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劫

2019-05-09 17:45林平
西部 2019年6期
关键词:巡线白狐大虎

林平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一大早,太阳就像火炉一样炙烤着山林,仿佛要把山林点着似的。他才翻过一座小山包,蓝色的工作服就被汗湿透了,黏黏地沾在身上,身上像有万千条小虫子蠕动着、撕咬着,难受得厉害。山野里不见一个人影,山林里密不透风,一条羊肠小道时隐时现,离线路时远时近,有的杆塔附近根本没有路,他得用木棍拨开茂盛的野草和荆棘,才能攀到杆塔跟前。举起望远镜,细细地观察杆塔和导线避雷线。塔材和金具以及导线避雷线上的任何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每巡完一基杆塔,他都会在小本子上记点东西,然后赶往下一基杆塔。他不敢脱衣服,甚至不敢把裤腿绾起来。山林里虫子太多,虫子无孔不入,不定啥时候就会在身上猛咬一口。更有甚者,树枝上常有洋辣子掉落身上,吓人,又痒疼难耐,即便涂抹了风油精和清凉油,效果也不佳。热是热点,只要不中暑,起码不会有生命之虞。好在山里小溪多,隔不多远就有溪水潺潺流过,他总会取下蓝色安全帽,好好地洗脸和身子,把衣服在溪水里沾湿,湿淋淋地穿在身上,继续巡线。

前面是一道山岭的豁口,一基褐色的铁塔静静地立在豁口之上,阳光下嗤嗤地冒着热气,五根银线凌空飞向山的那边,隐没于苍茫的大山之中。喘息着爬上豁口,伫立塔下,他手抚铁塔,抬头望塔。铁塔发烫,像人发烧的身躯。阳光炫目,塔材和导线、金具反射出白光,发出嗡嗡低鸣。他举起望远镜观察塔头金具和五根线,发现导线的弧垂又低了一些,档距中间有几棵树又长高了,树梢几乎挨着了导线,需要清理。这些隐患都被他写在了小本子上。他又眯缝着眼睛往远处望了望,似乎能望见十几座山之外的毛狗坡。他坐在塔脚下,抚摸着滚烫的铁塔,轻声说:“大虎,咱们又见面了……”

每次巡线走到这里,都近晌午,他都会坐下来歇一会儿,补水进食。摸著铁塔,像是摸着大虎。他原本不认识大虎,因为一次事故,他记住了大虎这个名字。十年前的冬天,山里遭遇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雨雪冰冻灾害,白狐线路的杆塔和导线上覆冰厚度超过两厘米,随时都可能线断塔倒,严重威胁着线路的安全运行。作为线路抢修人员,他加入到了除冰抗灾的队伍之中。那天上午,他从别的塔位顶风冒雪赶到这个豁口,塔上已有人在除冰,塔下有人正在登塔。豁口也是风口,风大雪疾,塔上的覆冰比别处更厚。他侧脸避着风雪,手持除冰棒槌往塔脚走去。他隐约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人扭动身子时骨骼发出的声音,他没太在意,仍艰难地侧脸前行。骨骼发出的响声更猛烈了,一些冰块迸溅而下,有冰块打在他头上,脆生生地疼。他手捂着头,猛然被人推了一下,脚下一滑,倒在了几米外的雪地上,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轰然的响声。回头看时,他惊呆了,刚才还挺立在风雪中的铁塔,已经麻花一样倒伏在他身边,溅起的雪花瞬间被风吹散。更可怕的是,麻花塔下压了两个人,一动不动,其中一个就是推他的人,另一个是这条线路的巡线工。后来他才知道,推他的人是个民工,人们都叫他大虎。除了他,没人知道大虎救他的义举。几天之后,一座新塔站了起来,重新挑起了五根银线,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大虎了。此后的日子里,他经常在噩梦中醒来,每次都梦见自己被轰然倒下的铁塔砸得鲜血淋漓,醒来时浑身是汗,惊魂不定。从那时起,工区便安排他顶替原来的巡线工来巡视这条白狐线路,直到今天。

这条名为白狐的线路是一百一十千伏线路,从白石咀变电站出线,大致向东,翻山越岭,直达狐子岭变电站,全长四十六公里。他每月都要巡线一次,每次都要翻越大大小小六十六座山,两天时间要走一百九十多里路。每次巡到这里,他都要跟大虎说说话。快十年了,他跟大虎说了一百二十多次话了。说他一直都把白狐线路像孩子一样呵护,不能让它出事,要是哪天线路跳闸了,大山深处大半个县城就都没电了,冬天成了冰窟,夏天成了蒸笼,夜晚成了无底黑洞,多可怕呀。也说他巡线中发现的一些隐患,说在途中遇到的野猪野兔野鸡什么的,偶尔也絮叨工作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絮叨月草的辛苦和孩子的学习。絮着叨着,头上便生出了白发,岁月的沟壑便爬了满额满脸,他已人到中年了。

他用扳手敲了敲铁塔,仿佛拍了拍大虎的身体,喃喃道:“大虎,好兄弟,月草和孩子都好,你放心吧。今天,我想跟你说说心事,这个心事在我心里压了大半年,不知怎么向你开口。大虎啊,你走了快十年了,月草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拉扯大了一双儿女,很不容易。你嫂子病逝大半年了,女儿上大学去了,我也是一个人过,每次回家都是冷锅冷灶,顾影自怜。我越来越有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想替你照顾月草。前两次我鼓足了勇气想告诉月草,可每次面对月草那些话都说不出口,我心里急得猫抓一样。大虎呀,我想托你一件事,请你把我的心思托梦给月草,好吗?”他说话时,铁塔发出当当当的清脆声响,仿佛大虎的回声,他不知道这回声是答应还是拒绝。他吃了几个肉包子,拿起军用水壶咕咚咚喝了几口水。又该上路了。他叹了一口气,抓着铁塔站起来,拄着棍子,下了豁口,往下一基铁塔逶迤走去。他一路敲打着树木,山林里便一路发出梆梆梆的沉闷声响,野兽便都遁迹无影了。

烈日当空,火一样的阳光连同蝉鸣筛过枝叶缝隙,斑斑点点地落在身上。他最近一直在琢磨蝉鸣,总觉得蝉鸣像一种东西,却始终说不出来像啥东西,他很苦恼,叹自己上学少文化浅,能把线路巡好已不容易了。他一基一基地巡视着杆塔和电线,不敢有丝毫懈怠。有的杆塔横担上的鸟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花花绿绿的蛇,他看到两只鸟围着一基电杆上的蛇盘旋了两圈,鸣叫一声飞走了。他收起望远镜,无声地笑了。

继续往前巡着,一不小心踢到了什么,脚趾一阵钻心的疼。他停下来,发现灰色运动鞋开口了,露出的脚趾头踢到了石头上。在山里巡线真是费鞋,这双鞋才穿了不到三个月就破了,还得凑合穿着,起码要穿着巡完这次线。他坐在石头上,揉了一会儿脚趾头,又一瘸一拐地上路了。他几乎爬不动山了。他走得很慢,一路走走停停,往东而去,太阳也一路走走停停,往西边去了。他今天的目标是巡到毛狗坡。当他翻过了大大小小三十五座山时,站在山岭上的一基铁塔下,便能看到前面的山坳里升起了几缕淡青色的炊烟,袅袅婷婷,几个火柴盒似的房子和一潭碧水散落在山坳间,看上去十分精致,夕阳下闪着暖红的光。那里就是他今夜的驿站毛狗坡。

毛狗坡大致位于白狐线路的中点,他每次巡线途中都会在毛狗坡借宿一夜,次日一早接着巡线。山里很少见到村子,即便是毛狗坡也只有六户人家,其中三户家里没人,两户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月草是唯一留守的壮年妇女。走下山岭,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看到一个头戴草帽的女人和两条大黑狗赶着一群羊从山坡上下来,直接进了溪水西边的羊圈。他喊了声月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女人扭头看见了他,笑着说:“他叔,累了吧?饭做好了,你快去洗洗,早点吃饭!”说话间,两道黑色的闪电从羊圈冲过来,停在他面前。那是月草家的两条大黑狗,黑缎子一般。大黑狗摇着尾巴,在他身上嗅了嗅,亲昵了一番,转而又跑到了月草身边。月草关好了羊圈,接过他肩上发白的工具包,挂在堂屋门边的墙上。鸡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自觉地钻进山墙边上石棉瓦搭顶的鸡笼子。

月草的家是三间门朝南的砖瓦房,房顶灰色的瓦垄间长出了一些野草,大多是马齿苋,还有一棵小树苗迎风摇曳。房子东头是一间低矮的厨屋,一只黑黢黢的烟囱冲出屋顶,恍如一根烧焦了的木头插在房子上。一条溪水流过正屋西边,溪水间跳跃着垫了几块石头,就是桥了。溪水在屋前打了个漩儿,形成一口水潭,随后潺潺流入一处冲田。冲田里的秧苗郁郁葱葱,厚厚的绿毯一般。在房子和溪潭围成的院子中,长了几棵银杏树,其中一棵树木参天,几乎荫翳了整个院落,树干合抱。树下置一方形石桌,四只鼓形石凳,泛着幽幽青色,古朴典雅。这一切都是虎子在世时的样子。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缕余辉,暑气消了大半。他在水潭里洗却了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换上月草拿出的短裤和背心,穿上凉拖鞋,浑身清爽。月草洗了他换下来的衣服,晾在院中两棵银杏树间拉起的白色绝缘线绳上,他的那双开了口的运动鞋落寞地卧在墙角。古树下的石桌上摆了两盘菜和两瓶冰镇啤酒,两个人相对而坐。

月草给他倒了酒,说:“他叔,这几天太热,我估摸着你该来了,就买了几瓶啤酒,夜里你喝点儿,解乏,不违规。以前大虎也喜欢喝点儿……”他想起了中午跟大虎说的话,咕咚喝了一杯啤酒,望着月草。月草虽说人已四十,皱纹爬上了眼角和额头,皮肤黝黑粗糙,但胸部依然饱满,把白色的薄衫高高地顶起,夜幕下散发出浓郁的成熟女人的气息,眉眼间隐隐显露出年轻时俊俏的模样。他的身体立马起了反应,一阵窒息,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赶紧垂了目光,装着专心吃饭的样子。

月草笑着说:“饿坏了吧?从没看到你这个贪吃相,多吃点吧。”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里。

十年来,这是月草第一次给他夹菜。他掩饰着内心的欲望,呵呵笑了笑,说:“你做的菜很好吃,吃不够啊!”他又吃了一口菜,其实并没尝出什么味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菜上。他抬眼望了一眼愈来愈黢黑的大山,听着还未全消的蝉鸣,没话找话道:“你说,知了的叫声像什么?”

月草愣了一下,认真地听了听,又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你说像什么?”

他说:“说不好,总觉得像一种东西,就是想不起来。”

“等你想好了告诉我。”月草抿嘴一笑。

山里的夜晚比较凉爽,特别是在溪水边上。一轮圆月浮在东天的树梢上,朦胧的月光沐浴着山林,沐浴着房舍和羊圈。一星萤火从水潭那边飘来,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在他们头顶上飞了一圈,又飘走了。

月草似乎看出了他浑身不自在,回屋找了一把蒲扇给他。他扇了几下扇子,凉风阵阵。月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他叔,屋后山坡上的几基电杆和铁塔上都有蛇,你看到了吗?那些蛇都昂着头,身子一扭一扭的,看上去好吓人!”月草做出害怕的样子,说半个月前的一天早晨,她和大黑狗赶着羊群上山吃草,意外地看到电杆上爬着一条大花蛇,那蛇似乎也看见了她,还朝她吐信子,她吓得大气不敢出,绕道走了。等她下山时,看见那蛇还在电杆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到现在,似乎在等鸟落下来。她每天放羊都要绕道而走,唯恐那蛇躥下来伤人伤羊。她至今都心有余悸,说:“半个多月了,那些蛇咋就饿不死呢?也不怕太阳晒。蛇那么明显,老远就能看到,哪有那么傻的鸟会自投罗网!”

他看见了杆塔上的蛇,一点都不害怕,还常常跑到有蛇的杆塔下面仰头往上看那蛇是否能吓鸟。其实,杆塔上的蛇都是他买来的,由检修人员绑上去的。自从负责巡视这条线路以来,他发现容易引起线路跳闸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树障,一个是鸟害。几个月前的一天,白狐线路意外跳闸,最后发现是鸟在铁塔横担上筑巢时不小心把树枝落在了导线上导致跳闸,他便对鸟巢耿耿于怀。上个月把鸟巢清理了,下个月,新的鸟巢又搭建起来了,让人烦心不已。上个月在巡线途中,他冷不丁地看见一条蛇在树枝上捕食一只鸟,迅猛凶狠,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既然蛇是鸟的天敌,何不用蛇驱鸟呢?回去之后,他就买了三百多条花花绿绿的仿真玩具蛇,半个月前,工区利用白狐线路停电检修的机会,把那些玩具蛇绑在了杆塔上,风一吹,蛇身来回摆动,栩栩如生。这次巡线,他发现了玩具蛇带来的效果,凡是放了玩具蛇的地方,都没再出现新的鸟巢,有些鸟巢筑了一半也都停工了。

月草听了他的故事,抿嘴笑道:“你真行,别说吓鸟了,把我也给吓坏了!不过,还真挺佩服你的,那么有本事!”

“这不算啥,还有更厉害的呢!”他骄傲地说,“有一次巡线,我发现一档跨越山谷的导线可能断股了,向工区做了汇报。检修人员用仪器检测,没发现缺陷,对我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后来线路停电检修,有人爬上了那相导线,发现导线果然断了六股,他们就都知道我的厉害了,都叫我线路啄木鸟。”

“啄木鸟是专啄树里的虫子,你是专啄杆塔和电线上的虫子,对吧?”月草崇敬地说,“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学问的人!”

他能感觉到月草灼灼的目光,嘿嘿一笑,又说:“雷电可怕吧?打雷时别人往屋里跑,我偏偏往外面跑,我是去观察雷电。时间一长,我就摸清了雷电对输电线路的危害规律。比方说,丁字形山势容易出现球雷,之字形山势容易出现鸡爪雷,空阔地带容易遭受雷击。我的这些发现对工区做线路防雷起了很大作用。”

月草微微张大了嘴,惊异地望著他,仿佛不认识一样,由衷地说:“他叔,你太厉害了,用孩子的话说:我好崇拜你!”她夹了一些菜放在他碗里,说:“多吃点啊!”

吃着月草夹的菜,跟大虎说的那些话又在他的肚子里苏醒了,咕噜噜地转圈,似要争相跑出来。然而,他拿不住月草的心思,他怕贸然说出口会遭到月草的回绝,弄得两个人都很尴尬,以后就难相处了。这样想着,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下去,默默地吃着饭,心中郁郁不乐,有意无意地望一眼月草喜悦的眉眼。

他们吃饭时,两条大黑狗不时地在四周转悠,更多的时候待在羊圈边,眯眼假寐。

月草拉亮堂屋檐下的电灯,在厨屋里摸黑洗了碗,说是厨屋的电线坏了,开不了灯,她买了电线,自己不会整修,电工一直没有过来就搁下了。他打着手电看了看黑黢黢的墙壁上爬着的黑黢黢的电线,说是电线老化了,等他这次巡完了线,后天上午赶过来,帮她重新布一下线。

月草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说:“你本来可以直接回家了,要是再绕过来就绕远了。”

“没事,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他故意这样说,听上去就像随口说的。

月草没有说话,转身出了厨屋,切了一个西瓜,端到石桌上。他吃了西瓜,在水潭里洗了手,又洗了脸,抓起蒲扇扇起风来,寻字酌句,慢悠悠地说:“月草,咱们认识有十年了吧?”

“是啊,九年半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形,说是借宿一夜,给我一百块钱,我当时真想心一横不让你住。”月草感慨地说。

他也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时冬天还没过去,漫山遍野风雪肆虐,他第一次巡线到了毛狗坡,天黑了便想找个人家借宿一夜。他见一户人家里亮着灯光,便上前敲门。门开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出现在眼前,女人面若冰霜,似要拒人千里。他说明了来意,无意间看到女人和小女孩都戴着孝,便说:“你要是为难,我再去找找别的人家吧。”

“这里没几户人家,他们都不在家。你……进来吧。”女人说着话,让他进了屋。

这个女人就是月草,以前白狐线路的巡线工每次也都是夜宿她家。他得知,月草的男人在外面打工,不久前去世了。说这话时,月草的眼圈红了,小女孩也哭了。随后,月草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又把堂屋东边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在床上铺上了电热毯,作为他休息的房间。月草和女儿睡在西头的房间。第二天一早,他留下一百块钱就出了门,继续往东巡线而去。在山林里没走多远,两头棕毛猪挡住了去路,目光凶凶地望着他。他正疑心谁家的猪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就见棕毛猪向他扑来,他异常惊骇,赶紧后退。两头猪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毕现,眼看着就要扑到他身上了,两条大黑狗突然冲了上来,犹如两道黑色的闪电,跟棕毛猪展开了搏斗,一时不分胜负。月草手持一根木棍赶了过来,棕毛猪这才落荒而逃。月草告诉他,这棕毛猪是野猪,凶得很,一定是多天没吃东西出来觅食的,她担心他会碰见野猪,便远远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没想到真的碰到野猪了。她把那根木棍给了他,让他用作防身。后来有一次,他巡线走到半山腰,听见树上有哗啦啦的响声,抬眼看见一头野猪正在吃果子,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慢慢地后退,绕道而行。那一次,他多走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天黑透了才赶到毛狗坡。那时,月草还没有吃饭,正站在水潭边张望着。再往后,巡线走在山林里,他都会有意用棍子敲打树木,敲得梆梆响,想吓走野兽,给自己壮胆。

再后来,他跟月草熟悉了,意外地得知月草的男人就是大虎,大虎就是被他的前任巡线工带出去的,再也没有回来。他心里掀起了狂涛巨浪,不敢把大虎的救他的事说出来。不仅月草不知道,工区也不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担心一旦说出实情,会引起很多麻烦,或会被蔑视的唾沫淹死,或会承担一定的责任。每次见到月草和月草的孩子,他都承受着灵魂的煎熬和拷问,有好几次话到嘴边,看到月草对他友好的态度,他又咽了回去。十年来,他一直恪守着这个原则,也一直与月草相安无事。为了减轻良心上的谴责,他每次巡线至此,都会给月草的两个孩子一些钱,有时还专门送来米面油,帮助月草打板栗、卖板栗、割稻谷。月草总是对他异常感激,觉得亏欠他很多。他总是笑笑说:“我每个月都来打扰你,你也不觉得烦,不然,我露宿山林早被野猪吃了!”月草便也抿着嘴笑,感慨道:“你对我和孩子的帮助更大,两个孩子上学没钱,多亏了你。你还救过我的命哩,要不是你,我也死了,早去找大虎了。”她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女儿也在县城读高中,她便常常独自在家,放羊,养鸡,种菜,栽秧,割稻,任日子溪水一样流淌。他知道她说他救了她的命的事。一年前的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被对面房间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他跑过去撞开了门,看见月草在床上直打滚,说是肚子疼。他马上打了求救电话,一把抱起月草出了门,摸黑跑了两里多山路,碰到了颠簸而来的救护车。医生说月草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并连夜做了手术。那几天,他一直陪护在月草身边,病友和医护人员都把他们当成了两口子,一个劲地夸月草有福。月草便脉脉地望着他,不言语。

想着往事,他感慨道:“时间催人老啊,孩子们都离开家了,你家里剩你一个人了,我家里剩我一个人了,好冷清。我甚至想,每天都巡线才好,就可以常常来看你,跟你说说话,也不至于太孤单。”

“真的每天都巡线,还不把你累死了。”月草感慨道。

他想了想,说:“月草,你还记得大虎是怎么死的吗?”

“让铁塔砸死了。”月草随口说道,“记得一开始就跟你说了,你怎么又问起来了?”

他并不答话,又问道:“你晓得他是怎么让铁塔砸死的吗?”

“铁塔倒了砸到了他,就死了,还能怎么砸死?”月草不以为然地说。

“他要是因为救人让铁塔砸死了,会是啥结果?”他又问。

“救人?要是因为救人死了,被救的人咋不出来说句话呢?难道那人的良心叫狗吃了?别胡思乱想了。”月草气鼓鼓地说。

“我觉得啊,他要是因为救人死了,就属于见义勇为,说不定就可以评为烈士了。”他像是对月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倒不希望他是烈士,我只希望他还活着。他要是还活着,我和孩子咋能受这么多罪?”夜色中传来月光一般清凉的声音,“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出不来也下不去。圆月升上了天空,月光清澈如水,从房顶上树枝上静静地流淌下来,随溪水汨汨地流进了水潭。有的月光从头顶的枝叶间隙滴落下来,滴落在脸上、脖子上,水一样清凉。他看不清月草的表情,但他知道,月草的表情一定是落寞的、伤感的。他起身进了堂屋,从工具包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红色缎面小盒子,回到树影下,递给月草。他能听见他的心在怦怦怦地狂跳。

月草好奇地打开盒盖,盒里躺着一只镯子。她走出树影,站在皎洁的月光下,拿起镯子仔细观瞧。是一只绿莹莹的翡翠镯子。她把镯子放进小盒子里盖好,回到树影下,把小盒子递给他。

他没有接,说:“你……不喜欢吗?”

“喜欢,只是它不是我的。”月草淡淡地说。

“要是我送给你,你能接受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月草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她拿小盒子的手仍一直伸着。尖细的虫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过了片刻,她把小盒子放在石桌上,打了个哈欠,幽幽地说:“夜深了,你巡线累了,早点睡觉吧。”

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走进堂屋东头的房间,开了电扇,躺在床上。他隐隐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是月草在水潭边洗澡。房间距离水潭一百多米,中间隔着树木,他连月草的影子都看不见。往前,听着水声,他感觉浑身燥热,极力抑制着内心的躁动,强迫自己睡去。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静不下来,下了床,悄悄地出了门,蹑手蹑脚地钻过院中的树影,走到水潭边的一棵树后。他看到了月光下的那个身影,潭边石头上端起水盆沐浴的剪影,凝固的月光一般,美得让人窒息。哗哗的水声泛着月光,恍如给她披上一件月光般的薄纱。他身体里起了火,血脉贲张,喉咙发痒,他想冲上去,可根本迈不动脚步,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木雕一般。远处闪过两道黑影,一道黑影到了他面前,一道黑影去了月草那儿,他才发现一条大黑狗正朝他低吠。月草似乎对另一条大黑狗说了什么,那条大黑狗便一跃而起向他这里扑来。他心里颤了一下,慌忙转身溜回了房间。

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进了对面的房间,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堂屋门敞开着,他似乎看到了两条大黑狗在院子和羊圈之间来回溜达的身影。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水潭边那个凝固的月光一般的身影,身上出汗,嗓子发干,电扇呼呼地吹着,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烦躁地起了床,摸黑到堂屋里喝了几口凉开水,鬼使神差地走到月草的房门前侧耳倾听。听不见声音,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黑暗中,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他吓得赶忙缩了回来,心怦怦猛跳着躺回自己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平复。隐隐听见山林里传来一两声狼嚎,间或绽开一两只夜鸟的鸣叫。不知何时,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狐狸从水潭中一跃而起,嘴里叼着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鸡,狐狸向他扑来,说着人话,声音凄厉:“伪君子,去死吧!”他吓得掉头就跑,一脚踏空,从铁塔上摔了下来,气绝身亡。他惊坐而起。天亮了,鸡鸣声声悠悠传来。他大口地喘息着,抹去脑门上的汗水。想着厨屋里的电线,干脆趁早整修一下,明天就不用返回这里了。他起了床,从墙上取下工具包,出了堂屋门。

小院里,几只鸡在咯咯咯觅食,更多的鸡跑到了屋后和溪水那边的草丛里。那个红色缎面小盒子静静地躺在院中的石桌上,睡着了一般。浓浓的惆怅瞬间充塞了他的心胸。

屋顶的烟囱冒出淡淡的青烟。厨屋的门开着,月草在做早饭。月草只穿了汗衫短裙,腰上的围裙也颇短小,根本遮不住她成熟的身体。月草没注意他贪婪的目光,随口说道:“他叔,天热,你没睡好吧?”

“睡好了……睡好了。”他忙说,瞟了一眼她的胸部,说,“趁早给你布线吧,说不定明天会有啥事,我来不了呢。”

“好吧。”月草说。

他手持钳子和扳手,很快拆除了旧线,布好了新线,包括两个电源插座。黢黑的土坯墙上,新线白得有些刺眼。

简单地吃了饭,该出发了。他换上晾干的蓝色工装,再去穿咧了嘴的运动鞋。运动鞋边放了一双新鞋,是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他望着月草,喃喃道:“这鞋……”

“这是大虎的鞋,放在箱底十年了,再放下去怕是就不能穿了。新鞋有点磨脚,你走慢点……”月草把他的军用水壶里灌满开水,和两个苹果以及一袋锅炕馍一同装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心中一阵酸涩,坐在小矮凳上,低头穿鞋。他不敢看月草的眼睛。穿上新布鞋,在地上踩了踩,来回走了一圈,这才望着月草,嗫嚅道:“正合脚。月草,我走了啊,你照顾好自己……”他挎上沉甸甸的工具包,戴上蓝色安全帽,拿上木棍,跨过溪水中的几块石头,往山林里走去。他听见月草在后面喊他,他回过头,见月草拿着那个缎面小盒子,说是他落下了。他冲她挥了挥手,继续朝前走去。走了好远,转了一个弯,回头看时,月草的身影连同房舍羊圈都已隐匿于苍茫的山林中了。鳥鸣婉转盈耳,蝉声又织起了细长的银线。

大山苍莽。白狐线路时隐时现,杆塔在一座座山顶或山坡上跳跃着,伸向望不尽的远方。太阳升起来了,火球一样炙烤着山林,只巡视了两基杆塔,他的衣裳就汗湿了,他又如法炮制,用溪水洗了脸,沾湿了上衣,这次连裤子都沾湿了,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这丝凉意没能持续几分钟,代之的是更闷的热,他感觉自己快成了粽子,快要被蒸熟了。脚上磨出了血泡,钻心地疼。脑子里总浮现出月草在潭边沐浴的一幕,他有些心猿意马,好几次险些从山崖上滑了下去。他强迫自己收了心,像往常一样巡视线路,不放过一丁点安全隐患。有的电杆拉线松了,他就用扳手和钳子紧一紧U形环;有的塔材螺丝松了,他也会紧固一下螺帽,再敲打敲打塔身。凡是他能消除的缺陷,都绝不留给检修。待翻过今天以来的第三十一座山,抵达狐子岭变电站时,天已黑了。他又热又乏,疲累交加,瘫坐在终端塔下,虚脱了一般。

在狐子岭变电站里过了一夜,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他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遂把在巡线途中发现的隐患整理了一下,发在了工区微信工作群里。该搭车回去了。他站在路边等车,又想起了月草,月下沐浴图和一双新布鞋在脑海里交替闪现。他觉得月草应该洞察了他的心思,不然不会在潭边沐浴,不会不锁门睡觉,也不会把她亲手做的大虎没穿的新鞋拿给他穿。这样想着,他的心中便跑进了几只小兔子,左冲右突,亢奋不已。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立即返回毛狗坡,亲手把玉镯给月草戴上。他要告诉月草,他喜欢她;他还要告诉月草,他要替大虎照顾她;他还想告诉月草,她在月光下沐浴的美让他痴狂,他从未如此痴狂过。

太阳爬到了半空中,热度比前两天更甚,晒得知了吱吱叫,晒得人头上直冒油。今天不用巡线了,他心中轻松,脚步比前两天轻快多了,衣裳黏黏地贴在身上,他也没有停下来洗一洗。他要尽快见到月草,一刻都不想耽搁。脚上的血泡一定是破了,疼得钻心,他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一瘸一拐,恍若残兵败将。四周响起了聒噪的蝉鸣。他一直没想起来蝉鸣像什么。到底像什么呢?他仰头望了望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炫目,灼热,像千万根烧红的银针,一齐朝他刺来。蝉鸣像什么呢?他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了。竹鼓里装了一些小铜铃和金砂,使劲地摇晃,小铜铃和金砂与竹鼓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就是蝉鸣。对,就是这样!他很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自豪,他要把这个发现第一个告诉月草,月草一定会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这样想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无形的装了小铜铃和金砂的竹鼓悬在前后左右的枝叶间摇晃,从竹鼓周边的小孔里筛下无数条银色的长线,在他身上一道道地缠绕着,直缠得密不透风,唯有汗水不知不觉地渗出。

仅有的一丝风也从林梢上滑过去了,漏不进林子。山林里沤热难耐,似乎满山的沤热都被压进了他的躯体,他这只蝉鸣缠紧的粽子真的快要蒸熟了,快要爆炸了。他担心自己会中暑。茫茫无际的大山中,他要是中暑了,没人会来救他,他只会死在山林里。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盒人丹,吃了几粒,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毛狗坡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吧,马上就能见到月草了,马上就可以说出心里话了。坚持!坚持!他又走了片刻,终是热得快要窒息,步伐逐渐踉跄起来,两腿开始打飘,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树叶一样飘到了地上。他感覺天旋地转,身子悠悠地飘了起来,飘过冰天雪地,飘到了摇摇晃晃的铁塔前,大虎站在塔下望着他笑。他在心里说:“大虎,你别恨我……”冥冥之中,他仿佛听见了汪汪汪的狗叫声,黑色的闪电直奔面门;月亮升起来了,月草站在潭边的石头上,溪水和着月光在她身上哗哗流淌,梦一般朦胧。倏忽间,响声凝固了,月草不见了,一只白狐凄厉地长啸一声,纵身向他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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