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你好!”河森堡说话时语气沉稳、舒缓,与人握手时干脆有力,黑色粗框眼镜后露出的眼神自信平和。
如此待人接物,是因为河森堡的工作——国家博物馆讲解员。接待到访的来宾,服饰、礼仪要得体,语调、节奏都要控制得恰到好处。“讲解的时候,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睛在观众席里扫视几圈”“可能多多少少会有点儿职业病”。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习惯正襟危坐的河森堡,还是一个不轻易出招的段子手。他的微博里,有充满各种奇思妙想的原创机灵话。“河森堡”这个名字的由来极具创意。他本名袁硕,他说:“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的知识像汪洋大海,而我的知识只能算涓涓小河,所以我叫自己河森堡。”
2018年年底,他的新书《进击的智人》出版,网友的评价是:“采集了一些不算新鲜的知识,却巧妙地运用逻辑将其洗净、切碎,再搅拌均匀,撒上一些自己的见闻感怀,放到思辨的砂锅里用热情慢慢地炖煮。”沉重的上古人类史、中国社会发展史,都被河森堡包裹上了新奇的外衣。
《进击的智人》从300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写起,其封面图就是一把用石头和木棍捆绑而成的简易手斧。全书前半部分梳理智人的进化史和征服史——在东非草原上,南方古猿历经数百万年进化成能人,能人进化成直立人,直立人进化成海德堡人,而大约在50万年前,海德堡人又分化为智人和尼安德特人,7万年前,智人打败了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尼安德特人,称霸地球,繁衍出今天的人类。“所谓进击,就是在对抗中,一边搏斗,一边前行。”
梳理远古人类史,他研究的对象是光秃秃的化石,这看起来远不及后世文明历史中的故事精彩。但河森堡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有格局”的时代,因为“复杂多样的自然世界,本就是无穷无尽的知识宝库”。他用远古人类的基因编码和社会法则,解答现代人的疑惑。用网友的话评价:“在读者眷恋历史与渴望新奇的善变口味中,他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感,牵引着埋头生活的现代人回望祖先。”
对瓜子脸的审美自古有之?是的。因为小下巴意味着不充分的咀嚼,不充分的咀嚼意味着精致软绵的食物,精致软绵的食物意味着更高的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所以小脸自古就备受推崇。
世界上真有亚当和夏娃?是的。今天全世界女性的基因都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一位女性身上,而全世界男性的基因都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一位男性身上。他们分别被称为“线粒体夏娃”和“Y染色体亚当”,是现存女性和现存男性最近的共同祖先。
现代人牙齿不整齐也和古人类有关?是的。因为捕食工具与烹饪方式的进化,食物越来越精细,人类的咀嚼肌逐渐退化,长不出一个足够大的下巴来装牙齿。
在河森堡的笔下,古猿是站在东非大草原上、皱着弓形眉、眯缝着眼睛的;男性直立人举着镶着贝壳的手斧走进山洞,就像如今的男人甩着豪车钥匙走进酒吧;工具化作业、精细化分工,被稱为“时间的折叠”。这些灵动的想象、混沌初开的蛮荒感、人性乍现的智慧,构成一部“充满奇趣少年感的‘人类简史”。
但也有人觉得,《进击的智人》让人读来后脊发凉。书中关于考古学的推理和“断案”,逻辑缜密、环环紧扣。在后半部分的中国社会进化史中,河森堡转述了两件殷商青铜甗(一种蒸煮容器)出土前后的故事。
1984年,殷墟考古学家唐际根在河南安阳挖掘一个很小的祭祀坑,坑里有一件青铜甗,里面卡着一块人头骨。唐际根只当人头骨是不小心掉进了容器里,就把这件青铜甗搁置在一旁。直到1999年,殷墟考古队挖出了另一件青铜甗,里面赫然又有一块人头骨。将这两件青铜器放在一起的时候,唐际根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他从头骨上掰下一小块骨片拿去化验,结果显示,相比于在殷墟其他位置发现的骨骼,这块头骨片里的钙质流失了。这意味着,头骨被放在容器里蒸煮过。
那么被蒸煮过的人头属于谁?他们为什么被扔进青铜甗?甲骨文中又有哪些相应的记载?河森堡剥丝抽茧、一一解答。“商朝人虔诚地相信鬼神主宰着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为了祈求风调雨顺,他们用人祭祀。”狰狞又恐怖的血腥文明浮出水面。
河森堡将自己娓娓道来的叙事能力,以及书中所囊括的生物学、人类学、基因学、心理学等多个领域的知识点,归功于他在国家博物馆讲解员岗位上工作了8年的积累。
进入国家博物馆前,河森堡学的专业是软件工程。大四那年,他偶然经过学校体育馆,看到国家博物馆在招聘,便报名参加。他说:“我觉得和文物朝夕相处是一件浪漫的事,就报名参加了笔试。”注重积累的河森堡顺利接到了录取电话。然而满腔热血地入职后,河森堡在国家博物馆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板凳。他说:“我觉得自己就像男生宿舍的墩布,用完就被扔在墙角,上面长满了蘑菇。”挫折之下,河森堡开始认真思考讲解员这份工作。他试着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把模糊的故事细节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讲解方法。“描述青铜杯,‘造型优美、线条流畅,展现了我国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这是标准的解说词。但我的解说词是:‘殷商时的贵族用它喝米酒。酒精与青铜器中的铅元素接触后,会产生致毒的醋酸铅。而在殷商甲骨文中,确实记载了不少贵族出现过头疼、体弱、视力下降等问题。所以有专家据此推测,殷商贵族可能和罗马贵族一样,也出现过严重的铅中毒的症状。”
“讲解员这个岗位在社会上经常被误解,被认为是一个‘人肉背词喇叭。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讲解员也有自己的感怀与思考。”
对于河森堡,这些感怀与思考来自生活,来自他看过的书、听过的音乐、去过的地方。2017年,他跟随一个摄制团队去摩洛哥的杰贝尔·伊罗遗址。当时正值盛夏,气温非常高,团队的一名队员,走着走着觉得脚底又烫又黏,低头一看,“人”字拖鞋底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融化了。对此,河森堡说:“学者提出,人类褪去体毛是为了散热。我之前只是知道这个推断,等真正到了那样的环境中,才忍不住感慨,这个推断太有道理了!”
“讲解员可以传递价值观,分享面对世界时的态度,绝不仅仅是背诵那张薄薄的讲解纸。现在,在国家博物馆讲解员岗位上工作了8年之后,我终于把自己对人类和历史的一点儿浅薄的思考写成书,呈献给大家。”河森堡说。
事实上,在《进击的智人》出版之前,河森堡已经小有名气了。他在“知乎”上开直播课,被评为“在‘知乎不能不知的40位历史大神”之一。此后,各式邀约满满当当,在《一站到底》中,他攥着拳头答题;在《一席》的演讲台上,他讲的人类史有笑料也有思考;登上《奇葩大会》的舞台,他聊博物馆趣闻,蔡康永说他“一張嘴就能带你追溯上千年、上万年”……
河森堡并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愿平庸,渴望成功。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一线文博工作者”“为人所知的科普作家”。
《进击的智人》的扉页正中,印着“献给博物馆讲解员”几个大字。河森堡非常崇拜沈从文,他说:“沈从文先生也在国家博物馆讲解员的岗位上历练过,后来留下一部至今仍颇具影响力的学术著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我‘厚颜地追随着沈先生的足迹,也希望能留下一部作品,为讲解员这个岗位增添光彩。讲解员有一种构建历史认同的使命感。特别是作为国家博物馆讲解员,我们希望更多人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过去发生了什么,将来又有可能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一件小事,让河森堡对自己的职业时刻保持警醒。
河森堡看历史书时有一个习惯,书中出现的年份,他总要想想其对应的中国朝代。有一次,他在书店翻看《欧洲史》,其中提到公元457年。这个年份对应的朝代,河森堡想了半天也没推出来。旁边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大叔,听他小声嘀咕,就凑过去一起讨论:“宋朝吧,应该是大明。”河森堡暗自嘲笑,真是一个“半罐子起波浪”的闲人——宋朝开国是公元960年,大明更是1368年才有。回家拿出工具书一查,他傻眼了,457年对应的正是“两晋南北朝”中的南朝宋,年号大明。
河森堡说:“无论哪个行业,都是一个小江湖,隐世的高手很多,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