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乡土小说中的灵肉关系论

2019-05-09 03:23王振滔
扬子江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乡土权力小说

王振滔

周大新于1952年生于河南邓州,1970年从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他的第一篇正式见刊的小说《前方来信》于1979年3月25日发表于《济南日报》,创作生涯由此开始,至今笔耕不辍。周大新的文学创作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划分,第一个是体裁角度a,第二个是题材角度。从体裁的角度看,以新世纪为分水岭,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至90年代末期,周大新的创作以小说为主;进入新世纪,周大新的创作以散文、随笔等为主,然而就影响力而言,他却是这一时期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大家,如《21大厦》 (《钟山》2001年第4期)、《湖光山色》 (《中国作家》2006年第3期)、《安魂》 (《当代》2012年第4期),其中《湖光山色》于2008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从题材的角度看,周大新的创作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军事题材b,一类是乡土题材。本文研究的对象主要是周大新的乡土题材作品,尤其是他的乡土小说。

从对周大新作家作品的研究成果来看,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文本解读与作品阐释,这部分的研究成果以单篇论文为主(其中包含20篇硕士学位论文,统计资料截止于2018年);第二部分是研究专著,主要有三部:《聚焦二十世纪周大新〈第二十幕〉评论选》(武新军、袁盛勇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周大新研究》 (沈文慧编著,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乡土守望与文化突围——周大新创作研究》 (张建永、林铁著,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前两部属于研究资料汇编,第三部则侧重从文化角度对周大新的创作进行阐释;第三部分是文学史书写,将周大新纳入20世纪“90年代乡土小说作家群”,并认为周大新的小说包含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南阳盆地文化),在20世纪90年代乡土小说中表现得格外独特而突出。c在目前不完全统计的研究资料d中又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大类:人物形象研究、主题类型研究、创作特征研究、叙事学研究、伦理学研究、性别批评、文化研究等。关于周大新作家作品的研究综述在一些硕士学位论文中一般都有涉及,总体上看,大致形成两个维度:其一是按照线性时间对研究资料进行勾勒;其二是按主题分类对研究资料进行描述。对周大新作家作品的研究者而言都具备一定的参考价值。然而,通读周大新的小说e,尤其是乡土题材的小说,读者们会不约而同地遇见一个问题:小说中相亲相爱的男女两性为什么总是以悲剧告终?为什么“恋爱的结婚”它总是失败?本文的论述正是以此为出发点。

在周大新的乡土小说中存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叙事结构:男女两性在精神、肉体两个层面相互契合产生情爱,形成灵肉一元的和谐关系,因为一系列或偶然或必然的因素,和谐、一元的灵肉关系不得不变成二元、分离的灵肉关系。周大新于1985年发表在《长城》第6期上的中篇小说《人间》f似乎可以视为开端。在小说中,农民家庭出身的邹尚毅与国营综合商店主任夏恭礼的二女儿杏叶恋爱,虽然这对青年男女两情相悦,却遭到夏家长辈们的反对,最后,杏叶在父亲的安排下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并嫁给了城里人。邹尚毅则因为自尊心受到侮辱对夏家实施报复:在夏恭礼的三女儿茴叶爱上邹尚毅的前提下,邹尚毅决定先与茴叶订婚再取消婚约,企图以此回敬夏恭礼早先对自己的侮辱。其实,在小说开篇的神话故事中已经暗示了邹尚毅与杏叶的结局:棠梨树的样子十分古怪,其原因在于——当年王母娘娘手下有一丫鬟,私自下凡在咱这地方找了一个男人,王母听说后派雷公来抓,小丫鬟和她的男人就死抱住棠梨树干不松手,最后王母怒极,让雷公把树劈死一半,这才把被震昏的小丫鬟抓上天庭。g在另一篇小说《粘土地》h(又名《蝴蝶镇纪事》)中,周大新仍为读者描述了类型相似的悲剧。所不同的是,在《人间》中,我们可以看见灵肉分离对于一个男子产生的影响,毕竟,杏叶嫁给城里人后,小说中不再提及。而在《粘土地》中,作者的笔力更多地是倾注在灵肉分离对女性所造成的创伤方面。《粘土地》中包含两个故事,一个是荷叶与包栓的故事:荷叶和包栓自由恋爱,因听闻包栓与共产党往来,荷叶她爹便阻止两人交往。在驱逐包栓离开蝴蝶镇时,荷叶她爹所雇的打手失手打死了包栓,荷叶因此疯掉。荷叶作为一个疯女人以及荷叶身上背负的故事穿插在小说中。另一则故事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我”作为党员军人,与“反革命分子”的后代豆苓相恋,贫农三豁子也对豆苓有意思。一班长是立场鲜明的左派代表,被阶级斗争理论彻底洗脑。只因为一班长的哥哥同“反革命分子”结婚,一班长受到组织的处分,他因此自杀。豆苓怀了“我”的孩子,“我”因为一班长的遭遇,迟迟没敢和豆苓结婚。豆苓了解实情后,出于保护“我”的目的,答应与三豁子结婚。在孩子出世两个月后,豆苓喝农药自杀。灵与肉的分离、恋爱的结婚无法实行,针对这一问题所导致的结果,周大新在他的乡土小说中已经为我们做了初步的描述:变态的报复、精神错乱、自残、自杀等。但周大新似乎并不情愿就此打住,《人间》以及《粘土地》讲述的灵肉分离故事在时间跨度上仅限于一代人,《紫雾》i则涵盖四代人并牵涉两个家族:从民国时期一直到20世纪80、90年代。《紫雾》讲述了龚家与周家的恩怨情仇故事:龚老海有一家鞭炮烟花作坊,生产扩大,对门以挑水为业的周龙坤去公家作坊当伙计。周龙坤与龚老海的女儿絮儿恋爱,遭到龚老海的反对,原因主要在于家境和经济实力,所谓门不当户不对。龚老海毒打周龙坤,并砍下他的两根脚趾。周龙坤远走他乡,絮儿嫁入造纸作坊的郑家。1948年以后,时局变化,周龙坤作为共产党员返乡,采取报复行为:批斗龚老海,侮辱龚老海。周龙坤猥亵絮儿,被絮儿咬掉半个耳轮。周龙坤办东方红鞭炮烟花厂。周龙坤之子周士高向龚家老大学算盘。周士高与龚家老大的女儿素素谈恋爱并使素素怀孕。周龙坤报复,不让二人结婚。素素被迫嫁给光棍侯老三。周士高与另一女子成婚,生儿子名周素。進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势再变,龚家又恢复了昔日风采。周素在龚家为烟花绘图,与龚老大的孙女小枫恋爱。龚老海不允许,并对周素折磨以报复周龙坤。周素明白真相后复仇,欲引爆工厂中的火药,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之后放弃了计划。而小枫出于反抗引爆作坊中的火药。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梳理出几组人物关系:周龙坤与絮儿;周士高与素素;周素与小枫。j每一组关系中,两者都是自由恋爱,但都受到阻挠而不得不分离,同时,又将上一代的恨传递给下一代,从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从所描述的恶果来看,《紫雾》在程度上显然要深于《人间》和《粘土地》。类似的情形还有不少,如《伏牛》k中的西兰与照进,《世事》l中的莜儿与任浩,《铁锅》m中的郝祖宛和秋芋,《香魂塘畔的香油坊》n中的环环与金海,《走出盆地》o中的邹爱与开怀,《牺牲》p中的秀妮与文道,《向上的台阶》q中的廖怀宝与姁姁、廖怀宝与晋莓等。

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已然可以发现,分离、割裂的灵肉关系对男女两性在人性层面所造成的损害何其惨重,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损害的发生,这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首先是权力因素。应该说,这种权力因素至少包含两个层次:一方面是国家范畴内的制度、体制中的权力,也可以说是政治权力;一方面是家族、家庭范畴中的权力,即父权。当然,也包括这两种权力的合流。从历法时间、历史背景来看,政治权力导致两性灵肉关系的割裂、分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至70年代末期,后一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及其以后。r在小说《粘土地》中我们可以看到,包栓的死亡,根源在于包栓被认为与共产党有往来,这在国民党统治后期(国共关系破裂之后)被理所当然地视为罪大恶极,出于自保的目的,荷叶她爹自然阻止荷叶与这一“危险分子”往来。小说中的“我”迟迟不敢和豆苓结婚的原因主要在于彼此的出身,“我”作为共产党党员、军人,而豆苓是“反革命分子”的后代,在那个时代,这种结合毫无疑问将遭到禁止,何况,革命立场极其坚定的一班长遭受处分只因他的哥哥与“反革命分子”结婚。在政治权力的笼罩、碾压之下,作为主体的人不得不选择退让与妥协,和谐、一元的灵肉关系因此被割裂分离。如果说,前一阶段的政治权力以一种隐形的方式规训着主体个人,那么,后一阶段的政治权力对两性灵肉关系的破坏则主要体现在权力的拥有者方面。在小说《伏牛》中我们可以看到,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西兰与照进原本可以结成眷属,作为大队长的刘冠山却运用手中的权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照进买牛,照进无奈,只得抛弃西兰而与刘冠山的女儿荞荞结婚,买牛的问题这才得以解决。由此造成的恶果显然不仅仅限于西兰与照进之间,西兰出于报复,与帮工二行结婚,照进与荞荞结婚却毫无两性之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系列支离破碎的灵与肉。《向上的台阶》则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权力对灵肉一元这一美好理念的吞噬。在廖怀宝的官场生涯中,每当面临权力与情爱的选择时,他都是选择权力而放弃爱情。廖怀宝与姁姁相爱,因为姁姁家的政治成分,他在副镇长的职位和姁姁之间选择了前者;廖怀宝任副县长时与晋莓相爱,在遭到批斗时,采取苦肉计,晋莓嫁给蒙辛;改革开放后,为仕途着想,廖怀宝娶寡妇夏小雨,因为夏小雨有一个哥哥在给省里一位书记当秘书。在《向上的台阶》中,我们能明显感觉到两股力量的角逐,一方是权力,一方是灵肉一元的爱情,两军对垒,灵肉一元的爱情被击打得溃不成军。《湖光山色》s中的詹石磴无疑也是这一类型的典型代表。小说中的暖暖在北京做保洁工,打工挣钱。母亲病重,回家乡楚王庄。在背负着来自家庭和村主任詹石磴的双重压力之下,暖暖选择与自己钟情的旷开田结婚,应该说,这是周大新乡土小说中灵肉一元爱情的重要体现。村主任詹石磴对这种和谐关系的破坏主要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在小说中,詹石磴是权力的化身。除草剂事件中,旷开田入狱,由于詹石磴的百般阻挠,暖暖没有办法通过合法、合理的渠道使旷开田出狱,被逼无奈,暖暖最后只得委身于詹石磴,答应与詹石磴上床并发生关系,旷开田因此出狱。当暖暖与旷开田为扩大产业建设旅馆寻求宅基地时,詹石磴再次寻出各种理由加以阻挠,批不批宅基地,权力皆掌握在村主任詹石磴手中。在詹石磴的胁迫下,暖暖不得不再次与詹石磴发生关系。暖暖与詹石磴发生关系,这无疑是后来旷开田与暖暖关系破裂的重要乃至关键原因。《湖光山色》再一次为我们呈现了政治权力对灵肉一元的爱情关系的破坏。至于家族、家庭范畴内的父权对灵肉一元的爱情关系的损害,这在周大新的乡土小说中也时有体现。前文我们已经提到,如《人间》中的夏恭礼反对女儿杏叶与邹尚毅的结合,《紫雾》中龚老海反对女儿絮儿与周龙坤的恋爱,周龙坤反对儿子周士高与素素的结婚,龚老海反对曾孙女小枫与周素的恋爱等,这从侧面展示的是存在于中国乡土社会中的一种传统婚恋观,即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父权对于灵肉一元爱情的破坏,它在周大新乡土小说中的表现以及产生的恶果,前文中都有论述。我们现在要进一步思考的是,以上的种种“反对”,它的原因在哪里?虽然周龙坤的“反对”旨在报复,但夏恭礼和龚老海的“反对”却存在其他原因。我们在《人间》中可以看到,夏恭礼反对女儿杏叶与邹尚毅的结合,原因并不复杂,夏家是城里人,邹家是乡下人,贫富完全不对等。龚老海反对女儿絮儿嫁给周龙坤,理由也很明显,龚家有鞭炮烟花作坊产业,周龙坤不过一个以挑水为生的伙计,自然门不当户不对。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阻碍灵肉一元爱情实现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即资本因素。“从男尊女卑的陋习到生产资料的超额占有, 二者之间存在隐秘的通道。这个历史事实残酷地打破了温情脉脉的幻象, 两性之间的社会关系不得不接受经济收支的限定, 无论是浪漫的男欢女爱, 还是悲愤的妇女解放运动。”t

在周大新的乡土小说中,资本因素对灵肉一元爱情的破坏更为直接。在父权与资本的相互作用下,灵肉一元的爱情不堪一击,我们在上文中对此已有简单介绍。当我们把视线进一步聚焦于资本因素时可以发现,单纯的爱情在某种程度上或可能逃脱资本的魔爪,但婚姻则总是以资本为基础条件。资本一方面可以认为是金钱,一方面也指能够代表金钱的产业或生产资料。小说《九百元》u是作为金钱的资本对灵肉一元爱情损害的典型代表。故事围绕临时加增的“九百元彩礼”展开:立柱与银花成婚,婚期临近,银花家提出要多加九百元彩礼。母亲与贞贞着急,数目很大,凑齐不容易。七婶提出解决办法,让贞贞嫁给大根,大根家出九百元,以解决燃眉之急。但贞贞的心上人是家境同样穷困的小凯。贞贞找小凯帮忙,小凯往县城中上班的姐姐那里借,不料途中遭遇车祸,耽误了时间。立柱与银花的婚期临近,于是贞贞为了哥哥立柱的成婚答应嫁给大根。小凯认为贞贞变了心,对贞贞恶语相加。贞贞结婚那天留下一封信,说出实情,而后自杀。立柱认为银花害死了贞贞,银花道出实情——自己的亲弟弟结婚,差九百元彩礼,于是向立柱家要。没有这九百元,银花的亲弟弟不能和心爱的人结婚;没有这九百元,立柱和银花不能成婚;没有这九百元,两情相悦的贞贞和小凯不能结婚。最后,以贞贞的死为代价成全了另外两对恋人。换而言之,没有贞贞的牺牲,没有这九百元,小说中的另外两对恋人自然不能成功。在小说《老辙》v中我们仍然可以看见资本对灵肉一元爱情的破坏。费丙成当年追求姚盛芳,被姚盛芳拒绝后怀恨在心。姚盛芳嫁给了冯青太。费丙成逐渐成了小镇的首富。冯太青因去西峡贩卖绿豆,租的汽车翻到沟里,车毁人伤,欠了一屁股债,自己卧病在床。姚盛芳卖房还债,照顾一家老小。费丙成买姚盛芳的房子,并将房子改装成“成衣店”做生意。姚盛芳作為一个女人,照顾家中丈夫以及老小,在费丙成的成衣店打工。费丙成对姚盛芳的色心渐浓,对姚盛芳动手动脚,但又一次遭到拒绝。姚盛芳也因此被辞退。姚盛芳再次出门找事做,费丙成暗中活动,结果正合费丙成的意。姚盛芳无路可走,又一次去找费丙成。被逼无奈,姚盛芳试图用身体向费丙成换钱。对比《湖光山色》中的詹石磴,费丙成的目的与他一致,只是凭借的对象不一样,詹石磴是凭借手中的权力,而费丙成则依靠手中的钱财。类似的情形在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中也有鲜明的体现,香油坊坊主郜二嫂为患有癫痫病的儿子墩墩娶媳妇,墩墩看上了环环,然而环环已经有了心上人金海。且看郜二嫂是如何用计将环环娶进郜家——她先是用高薪且轻松的工作让金海离开乡下进城,并让金海答应两年内不能谈对象结婚,如此一来,金海和环环必然暂时分开,随后指使信贷员催环环家还贷款,一方面,环环失去了心上人,另一方面迫于家里还贷款的压力,最后便答应嫁给患有癫痫病的墩墩。资本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将灵肉一元的爱情击败。

我们知道,除却权力和资本,能对两性灵肉一元爱情造成损害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人的性格性情,比如某些偶然的误会,甚至还包括一些人类本身不能控制不可理解的因素。在周大新的乡土叙事中,权力和资本这两种外部因素被提升到一个极高的位置,应该说,这是对时代环境、时代背景比较忠实、客观的反映,尤其是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在周大新的乡土小说中,我们已经看到权力、资本等因素对两性灵肉一元爱情的损害,也看到了这种损害对男女两性在精神、肉体等方面造成的创伤,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周大新在通过小说揭露这一残酷现实的同时,他也在努力尝试建构。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周大新乡土小说中灵肉割裂、灵肉分离的叙事模式,一方面,这种叙事模式比较稳定,另一方面,它在某种程度上也呈现出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即是周大新对人性的一种建构——男女两性灵肉一元爱情的实现。

周大新曾在他的散文中提出“为了人类日臻完美”的写作,他说道,“人们从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机可能多种多样并和世俗生活紧密相连,或为钱或为名或为权或为了获得异性的青睐;但只要他们一直沿着创作之路走下去,就会发现这条路的后半段到处都写满了提醒行路者的文字:请你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w

在周大新“为了人类日臻完善”的美好理想中,“爱”无疑是实现这种理想的重要方式。张維阳在《生命尽头的怕与爱——论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一文中指出,“周大新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雨果和托尔斯泰的影子, 作品里那种对人间苦难的悲悯和超越的大爱充满了信仰的力量, 让作品有情有义, 具有感人的力量, 同时他对爱的书写又削弱了西方作家笔下爱的神性光辉, 突出了人间的真情, 将爱的主题写出了新意”。x当然,建构男女两性灵肉一元的爱情同样是“人类日臻完美”的一个重要体现。周大新在他的乡土小说中对这一理念的建构过程是一个缓慢的、循序渐进的过程。先来看小说《铁锅》。《铁锅》中虽然描述了郝祖宛与秋芋的爱情悲剧,但我们同时也看到,小说中隐约还透着若干希望,毕竟,成业与郝文这一对青年男女有实现灵肉一元爱情的可能性,虽然最后因为血缘关系而未达成,但周大新已然流露出这种倾向。《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在这方面又向前跃进一步,郜二嫂与任实忠两情相悦,迫于道德伦理的巨大压力,他们只能偷情,并生下一个女儿芝儿。在小说的结尾我们看到,郜二嫂与环环达成和解:郜二嫂与任实忠偷情险些败露,环环暗中帮助,双方的和解在于相互的理解,环环对郜二嫂说:“娘,我懂得,你这辈子心里也苦。”两个人在香魂塘中抱在一起,相互理解了对方。郜二嫂在环环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郜二嫂成了自己当年所深恶痛绝的对象,她因此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让环环与墩墩离婚再嫁。同样,《21大厦》y中有几个人物形象应当引起我们注意,他们分别是在地下2层工作的丰嫂和老梁。来自农村且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农民丰嫂和老梁都有着淳朴善良的秉性,丰嫂勤俭节约,与丈夫生活也和谐,小孩念初中,丰嫂经常无偿帮助大伙。丰嫂钱包被偷,当找到小偷,知道真相(小偷家苦,他的母亲患病)后,丰嫂将为数不多的钱送给小偷。相对而言,在灵肉一元的爱情方面,丰嫂的情状比较完美。老梁与丰嫂颇为相似,他照顾寻找儿子的林大嫂,为儿女攒钱买电脑,准备日后富了去找林大嫂。老梁与林大嫂相爱,为了子女,只能希求将来能有机会追求自己的爱情。至于《湖光山色》中的暖暖,我们已然看到了实现灵肉一元爱情的希望,当她拒绝村主任詹石磴为弟弟詹石梯的提亲,当她全力反抗来自家庭内部的父权压力,当她奋不顾身地要与自己的意中人旷开田结婚,这些震动人心的举措不得不让我们对这位女性肃然起敬,暖暖这一形象塑造的意义正在于此,周大新也正是借暖暖向读者传递一种信息传达一种观念——灵肉一元的爱情绝非不可能。也许,这是周大新的建构,这是周大新作为一个作家在“人性日臻完美”方面的理想,毕竟,人性的复杂以及现实的残酷并没有让暖暖与旷开田从悲剧中脱离。

周大新通过他的乡土小说描述了灵肉一元爱情实现的可能性,从上述的文本中我们隐约可以察觉出实现这一理念所需要的条件,简而言之,它应当包含下述两个方面。

从外部来看,打着时代烙印的权力与资本应当安置在一个合理恰当的位置。我们的社会由人构成,因此,人应当摆在首当其冲的位置。我们的制度、我们的道德伦理体系等,发明它们的初衷都旨在使人性能朝着一个健康、完善的方向进展。当这些东西与人的良性发展背道而驰,或者反人性时,它们继续存在的意义势必受到拷问,“八股取士”“太监”“小脚”等背后蕴含的观念对人的精神、肉体都造成了极端的伤害,它们的被淘汰无疑是必然的。我们对权力和资本的认识也当如此,权力也好,资本也罢,它的对象,它的目的都应该落脚到人,落脚到人的良性健康发展方面,而不是让它们凌驾于人之上,更不是走向反人性的方向。当这些外部因素安置在一个合理恰当的位置时,人才有足够的空间进行比较自由、自然的发展,两性灵肉一元爱情的实现才具备可能性,人性才可能日臻完美。

从内部来看,作为主体的人,在思想观念上的启蒙仍然十分必要,相对于外部因子的权力与资本,人的思想革新、思想启蒙更为重要。一般而言,权力、资本的拥有者是人,如何运用权力、资本,我们在上文已经粗略提及,回到周大新的乡土小说文本,我们不妨做一些假设:夏恭礼成全杏叶与邹尚毅有什么不好?(《人间》) 龚老海答应周龙坤和絮儿的恋爱又有什么不可以?(《紫雾》)费丙成主动帮助姚盛芳和冯青太对自己究竟能造成多大损失?(《老辙》)……从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来看,我们在物质层面更新的速度远胜于精神、心理层面,换而言之,人的精神、心理状态在进化、发展速率上相当缓慢,尤其是在城乡差异十分明显的中国农村。因此,思想革新、思想启蒙是既重要又必要。从周大新乡土小说中所揭示的问题以及面对这些问题作者本人的建构来看,至少在人的贞操观念、婚姻观念方面,他暗示了一种趋向。贞贞的自杀(《九百元》),豆苓的自杀(《粘土地》),荷叶的精神错乱(《粘土地》),这是一个层面的表现;郜二嫂让环环与墩墩离婚再嫁(《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暖暖背负着双重压力与心上人结婚(《湖光山色》),这是新趋向的表现。但是,究竟如何进行思想启蒙,以及思想启蒙究竟能产生多少实际效果,这已经进入另一个话题,此不赘述。

在上文中,我们对周大新乡土小说中所呈现的灵肉关系进行了粗浅的描述、分析和阐释。它是一种动态的变化,简单说,是从灵肉分离、灵肉割裂到灵肉和谐、灵肉一元,前一阶段倾向于对现实问题的揭露:权力、资本等因子是如何阻碍灵肉一元的实现;后一阶段旨在新的建构:两性灵肉一元爱情的实现、人性日臻完善它可能需要的条件,从外部的权力、资本以及内部的主体——人的思想启蒙两个方面做了简单分析。这只是单一的作家周大新在他的乡土小说中对灵肉关系问题的一个介入,当我们进行横向迁移和纵向梳理时,其他乡土作家对灵肉关系的处理不得不引起我们注意。从横向迁移的角度看,同一时期的贾平凹、陈忠实、莫言等乡土作家面对这组关系时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他们各自的观念如何、他们之间的异同又在哪里等,这些问题都应纳入我们思考的范畴;从纵向梳理的角度来看,联系中国乡土小说发生演变史,不同阶段、不同流派、不同作家在处理灵肉关系时各自采取了什么样的方式,以及对灵肉关系处理呈现出的趋势又是什么等,这同样值得重视。回眸20世纪,当年的“贞操大讨论”z早已时过境迁,周作人的“人学”研究亦很少再被提及,但围绕两性之间的灵肉关系所产生的问题却与日俱增,毋庸置疑,它仍然是值得我们研究的重点对象。文学是人学,人学中的核心是灵肉论,应该说,这个观点仍然经得起时间洗涤。

【注释】

a这是文学批评、文学研究中的一种传统分类法,体裁(genre)又译为“文类”,是表示文学作品分类的一种方法,通常而言,文学作品的体裁可以分为四大类,即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虽然现阶段对于文学分类的研究正逐漸趋向“fiction 与 nonfiction(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的划分,但本文拟采取传统分类法,毕竟,新的分类学仍处于一个探索阶段。关于“体裁”的阐释参考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237页。

b周大新的军事题材作品主要有《第四等父亲》(《奔流》1982年第8期)、《军界谋士》(《长城》1985年第1期)、《战争传说》(《大家》2003年第6期)、《预警》(《中国作家》2008年第7期)等。

c丁帆等著:《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3-355页。

d参考沈文慧编著:《周大新研究资料索引》,《周大新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93-303页。研究资料汇编的时间下限是2014-2015年,2015-2018年还有若干新增研究资料,一部分是硕士学位论文,如梁向荣:《周大新乡土小说伦理叙事研究》,河北大学,2017年;侯俏俏:《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的周大新小说研究》,信阳师范学院,2017年;谢颖:《周大新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信阳师范学院,2016年;马敏敏:《论周大新乡土小说中的神秘叙事》,山东师范大学,2015年;连晶玮:《周大新小说母题研究》,广东技术师范学院,2014年;邹阳:《双重焦虑下的逃离与回归》,广西师范大学,2014年。此外还有若干论文,如何弘的《周大新论》;沈文慧的《有意味的形式:周大新长篇新作〈曲终人在〉的叙事艺术分析》;郭浩波的《论周大新长篇小说的审美品格》;岳雯的《从何开始——关于新世纪长篇小说的开头》等。

e参读周大新:《周大新文集》(20册,18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fg周大新:《人间》,原刊于《长城》1985年第6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香魂女》(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5-194页、125-126页。

h周大新:《蝴蝶镇纪事》(原名《粘土地》),原刊于《莽原》1987年第2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香魂女》(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6-246页。

i周大新:《紫雾》,原刊于《人民文学》1988年第8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紫雾》(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9-85页。

j引起我思考的地方在于第一组关系中的周龙坤与絮儿。在小说中,周龙坤的妻子是一个符号,连姓名都没有介绍,絮儿则嫁给了拥有造纸作坊的郑家儿子。其他还有:杏叶的城里丈夫;豆苓的丈夫(三豁子);周士高的妻子;素素的丈夫(光棍汉侯老三);西兰的丈夫(二行)、照进的妻子(荞荞)(小说《伏牛》);四婶莜儿的丈夫、任浩的妻子(钱凤玲)(小说《世事》);郝祖宛的妻子、秋芋的丈夫(小说《铁锅》);郜二嫂的丈夫、环环的丈夫(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邹艾的丈夫(巩厚)、开怀的妻子(小说《走出盆地》)等。他们组成了事实上没有情爱关系的家庭。这一类人物的形象不应当被忽视。

k周大新:《伏牛》,原刊于《小说家》1989年第6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香魂女》(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26-397页。

l周大新:《世事》,原刊于《中国作家》1989年第6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瓦解》(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2016年版,第420-451页。

m周大新:《铁锅》,原刊于《当代》1990年第1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紫雾》(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207页。

n周大新:《香魂女》(原名《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原刊于《长城》1990年第2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香魂女》(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1-86页。

o周大新:《周大新文集·走出盆地》(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p周大新:《牺牲》,原刊于《莽原》1992年第4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向上的台阶》(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4-417页。

q周大新:《向上的台阶》,原刊于《十月》1994年第2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向上的台阶》(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231页。

r这只是一种大致划分,并不十分精确。前一阶段的政治权力主要体现在国家机器方面,后一阶段的政治权力主要体现在掌握一定权力的官员身上,前者比较抽象,后者更为具体。有时两者会出现重叠现象,比如《向上的台阶》。

s周大新:《周大新文集·湖光山色》(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t南帆:《性别、女权主义与阶级话语》,《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u周大新:《九百元》,《周大新文集·明宫女》(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8-92页。

v周大新:《老辙》,原刊于《解放军文艺》1988年第10期,后收入《周大新文集·金色的麦田》(短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126页。

w周大新:《为了人类日臻完美》,《周大新文集·你能拒绝诱惑》(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页。

x张维阳:《生命尽头的怕与爱——论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6期。

y周大新:《周大新文集·21大厦》(长篇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

z20世纪20年代前后,围绕“贞操问题”而展开的大讨论,代表性文章如:周作人译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胡适的《贞操问题》、鲁迅的《我之节烈观》以及蓝志先的部分文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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