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
那天早晨,看见家门口的野蔷薇枝条上钻出了一棵棵嫩芽,我惊叫一声。
那些嫩芽刚刚探出头,似乎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它们与这个世界、与这个春天的关系,所以不停地嘀咕:“呀,我是怎样冒出来的?我是被谁推了一把吗?”它们在枝条上跺脚,摇晃着身体,但是枝条没有动静。如果这个时候有风,它们又该慌张了吧?
一棵嫩芽长出来,也有好几种色彩。芽的根处,是微红的,好像带着血,想必它们也是疼的。没有一种事物能够轻轻松松地获得美丽,没有经过疼痛的事物也配不上美丽,所以每一个春天都值得赞颂和尊重。
往上一点,有微微的绿意,这是春天烙在它身上的生命的基因,告诉它,以后会长成一片叶子。这是让它放心呢!所以,一片叶子从一开始就不会出错,它只要尽情生长,就一定会迎来生命的蓬勃。春天如此宽厚,万物才能重新生长。
再往上一点,就是鹅黄了:刚刚长出来的娇柔的模样,仿佛弱不禁风。当然,它也不需要经历几场风,就会又往上长一点了。如同一个走夜路的人,总是担心一脚踏进泥泞,但还没有踩到泥泞,这一段路就已经走过去了。仿佛人生路上的一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如同这个春天必然到来,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尽情绽放。
一棵野蔷薇就这样把春天顶了出来。也许它并没有考虑时间、季节,只是身体里的事物在积雪融化后有着漫长的寂寥,而这寂寥似乎比去年雪融化后的寂寥更长一些,它有些担心,有些焦急,心神一晃,就钻了出来。
春天就这样来了,一点一滴漫不经心的样子。油菜花也零零星星地开了,不用担心,它们会越开越多,没有一朵花会错过春天,它们和春天是互相映照、互相需要的。而春天也是一个凶猛的季节,花不开到荼蘼是不会罢休的。
当然这棵野蔷薇并不知道我对它的憎恨:我在网上购买时看见它的花开得那么妖娆,还可以接连不断地开,结果栽下去,它的花却开得乱七八糟,没有一朵是成形的,挂在枝头上的全部是小小的白花。我被商家骗了。但是野蔷薇没有骗我,因为它不敢骗春天。所以春天一来,它似乎就叫了起来:“我在,我也会开花!”
一棵从远方来的植物被栽到了我家门口,首先迎接它的应该是村庄的泥土,泥土一定会用最朴素的欢迎词让它颠簸过的心安静下来。泥土一定会对它说:“你放心长吧,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死了,被埋进泥土的时候,泥土也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吧。嗯,在春天里想一想死亡的事情,也是温暖的。
今年,我又买了几棵花苗栽下了,我一样不知道它们是真是假,但我最关心的不是它们的真假,而是它们能不能活下来。
我觉得这对于我、对于它们都同等重要。如果它们活了,对于我就是奖赏,就不存在欺骗,这个春天还将多一份期待。
一棵树上的花朵,我认为一半来自大地,一半来自天空。但是我不知道它们来自天空和大地的哪一个地方。如此一想,生命的辽阔总是让人心神荡漾,于是我有了活下去的梦想和热情,于是奋力爱这春天,如同明明知道爱情没有好结果还会认真地去爱一个人一样。生命就是这么可爱。
我相信每一个枝头上的花朵都是去年的、往年的,生命有轮回,轮回是痴情的,也是有耐心的。这是大地上普遍的事情,也包括我的村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棵野蔷薇上的叶芽如此欣喜,我不知道这已被用得庸俗的热情为什么一到春天就重新生发,但是这些让我喜悦。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无须多言。春天的事物簇拥着向我涌来,那么多的人也像花一样往春天里赶,我狭隘地把春天也分出地域,而且一些地域的春天是不宜侵犯的,哪怕它庸俗、毫无新意,但仍旧被一些人掏心掏肺地爱着。所以春天来的时候,我宁愿是一个说不出话的傻子,一棵被人嫌弃而又舍不得丟弃的野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