴凉里,我这样想,眺望到时间深处的那真:有利用价值是它对抗时间的武器,它抵抗了虚无。
虚无,在这层峦叠嶂的群山中,也许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2
在赵家镇幽静的山坡上,香榧树簇拥成了一个多代同堂的家族,那株经历1300余年风雨至今依然结子的榧树王屹立在最高的山地上,而在它的俯瞰下,1000余年、数百年、几十年的榧树比比皆是。
从受到保护的榧树王这边望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种族。
当年栽下这树的人,在时间中早已被消磨得无影无踪,他应该不会想到这榧树能活得那么久,而且迄今还在开花结果。关于栽种者,我们几乎不能得到任何的消息,和大多数的人一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如此活跃,但在时间伟大的磨盘下,万物都是齑粉,但有意思的是那些基因,偏偏在光阴中根深蒂固,偏执地一代代遗传着。
下午的阳光会让人产生一种和世界的距离,违和在安静的空气中。
我们穿行,在榧树林中,偶尔抬头仔细寻找,可以在枝头见到这些果实,像是藏匿于叶子间的眼睛,香榧有眼,而它的本身,也是这树的眼,在沉默中守护这尘世烟火。种植香榧树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虽然其在类似的纬度都可种植,但它的成熟周期是如此漫长,这或许也是香榧树不被四处栽种的缘由。
香榧树是常绿乔木,记载中高的可达25米,我们所看到的一般没有这个高度。榧树树皮呈灰褐色,枝开张,小枝无毛。
如果摘下榧树的叶片观察,其叶呈假二列状排列,线状披针形,长和我大拇指的长度相仿,宽2-3毫米,愈向上部愈狭,先端突刺尖,基部几成圆形,有点儿像是松树的一种。
榧树的葉片像是空气中的一枚枚刺,坚硬,并不柔软,叶片的颜色呈暗黄绿色,有光泽,边缘处新生的部分呈淡绿色,中肋显明,在其两侧各有一条凹下黄白色的气孔带。
在果实与果实之间,在叶子与叶子的深处,我们可以找到细小如碎钻般的花。
榧树的花很普通很低调,它有雌雄之分:“雄花序椭圆形至矩圆形,具总花梗,雄蕊排成4~8轮,花药4室;雌花无梗,成对生,只1花发育,基部具数对交互对生的苞片,胚珠1,直生。种子核果状、矩状椭圆形或倒卵状长圆形,长2-3厘米,先端有小短尖,红褐色,有不规则的纵沟;胚乳内缩或微内缩。花期4月。种子成熟期为次年10月。”
我之所以引用这么一段文字,或许是因为对榧树之花难以描述的原因。在这样枯燥的数据引用下,我们可以看到事实是,香榧结果不易:一年花,二年挂果,三年才能成熟,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姿态:它的孕育,经历这炎热的夏季、缤纷的秋日、阴冷的寒冬,和潮湿的春天。
一棵成熟了的香榧树,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其带来的收益相当可观,民间有“家有榧树、吃喝不愁”的说法。香榧要为人熟知,其产量和种植地都亟待提升,生产香榧的知名品牌中,冠军集团目前在江西的山区已经大规模铺开种植,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冠军集团和当地的合作模式,除了每年的地租外,数棵榧树中有一棵成熟后的收成是归当地农户所有,这或许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直接体现。
我们常常说到公益,实际上,一味的索取和一味的奉献都是海市蜃楼,公益,需要有坚实的基础。香榧果的开发,比如它表皮的那种馥郁之香,在表皮和叶子里,实际上都有待发掘。
在这样的一篇文字中写到一个品牌,难免有软文的嫌疑。值得说的是冠军香榧的掌门人骆冠军是我的朋友,我们并无利益上的往来,他对这门事业的热爱,或许是让我冒这小小的风险的缘由,而他对于香榧的熟稔正是一道让我通行于香榧世界的门。
在榧树林中转悠,有时候会有恍惚袭来,如果把时间当作是一座庭院,这繁衍了上万年,又从千年前,在横向的移植后成为珍果的香榧树,是否就是庭院里的风景?而我,是一个看风景的人。
如香榧有靈,用它的眼睛看我时,或许会想,这人的念头真是复杂,思虑真多。
3
“榧生深山中,人呼为野杉。木有牝牡,牡者华而牝者实。冬月开黄圆花,结实大小如枣。其核长如橄榄核,有尖者,不尖者,无棱而有壳薄,黄白色。其仁可生啖,亦可焙收。以小而心实者为佳,一树不下数小斛。”
这是李时珍当年对香榧的描述。在榧树林中徜徉时,如果对这片山水有所了解的话,或许会恍然觉得在风过之处,会有美目盼兮的古典女子的闯入,像一个孤独的梦。
这样的树林里,光线的明暗诱发着人们的想象。
在这片秀丽山水的孕育中,有两名女子已经成为传说:一个是在历史的尘雾中语焉不详的越女,我们对她的了解大体上来自于金庸的小说《越女剑》,“众卫士见她天真烂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当街抱住了他,无不好笑,都转过了头,不敢笑出声来。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这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转身便不见了,在十几头山羊的咩咩声中,和她并肩缓步,同回府中。”
我们知道,在传说中,范蠡最后是和西施携手泛舟而去,成为后世商贾仰之弥高的陶朱公,而金庸铺陈的舞台上,他的存在,注定了越女和西施的相遇。金庸祖籍离诸暨不远,就是那个看潮胜地海宁。同属江南一隅,在情感的表达和揣摩之处自有灵犀的地方,在他这个小说的最后,越女在见到西施后,震惊于西施的美,从愤怒到平和,孑然一身洒脱远去。在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也有这样的场景,说的是香香公主。也许,对于女性的美,老先生有自己的一番定义。
这里,我们也可以说说另一个主角西施,这个被演绎得如同天地造化般的精灵,在我想来,实际上只是被命运选中的幸或不幸者:幸,是她在时间中留下了多少人梦寐以求要刻下的痕迹;不幸,天晓得在历史不动声色的姿势背后,有着怎么样的龌龊和污秽,比如对她背后的控制和威胁,比如她对吴王在长期的相处中会否产生感情,比如她最终的结局……我们传颂她的时候,却往往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最简单的女人来看待,我们看到其钟灵毓秀,却忘记了她的克制和牺牲,或许,这便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许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吃到香榧的时候,也许是产地之故,我把它和西施联系在了一起,但事实上,香榧为人所食的时间远远在西施生活的时间之后,不过美好的事物总是相通的,我的蒙昧也是阴差阳错。
山水无语,发出声音的是我们的内心,而召唤山水的也同样是我们的内心,辽阔的风景从我们微茫的身体中涌出,会结晶成何等的灿烂……
女子如水,都是香的。这当然只是一种理想,是生命,并且会思考,就会饿,会渴,会生气,会郁闷,会吃喝拉撒,高兴的事会来,痛苦的事也一样伴随,但终究,我们会学会独立地思考。
与人无害或许是一种最好的存在状态了。
而恰恰,香榧有这样的特性,在《本草新编》中有这样的描述;按榧子杀虫最胜,但从未有用入汤药者,切片用之至妙,余用入汤剂,虫痛者立时安定,亲试屡验,故敢告人共享也。凡杀虫之物,多伤气血,惟榧子不然。
这样的妙物,实在是天地间偶尔能漏下的理想之光。
4
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关于香榧的诗几乎是一片空白。从事物联系的角度去看,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香榧的珍稀,毕竟见过的人少,所以写得也少。
不过也不能说没有,我翻阅典籍时还真发现了一些,最著名的写作者是当年牧守杭州的大诗人苏东坡,全诗如下:“彼美玉山果, 粲为金盘实。瘴雾脱蛮溪, 清樽奉佳客。客行何以赠,一语当加璧。祝君如此果, 德膏以自泽。驱攘三彭仇, 已我心腹疾。愿君如此木, 凛凛傲霜雪。斫为君倚几,明净不容削。物微兴不浅,此赠毋轻掷。”
苏东坡的诗词气象开阔,即使是在这样一首传诵并不太广、并不为人所熟知的小诗中,依然有其打动人心的诗句,如“愿君如此木, 凛凛傲霜雪。”放在别的诗人那里,或许就是传诵一时的佳句了。
说到苏东坡,我们免不了说到他们家的文风鼎盛,他的父亲苏洵更是迷途知返大器晚成的典范,他们当年的状况,和香榧可以类比:榧树结果十分奇特,一代果实需两年才能成熟,连同采摘的干果,即为“三代果”。这和当年苏家一门三杰是何等的相似!而苏家的兴盛在于其对文化的迷恋。在农耕文化的大潮中,香榧树也是独秀于林。
写香榧的诗还有一些,但大多数写作者在文学史上籍籍无名,写作是一件寂寞的事,这些诗,其实有些读来颇有趣,比如何坦的这首:“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又比如周显岱的《玉山竹枝词》:“登道金蒙历道场,杜家岭外已斜阳。秋风落叶黄连路,一带蜂儿榧子香。”
但终究,关于香榧耳熟能详的诗句并没有,以至于我在山道上逶迤而行时,搜肠索肚也想不出来。这个遗憾一直延续着,咏物诗写好难,而要把一种不常见的物写到大家都心有戚戚更是难上加难。即使是到了后来,随着产出的增加和物流的发达,香榧子逐渐为美食者所知晓,但写香榧的诗依然寥寥,现代诗也少有写香榧的,我读到过几首,大多粗浅和表面,或许是香榧之香难以入诗,我曾经想过要为它写一首的,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因此也就是想想罢了。
我转而去寻找香榧的传说,这个倒很多,但大都和别的民间故事一样似曾相识,比如有这样一则故事:舜为了躲避朱丹的迫害而与娥皇、女英遁入会稽山腹地,靠采摘野果度日。舜下会稽山会百官,两位妃子饥饿难当,突闻远处飘来异香,循着香味走去,但见一位老妪正在用石锅炒干果,并告知其为“三代果”。原来这位老妪正是舜的母亲,当她得知娥皇、女英身陷困苦时,便下凡来以“三代果”搭救她们。于是,两妃子把“三代果”种子在当地种植。舜死后,两位妃子投湘江而死,后人以“湘妃”相称,于是会稽山一代的榧民便移花接木,把她们种下的“三代果”也称作“湘妃”,久而久之,“湘妃”衍化成了“香榧”。
如果我不知道香榧的由来,这样的传说无疑有其迷人之处,但我们去搜素民间传奇时,类似的情节是不是比比皆是?而传说发生的年代,香榧还没有成为香榧,我们还不能把它叫做香榧,榧树应该是在的,上面缀着口感滯涩的果实。
那个时候,榧树还只是杂树,也只是杂树。
杂树生花,现实中并不让人心生欢喜,那个时候,估计它就在山坡上,和那些柳啊、槭啊什么什么的树啊一起春去冬来着,没准会在民间的口碑相传里成了一只面容狰狞的树怪和小妖。
正如在树类中,我个人喜欢的是樟树,它的清香气息颇让我着迷,这也是民间称其为香樟的缘由。在收集神鬼故事传说的《聊斋志异》这一类书籍中,樟树成精的故事比比皆是,我老家一带,就有砍伐樟树招致祸害的传说,所以民间一般不砍伐生长已久的樟树,这或许是在各地的古树名木中多樟树的缘故。在许多的旅游地,往往有香樟木制成的手链等物出售,据说可避邪。
榧树不然,它本身并无那种浓郁之香,但它能够奉献出那种异香。
如果仔细去读这些传说,其中的很多细节我们可以揣摩,总是伴随着民众的祈愿祈福心理、崇拜祭祀仪式和庙会发生,而在江南一代流传甚广的神话人物,如七仙姑、舜王菩萨、玄坛菩萨、朱老相公、白鹤大帝、山神土地神等,在传说中常有一席之地,传说是一种民俗的折射,它们有其强大的精神力量和集体认同感,它的丰饶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种踏足大地的稳定感,而这,或许是香榧这样一种寂静的树种能够在时间中延续下来的秘诀。
它寂静着,直到一次偶然的嫁接,像是洪荒之力的爆发,但也仅此而已,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它依然是静寂的,不过这并不奇怪,如果人还在为温饱发愁和奔波的时候,消闲的果品只能是放在次要地位的。
千年榧林有一种幽深之感,偶尔会有鸡犬相闻,仿佛是一个提醒。
5
江南的山大都平缓,险峻的不多,香榧林所在的山地同样如此。移步观景并不会过于疲劳,有趣的是,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说,榧树的年龄和秩序是在这片山地里从高到低气象俨然。
这或许是种灵性的植物,它们遵循于一种优胜劣汰的法则。
在我阅读它的过程中,对它的了解也逐渐加深,比如有一种木榧子,长得和香榧子近似,能够鱼目混珠,这也使得一些贪图蝇头小利者常常把木榧子掺杂于香榧子之中。
除了香榧子可供食用,香榧的树皮可提制工业用的栲胶,而香榧木材纹理直,硬度适中,为造船、建筑、枕木、家具及工艺雕刻等良材。
这样的一种植物,又好像并没有广泛地种植,是不是很难成活?但从繁衍的角度去看,它其实并不尊贵,甚至于有点随便,它的繁衍,最简单也是最自然的是种子繁殖,可以秋播,也可以在春季2-3月上旬播种。我查了一下资料,称:“条播,沟宽10cm,深10cm,覆土厚度为种子直径的2倍,播后盖章,每1hm播种最1500kg。幼苗出土后揭去盖草,反搭棚遮荫。第2年春季,按行距35cm,株距15cm移植。移植后浇水数日,以保成活。”
出于人们欲望的勃发,对自然的改造一直都在进行,从优生优育的角度出发,取那些香榧树结子多的,那些果实饱满的,可以进行扦插繁殖。当地的榧农告诉我们,可以剪取硬枝,在田畦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开沟一条,将插条靠沟一边排列,覆土压实,埋在地下的是露出地面的一倍,到了来年春天,也就是早春二月,这些扦插的枝条已经有了根须,便可以定植到固定的山地上了。
这个扦插繁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新株会有丛生的,也可以分开定植。
如果是在春天要栽种,还能选近根新枝,弯曲至近地面,切伤部分外皮,用土堆埋节伤部分,浇水到第二年早春,先将连接老树一端节断,到这年的秋天移栽定植。
在我们一直以为榧树有着高高在上品质的同时,它繁衍时的平民化和随遇而安无疑让我们大跌眼镜。一个古老的物种之所以延续下来,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传奇,它肯定有着对环境和自然的多重适应,我不是很明白的是,榧树似乎对于海拔有着相对严格的要求,这也许是物种进化过程中的自然选择。
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对诸如幼年时常常见到的螳螂、知了、天牛等小动物有着意外的亲切,但榧树的天敌正是这小小的天牛。天牛锯齿状的牙齿对于这历经了千万年后生生不息的种族而言,依然是一种深邃的伤害。
自然是这样的奇妙,常常会有奇特的平衡,即使是人类打破了一些常规,比如现在作为干果之王的香榧树的产生,它一定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但在短暂的失衡后,新的平衡又开始了。
此刻,有两只斑斓之蝶正好蹁跹而过,它们的翅羽所带起的阳光似乎有着秋日的凉意,但余温犹存。
6
那些枝桠和伸展,那些莫名的日子
我们说出而不能收回的言语
在冬季,它裸露的伤口,像枯萎的果实
进入花朵的幻觉,在它们
尚未被摘落之时,有一座大海
深藏于它们的眺望:而根在暗处,
看不见的地下,它们舒展着
那些鸟叫和浮云,只是悠然于身外
它竖立着,像一幅被打动了的画作
——《树》
我写过多首关于树的诗歌,置身于这样一片树林之时,当我想不到咏颂榧树的诗句时,我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这一节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指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境界。
但天地的美有时候也是惊心动魄,比如此时,在我们抬眼的地方。
采摘者站在高高的香榧树上,茂盛的树叶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即使采取了种种保护措施,但每一年,采摘这些干果时的伤亡事件都有发生,这瞬间我以为自己懂得了香榧价格的高企:它只能人工采摘,因为在同一根枝条上,今年的果实成熟了,但明年的果实才刚刚结出一个嫩苞。
阳光把采摘者的影子和树影一起吹到了大地上,就好像它们是贴在一起的。
不光是采摘香榧,在江南的山地里,每到秋天,打核桃等都是每一年山村农民必备的选项,一种生产和生活的固定节目。早些年,采摘的工作多数是果树拥有者自己做的,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现在浙江的当地人已经很少从事这危险的活计,转而把活给了谋生的外地人。据说,现在找一个打核桃的短工,工资已经飙升到了500元以上一天。
别觉得报酬高,每一年的秋天,类似于踏空或者断枝的新闻总是屡屡见报。
初秋,一个季节的入口,意味着丰收,但复杂的季节,它像是一杯好脾气的酒,被我们端起来之时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而实际上,它的酝酿和甘美有着暗中的陡峭。里尔克那首著名的《秋日》悄然浮现在脑海:“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生活的复杂性在于,当它把结果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事物是简单的:“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引自奥顿诗句),但在这之前,它有着开放式的多种可能,这些可能最后被归结为一种:
它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那一碟佳果。
我们享受它的同时,也会被这样的滋味所惊醒、所推敲,我们成为自然的收藏者和消费者,在田野的广袤里,人和土拨鼠其实是一回事,无所谓高贵也无所谓卑贱,有的只是对生存的需要。
秋天拥有那对像香榧一样的眼睛,它是一种对世间的悲悯:我看到,我懂得,但我不说出。或许,在我们身体的隐秘处,也拥有这样一对暗中的眼,它柔软而感性。
这样的一双眼睛,也许会让我有着这样那样的弱点,但也让我感觉到我是真实生活着的。
7
采摘下来的香榧子正如前文所说的“大小如枣”,它覆盖着绿色的表皮,如果我们用手去摩擦,然后把指尖放到鼻子下去嗅,并不用凑得太近,就会嗅到手指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新鲜的香榧子更像是温婉的水果,它的绿意和生长它的枝叶(它的家)是如此默契,苍翠欲滴,浑然一体。
如果我们鼻子的嗅觉有德国小说《香水》(改编成电影)中主人公那样的灵敏,如果我们也有那个主人公能够取舍香水的材料,我们也许可以以香榧子的表皮为原料,制造出让市场趋之若鹜让男人和女士疯狂的香水来。在我所嗅到过的香水味里,和新鲜香榧子所散逸出的那种淡雅极其相近的也有多款,可惜我是迟钝的,只能察觉它们的近似,并不能细细分辨其中的妙处。
而到了香榧加工厂那里,当成千上万粒的香榧子聚合在一起,放在机器里进行脱皮工序时,现场那种浓郁的香气却会挑战人的嗅觉神经,那不是香,而是变成了一種刺鼻的气味,在我想来,应该是和麝香一个道理。
情到浓时情转薄。这种看风景的心态放在这里或许是合适的。
香榧子被脱皮后,宛如一次新生。现在,它成了我们通常看到的模样,形似橄榄,它的壳显露在了外面,那两只眼可以看见这个世界了。但在它可以看见世界的时候,它已经注定了被食用的命运。我有时候怀疑,之前说到的那些榧树的繁衍之术,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种子可食,而人类,不会错过每一点的利用价值。
大片大片的香榧子晒在太阳底下,极其壮观,当所有弱小和简单的东西以集体的面目呈现的时候,仿佛把它们自身的光泽给放大了无数倍。世间的事、个体的美不能无限地复制,我们不必说有密集恐惧症,仅仅是聚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暴力的产生。
但这些,本来可以成为种子的,在这里已经走向既定的命运:
这些香榧子将被烘干,被浸泡,被加工,被包装,被运送到四面八方像我这样的饕餮之人的口腹之欲里:它们完成一个循环,而这,或许正是生命本真的意义,生命之火在熊熊燃烧,那种内倾的高蹈或许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人,只是万物之一。
但我们能够听到在岁月的馈赠中隐约的警告吗?
8
秋色尚浓,让我们回到赵家的这片千年香榧林中,它们像是凝固的火焰,燃烧在这秀丽的山川和丘陵上。不,并不是凝固的,只是在天空下有着别致的弹奏。这样的一片树林,它的宁谧和清澈对于习惯了城市喧嚣的我们来说,颇具“心远地自偏”的恍惚,像是爱丽丝被眼前炫目的异境惊讶得久久无语。
“一棵树在雨中走动……就像果园里的一只黑鸟。”
诺贝尔获奖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对于这样的树林是合适的:一切气息相通,仿佛都是有生命的。像电影《阿凡达》里的精灵之树,是一种佑护,也是一次给予,是树林佑护着这片土地,还是这方水土佑护着这片树林?
这里的安静,仿佛让你的手伸出去,都会把这一个梦境惊醒。
古树林依傍着潺潺的溪水,溪水清澈,水中的树林和真实的树林互为镜像,偶尔有飞掠过的水鸟,像是一次致意。
而溪水边、树林畔,浣衣的女子和赶来拍婚纱照的情侣掀起的小小声响,也被这绿意洗得透明。这片山水,它存在着,凝视着天空,也仿佛天空的眼睛,凝视世事的变迁。
而它,始终在这,在四季的轮回里,它的春夏秋冬是四张动人的面孔,被游人所觊觎,被游人所感慨,自然所赋予它的特征一次次改变着方向。
此刻,如果有雨落下,有黄昏之雨在阳光的斑驳里突然插入。
一切都在流动,空气、季节、爱和命运,也包括一些微小的细节,一些属于我们人生的微茫:
比如说少年时,对于干果我有着贪婪的热爱,但香榧子的香味总让那时的我产生并不愉快的联想,我尤其厌烦的是它那层黑黑的衣的剥落,那需要细致的用心,而我每每都剥不干净,那时的我想,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一种果实,它的魅力在哪里?
岁月更替,热爱依旧,对香榧子却衷情起来,这种变化不知不觉,但想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一个现实:像这座山,像这块石头,像这条溪流……它们在我闭嘴咀嚼的时候,像是隐雷滚动,而香气犹如泪滴,弥漫在我的口腔里,有一刻,我几乎以为我知道了这树的秘密。
它秘密的灵魂就挺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