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文,张德良
(辽宁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册命,亦作“策命”,指封官授职,是西周至春秋时期周王或诸侯任命官员、赏赐车服的制度,包括天子任命诸侯、百官,诸侯任命卿大夫等。册命礼仪于文献中习见,《左传·僖公廿八年》载:“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1]462西周册命铭文是当时王室、公室或诸侯册命的客观真实记录。册命文字原本书于简册,在举行册命仪式时由专人当场宣读,受命者接受册命后铸器铭记。现从西周典型册命铭文①入手,对西周早中期册命礼仪进行一番梳理。
早期册命铭文:井侯簋 大盂鼎 宜侯夨簋
中期册命铭文:
懿王:师询簋 师晨鼎
其他:申簋盖 吕服余盘
早期:
井侯簋:唯三月
大盂鼎: 唯九月
宜侯夨簋:唯四月,辰在丁未
中期:
班簋:唯八月初吉
虎簋盖:唯卅年四月初吉甲戌
师遽簋盖:唯王三祀四月既生霸辛酉
师询簋:唯元年二月既望庚寅
师晨鼎:唯三年三月初吉甲戌
申簋盖:唯正月初吉丁卯
吕服余盘:唯正二月初吉甲寅
早期册命铭文对时间的记录比较简略,只记月份而没有明确的王年及月相干支;到西周中期,尤其是恭王时期,册命铭文中对时间的记录已较为详细,王年、月份、月相、干支四项时间要素中多已具备或者至少占据两项。可见,在西周中期已十分重视册命时间记录的完整性。这一现象亦是西周中期册命礼仪完备的投影。
在上述所列的四项时间要素中,西周中期王年以元年居多。陈汉平先生曾对西周册命铭文做过统计,册命铭文中所见纪年以元年、二年、三年为数居多。究其原因,盖新王即位,对先王旧臣有重新册命之习惯[2]。月份以正月、二月、三月居多,盖以其为年之伊始,册命之礼为国家重要仪式,所以在年初举行。月相中以初吉、既生霸居多,既望仅见三例,没有关于既死霸的记录。关于月相的四种主要计时术语,素来争议颇多,主要有以王国维为代表的 “四分说”——将一个阴历月大体平均分成四段,初吉代表初一到初七(八), 既生霸代表初八 (九) 到十三 (四), 既望代表望日 (十五) 到二十二(三), 既死霸代表二十三到月尽。另外,有以董作宾为代表的“定点说”,认为这四个术语各代表一个月中的某一天, 如董作宾认为初吉为初一,既生霸代表望日 (大月十六日,小月十五日) ,既望代表大月十七日,小月为十六日,既死霸也代表初一。无论采取哪一种月相的说法,上述四种术语均可与现今的天文学月相对应起来,从初吉到既生霸,是由新月到上弦月的时间,月亮从无到有,预示新生,加之初吉、既生霸的时间居于月首,古人以元为善,故而初吉、既生霸之时段为册命仪式的首选时段。从既望到既死霸,是由满月到下弦月的时段,此时月亮由盈到亏,暗含没落之意,故而册命仪式尽量避免在这一时段举行。干支中出现最多的当为丁亥、甲戌以及庚寅,干支的选择当与古人诹日的习俗有关,《说文》:“诹,聚谋也。”[3]52“诹日”即谋取吉日,文献中常见诹日之习:
《礼记》:“日用丁亥,不得丁亥则己亥、辛亥亦用之。”[4]
《易·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5]23
《易·巽》:“九五,贞吉悔亡,无不利。无初有初,先庚三日,后庚三日。”[5]167
由上述几例文献可知,十天干中的丁日、甲日、庚日当为举行各类重大事宜之吉日,册命时间一般从这类吉日中择取。
早期铭文中记有册命地点的仅有宜侯夨簋一例:
宜侯夨簋: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圖,彳止(誕)省东或(國)图。王立(蒞)于宜,入土(社),南鄉(嚮)。
西周中期以后,册命地点主要分为以下几类:
虎簋盖:王在周新宫,格于大室。
师询簋: 王格于大室。
师晨鼎:王在周师彔宫。旦,王格大室。
申簋盖:王在周康宫,格大室。
师遽簋盖:王在周,格新宫
早期的宜侯夨簋中,“王立于宜宗社”之“宜”一般被认为是当时吴国境内的地域,位于今天的丹徒附近,“宜”字之后二字,曹锦炎释为“宗土(社)”,唐兰读为“入土(社)”。
本文谨遵循唐兰先生的解释,读作“入社”,甲骨文、金文中的土为古社字,“社”字从示从土,乃为祭祀社神之所。周王在册命之前来到东方的领土,在宜地之社祭祀,以示对先祖的尊敬。
到西周中期,关于册命地点的记录格式一般是“王在某地,格于某”,其中,前者乃为周王册命前所居或所在之地,是比较大的范围,后者为具体的册命地点,这与早期的宜侯夨簋有很大的相似性,但西周中期的册命地点更为固定,以大室为主,其次为庙或大庙。大室即宗庙的一部分,《尚书·洛诰》:“王入太室裸。”[6]186孔颖达疏:“太室,室之大者,故为清庙。庙有五室,中央曰太室。”[6]186《说文·广部》:“庙,尊先祖皃也。”[3]191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周制,天子七庙,太祖四亲之外,有文武世室二祧也。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其制太祖庙在中,昭东穆西,皆别为宫院。凡亲过高祖,则毁其庙,以次而迁 。”[7]宗庙用以别尊卑之序,亦是天子与诸侯祭拜先祖亡灵之所。册命仪式选择在宗庙中进行,一方面显示出仪式的庄重性;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周人对祖先的敬畏,这与早期宜侯夨簋中所反映出的敬示之礼是一脉相承的。
西周完整的册命仪式一般包括以下四个流程:
铭文中所记录的即位有两种情况,周王即位与受册者即位。一般来说,周王即位乃为册命仪式之首,周天子一切准备就绪后,才是受册者即位。
早期铭文中关于周王即位的记录仅见宜侯夨簋一例:
王立(蒞)于宜,入土(社),南鄉(嚮)。
中期铭文:
师晨鼎: 旦,王格大室,即位。
申簋盖:王在周康宫,格大室,即位。
早期册命铭文中未见对傧者的记录,这一册命过程可能是在穆王之后才确立下来。
中期铭文:
虎簋盖:密叔入右虎,即位。
师晨鼎:司马共右晨入门,立中廷。
申簋盖:益公入右申中廷。
吕服余盘:备中内右吕服余。
备中内右吕服余。王曰:服余,令汝更乃且(祖)考事疋(胥)备中。
“疋”字本义为足,此处通“胥”,辅佐义。此铭文中,备中为吕服余之傧者,而周王下达的册命中又命令吕服余辅佐备中,可见备中乃为吕服余的直属长官。故傧者在引导受册者的同时还有一层引荐的意味,傧者与受册者的关系,大抵相当于管仲与鲍叔牙的关系。
西周宣读册命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周王直接册命,另一种是周王命史官宣读册命。
西周早期:
1.周王直接册命:
宜侯夨簋:王令(命)虞(虎)侯夨。
大盂鼎:王在宗周令盂。
2.周王命史官宣读册命:
井侯簋:王令荣眔内史曰:割井候服。
西周中期:
1.周王直接册命:
班簋:王令毛伯更虢成公服。
师询簋:王若曰:师询,丕显文武,膺受天命。
吕服余盘:王曰:服余,令汝更乃祖考事胥备中。
2.周王命史官宣读册命:
簋:内史即命。
虎簋盖:王呼内史曰:册命虎。
师晨鼎: 王呼作册尹册令晨。
申簋盖:王命尹册命申。
西周早期的册命以周王直接册命为主,册命辞令也更为简单,一般为“王令某”或“王令某内史”,早期仅见“令”而未见“册命”之辞。到西周中期,周王直接册命的形式逐渐减少,周王命史官宣读册命的铭文占了较大比重,上文列举的铭文中所见史官主要有三种:内史、作册尹、尹氏。长期以来,学者们普遍认为内史、作册尹、尹氏均为史官的一种。而史官之职又有细分,以文中未列举的西周晚期器颂壶为例:“尹氏受王令(命)书,王乎史虢生册令(命)颂②。”其中,尹氏将册命书交给周王,周王再命史虢生宣读册命。颂壶中的“尹氏”当为负责书写册命简册的史官,而私名为虢生的史官,其职能当与本文中所列举的几位史官职能相同,在册命过程中当庭宣读周王册命。书写册命的史官在西周早中期铭文中较少出现,这一职官很有可能是在西周中后期,随着册命制度的成熟而从史官中分化出来的。
周王完成册命后,受册者要对周天子行礼拜谢,以示诚心。
早期:
宜侯夨簋:宜侯夨扬王休。
井侯簋:拜稽首,鲁天子受氒频福。克奔走上下帝无终令于有周。
大盂鼎:盂用对王休。
中期:
班簋:班拜稽首曰:呜呼!丕丕扬皇公受京宗懿釐,育文王王姒圣孙,登于大服,广成氒工。
虎簋盖:虎敢拜稽首,对扬天子丕丕鲁休。
师遽簋盖:遽拜稽首,敢对扬天子丕丕休。
师询簋:询稽首,敢对扬天子休。
师晨鼎:晨拜稽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令。
申簋盖:申敢对扬天子休令。
吕服余盘:吕服余敢对扬天丕显休。
西周早期,受命拜谢仪式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到了西周中期,尤其是恭王时期,受命拜谢仪式开始呈现整齐划一的趋势。铭文所记录的多为受册命者拜手稽首,对扬天子丕显休。周人视稽首礼为最庄重的礼仪,《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动,五曰吉拜,六曰凶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日肃拜,以享右、祭祀。”[8]贾公彦疏:“稽首,拜中最重,臣拜君之拜。”作为九拜之中最为重要的稽首礼,到西周中期开始形成仪式性的规程。可见,西周中期以后,整个周王朝的礼仪制度有了比较完善的体系,由上而下的管理也更具规范性。
当时的文献中亦有关于册命流程的记载。《诗·大雅·韩奕》《诗·大雅·江汉》《左传·僖公廿八年》等均有比较完整的册命流程记载,其中,《左传·僖公廿八年》的文字记载最具代表性:
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1]462。
文献中关于册命流程的记载一般不见具体册命地点,周王即位、傧者右受册者入门两步流程在记载中也很少见,多为周王宣读册命、受命拜谢两步,具体赏赐物在文献中也有比较清楚的罗列,可与铭文相对照。
册命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类:
虎簋盖:更乃祖考胥师戲,司走马驭人眔五邑走马驭人。
申簋盖:更乃祖考胥大祝,官司豐人眔九戲祝。
吕服余盘:令汝更乃祖考事胥备中,司六师服。
以上四例铭文体例大体一致,均为“更乃祖考,司某职”,“更”读为“赓”,含接续之义,“更乃祖考”即为继承先祖的职位。西周贵族在朝中担任要职者,其年老或离世后,便由子孙来接替这一职位,成为世袭的职官。
班簋:王令毛伯更虢成公服,屏王位,作四方亟。秉緐、蜀、巢令。
从该铭文内容上来看,毛伯与虢成公并无任何亲缘关系,此时毛伯承袭虢成公的职位,乃是为保卫周王室,平定东方叛乱。在世卿世禄的大背景下,这类册命并不多见。时王的这种决策,是应时而变的明智之举,却并不能撼动整个世袭官制的根基。
早期:
井侯簋:割井侯服。
大盂鼎:盂,廼召夹尸司戎,敏谏罚讼。
中期:
周王新命者,多为权臣之后或战功卓越者。上举几例中,井侯为周公旦长子,身世显赫;盂为宗周重臣,在征伐鬼方时,为宗周立下大功。
师遽簋盖:王徙正师氏。
师询簋:今余唯申就乃令,令汝惠雍我邦小大猷。
上述两例均涉及对师氏的册命,关于师氏,多数学者认为其是军职人员。师遽簋盖中,周王对军事长官师氏进行了调整,周王的这一举措,许是为适应当时的政治局势。师询簋中,周王重申对师询的任命,一般来说,这种重申意味着对被册命者之前工作的肯定,虽然职位官阶未发生变化,但相应的赏赐物却会增加,这种重申册命是西周册命制度中重要的奖励机制。
早期册命铭文一般不记录具体的册命职务与受册人的职责范围,穆王以后的中期册命铭文中,册命内容更为具体,记录有具体的册命职务与受册人的职责范围的铭文居多,其中,簋还记录了具体的俸禄。
早期:
宜侯夨簋:赐鬯一卣,商瓒一□,彤弓一、彤矢百、旅弓十、旅矢千,赐土:厥川三百□,厥□百又廿,厥宅邑卅又五,厥□百又卅,赐在宜王人十又七生,赐甸七伯,厥卢□又五十夫,赐宜庶人六百又□六夫。
井侯簋:赐臣三品:州人、人、庸人。
大盂鼎:赐汝鬯一卣,冂衣、巿、舄、车、马,赐乃祖南公旂,用狩。赐汝邦司四伯,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赐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 迁自氒土。
中期:
虎簋盖:赐汝巿幽黄、玄衣屯、銮旂五日,用事。
师遽簋盖:王呼师朕赐师遽贝十朋。
师询簋:赐汝秬鬯一卣、圭瓒、夷□三百人。
师晨鼎:赐赤舄。
申簋盖:赐汝赤巿縈黄、銮旂,用事。
吕服余盘:赐汝赤巿幽黄、鋚勒、旂。
一般来说,册命仪式都会伴随着赏赐活动来进行,但也有少数仅见册命而未见具体赏赐物的,穆王时期的班簋便是一例,盖因其为临时的军事调动,平定东国之乱又迫在眉睫,赏赐活动遂被省去。
西周早期,册命赏赐物品较为丰富,从鬯酒、玉器、兵器到车马、臣民、奴隶、土地均有涉及,尤以臣民与土地赏赐为著,赏赐种类丰富且赏赐数量巨大。宜侯夨簋与大盂鼎中,均涉及土地的赏赐,土地是安家立命之根本,此时,与其说是对臣子的赏赐,倒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分封。到西周中期,赏赐物品由原来的臣民与土地为主转为以冕服服饰、车马饰、旂旗为主,赏赐物品种类单一且数量有所削减,册命向仪式化方向转变,赏赐物品更倾向于迎合册命礼仪而不是如早期赏赐物品一般偏重实用性。
西周始建之时,土地广袤,物资充盈,克商所获奴隶与殷遗民甚众,但西周王朝根基未稳,王室之内大小宗族亦不知其人心向背,而此时战乱仍频,大量的军事活动需要强而有力的军事指挥,土地与臣民的赏赐是稳定王室、安抚人心最有力的方式,故而早期赏赐物中多见土地与臣民。到了西周中期,周边方国的动乱减少,社会渐趋稳定,与此相适应的礼制也确定下来,册命活动中更具象征意义的赏赐正是中期社会平稳发展的反映。
西周早期,册命礼仪不甚完备,但已初具规模。册命时间只记月份,以年初几月居多;册命地点虽未固定,但册命于宗社,亦能显示出礼仪的庄严性。到了西周中期,册命铭文的记录更为翔实,册命时间与册命地点也更加固定,整套册命礼仪有了更加完备的流程,由早期偏重实用性的土地赏赐到中期偏重象征性的服饰赏赐。不难看出,到西周中期,周朝的册命制度已经开始成熟起来,册命礼仪趋向于系统化与规范化。这种册命礼仪的确立与完善,显示出周王朝礼制的成熟,亦是中期社会稳步发展的投影。同时,册命礼仪的完善也昭示着整个西周的政治危机。对诸侯百官的每一次册命与任职,都意味着周天子权力的下放。周王将土地与人民赐予诸侯,诸侯在其封地内享有绝对的权威,如此日积月累,把握在周天子手中的权力日渐松散;而整个周王室的经济基础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册命赏赐中日渐蠹空。失去了经济的支撑,政治上也日见式微。西周王朝后期的衰败,与日渐成熟的册命制度关系甚密。
注释:
② 颂壶(《殷周金文集成》09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