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丽丽 林伯海
[关键词]巴西;大选;民粹主义
[中图分类号]D73/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28X(2019)03-0061-04
民粹主义推崇平民大众,强调人民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以反对传统精英、反对既有体制、反对主流政治为主要特征。作为民主政治的“晴雨表”,民粹主义生动地显现出精英与大众、民众与政治的互动图景,由此,政治不再只属于少数人,精英也不再能独占政治舞台。然而民粹并不等于民主,民粹主义的滥觞预示着民主政治危机的来临。2018年巴西大选一波三折,最终社会自由党右翼候选人博索纳罗当选,呈现出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其原因令人深思。
经济萧条引发社会危机是民粹主义兴起的根本所在。近年来,巴西面临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经济形势恶化,经济发展停滞。其本身经济结构性问题就十分突出,如过度依赖能源产业,对教育、科技创新重视和投入不够,创新驱动能力不足。虽为拉美第一大经济体,其经济政策却缺乏有效的制度框架,国家宏观政策缺乏稳定性,导致其经历了连续数年的经济负增长。赶超发达国家的福利政策更是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为巴西“雪上加霜”,直接造成政府债务水平升高、物价飞涨、汇率贬值、通货膨胀持续恶化、国际收支不平衡,引发国内经济危机。
巴西在面临严重经济危机的同时,还不得不应对由此引发的政治危机与社会危机。财政资金短缺使劳工党奉行的社会福利政策无法持续,尤其是推行养老金制度改革后,社会保障的覆盖面逐渐缩小。巴西迈入中上等收入阶段之后,急于强调效率而忽视了对于社会公平的有效调节,劳动力市场波动不定,失业率不断攀升,居民收入差距不断拉大,贫困人口数量不断增加,社会两极分化严重。同时,巨大的居民收入差距也抑制了中低收入群体的消费,導致消费需求无力拉动经济增长,经济发展几近停滞,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泥淖。由此,各领域社会矛盾陡然激增,原本就令人堪忧的公共治安环境进一步恶化,底层民众生活举步维艰。如此社会重压之下,难免滋生各种不满情绪,人们对自身遭遇不平等待遇的感受空前放大,在社会上引发阶层怨恨,民粹情绪潜滋暗长。正好印证了席尔斯所言:“对于长期形成的等级统治阶级,这些阶级垄断着权力、财产、教养以及文化,在他们所实施的统治过程中,哪里有普遍的怨恨情绪,哪里就有民粹主义。”[1]
民众的怨恨不满情绪是民粹主义兴起的导火线。面对国内政治动荡、经济萧条、社会治安持续恶化的状况,大多巴西民众不再信任曾经信誓旦旦的传统政党精英,他们厌倦传统政治的无关痛痒、反感传统政客的冠冕堂皇,厌倦政治精英的陈词滥调、反感政党间博弈的极尽能事,尤其痛恨政坛腐败。人们迫切需要的不是传统政治的“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而是打破传统,以求力挽狂澜;人们迫切需要的不是稳健持重的传统政治精英,而是一反传统、标新立异的强人领袖;人们迫切需要看到的不是种种党同伐异的政党之争,而是各种社会问题的现实改观;人们也不再相信传统政治精英们“空头支票”般的竞选承诺,而是寄希望于开出“苦口良药”的政坛新秀。现实的残酷、生活的艰辛已经让人们失去了等待渐进式变革“慢慢来”的耐心,而是急需要“立竿见影”式的社会变革。
纵观历史,经济低迷、社会动荡之时往往诱发民粹主义大行其道之势。不知路在何方的经济困境,不知心安何处的社会忧虑,使得巴西民众比任何时候更加求新求变。反传统、反主流、反精英,犹如“困兽”的巴西民众虽不明朗自己赞成什么,但很清楚自己反对什么。人们寄希望于一位“政坛新秀”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巴西带来新变革、新气象。在一个急于求变、急于求稳的巴西,博索纳罗正中选民下怀,一路高歌猛进。
与此同时,他国民粹主义的外溢扩散亦不容忽视,互联网新媒体更是民粹主义兴起的助燃剂。回望近几年世界政治版图,新一轮民粹主义浪潮兴起,深刻影响着欧美拉政局和世界秩序。当民粹主义遇上互联网时代,意味着该种思潮很容易从一国外溢扩散至他国。一时间,反传统、反主流、反精英的民粹主义之风盛行,对传统政党失望、对政治精英反感的巴西民众亦受到其他各国民粹主义思潮的影响,将传统政治精英视为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的“罪魁祸首”、民众生存举步维艰的始作俑者、“腐败”的代名词。于是,这场充满民粹色彩的“大众反叛”,让政坛新秀在完美逆袭传统精英的同时,也成为民粹主义思潮在拉美的最新演绎。
对于以反对传统精英、反对既有体制、反对主流政治为主要特征的民粹主义,贪污腐败事件极易激发民粹情绪,是一触即发的“雷区”。近年来,巴西政坛一直笼罩在腐败丑闻的阴影下,连续三任总统都身陷其中。腐败在加剧社会分化与动荡的同时,也给国家发展与社会稳定造成了严重影响。2014年,巴西检方启动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反腐调查“洗车行动”,调查波及主要政党,一时间腐败丑闻迭出,引发政坛地震。在不断挑战“刑不上权贵”传统的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地戳中了巴西民众的痛点,加剧了人们对传统政治精英的不满。正如市场研究机构IHS Markit拉美风险首席分析师卡塞多所说:“尽管巴西摆脱了衰退,但即将卸任的政府不得人心,过去主流政党内部普遍存在的腐败现象,为政治领域出现更为激进的势力提供了助力。”[2]
面对胶着的大选,传统政党政绩平平,竞选主张不得民心,竞选纲领也是“新瓶装旧酒”,加上候选人临危受命、个性不足,政党频涉贪腐丑闻,无法满足选民的期待。“画饼充饥”的竞选宣言,“海市蜃楼”的竞选承诺,频发腐败丑闻的传统政坛彻底耗尽了巴西民众的信任,加上危机叠加,人心思变,大众反叛,极端情绪空前高涨,人们反传统、反主流、反精英,迫切期待一位经验丰富、极富魄力、清廉的、全新的强人领袖来改变巴西的现状,给巴西带来新面貌。而博索纳罗作为唯一一名没有受到腐败指控的候选人,主张严厉打击犯罪、肃清贪腐,以其清廉形象、铁腕政治和政坛局外人的身份深得民心。
博索纳罗善用民粹式政治选举策略,提出“巴西高于一切,上帝高于一切”的竞选口号,主张推行养老金和税制改革、推行私有化、大力清除腐败、强化警察执法、严厉打击犯罪、改善社会治安、倡导传统价值观等,在号准巴西社会“脉搏”的同时,亦戳中了巴西人民的生存“痛点”,赢得大批选民支持。与此同时,其对外政策强调“巴西优先”,反对外国资本控制本国能源供应和土地,与一贯宣称“美国优先”的特朗普遥相呼应,具有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博索纳罗高擎反传统、反主流、反精英的“政治正确性”,代表举步维艰的弱势民众,挑战传统、挑战权威、挑战精英,精心构建“人民”与“传统政治精英”的二元对立,不断强调现状的危机四伏,加深民众的忧虑不安,渲染激化民众对现实生存状况的不满并成功将其引向对传统政治精英的怨恨,最终以“人民的名义”誓言“改变巴西的命运”,堪称民粹主义在当代最为生动的剧本。
以个人魅力为基础的卡里斯玛型政治领导是拉美民粹主义的显著特征。“卡里斯玛”本意为“神圣的天赋”,多指具有非凡个人魅力和卓越领导能力的领袖人物。在这场民粹式政治动员的生动演绎中,博索纳罗本身所具有的卡里斯玛气质亦是其最终赢得选举的重要因素。曾经被指挥官评价为“进取又有野心”的他,连续七次当选巴西国会众议员,政治经验丰富,善于演讲动员,极富激情与感染力,兼具“军官”“政治家”与“活动家”的多重气质。比起传统政治精英的谨言慎行、稳健持重和高高在上,博索纳罗更有“人情味”,时常表现“真性情”,更“接地气”,更像“人民的代言人”。他抨击传统政坛,直言不讳;他厌倦官场贪腐,誓言清除腐败;他忧虑社会治安,强调打击犯罪;他奉行传统价值观,反对同性恋、反对堕胎;他军人出身,果敢坚毅、手腕强硬;他桀骜不驯,挑战传统、挑战精英;他激情洋溢,强调“巴西高于一切”;他豪情满怀,誓言把巴西打造成一个伟大、自由、繁荣的国家。激情澎湃的底层动员、富有争议的极端主张、独具特色的个人魅力使博索纳罗卡里斯玛式的“强人领袖”形象深入人心,助其在大选中一臂之力。正如科尼弗借助公式所表达的那样,民粹主义在拉美意味着领袖人物以卡里斯玛型纽带赢得选举而终获民眾追随:
民粹主义二领袖人物←→卡里斯玛型纽带+选举一民众。[3]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与以往任何时代都不同,新媒体时代民粹主义的上演有着自己独具特色的动人篇章。在这个拉美第一大社交媒体用户国,博索纳罗与特朗普的“推特治国”遥相呼应。他非常善于运用社交媒体,虽然观点偏激、言论极端、颇具争议性,但在年轻选民群体中颇受欢迎,在社交媒体上的“粉丝”数量超过任何一位巴西政客,很好地弥补了竞选资金不足的劣势,收到“四两拨千斤”之效。首轮投票前的刺杀事件,在获得极高媒体关注度和曝光率的同时,也博得了选民的同情,支持率骤增。
民粹式选举落下帷幕,博索纳罗从巴西政坛边缘走向了权力舞台的中央,不禁引人思考:
巴西路在何方?对于博索纳罗来说,比起民粹式竞选,如何在执政后打好手中的“经济牌”,在不“撕裂”社会的前提下推行改革,逆转巴西经济衰退的现状绝非易事;繁华落幕、民粹褪去后如何靠真才实干兑现承诺、树立威信,提升政治影响力,打好手中的“政治牌”,也是一大挑战。
拉美何去何从?在拉丁美洲的政治变革与社会变迁图景中,始终能够看到民粹主义的色调。“铁腕新秀”博索纳罗的胜选,加剧了拉美政治“向右转”的进程。博索纳罗的政治倾向深受特朗普民粹式竞选的影响,是“特朗普现象”在拉美“传染”的开始,是民粹主义在拉美外溢扩散的起点。我们不能排除未来民粹主义的“幽灵”会在更多拉美国家再次“游荡”的可能性。因此,必须警惕新一轮民粹主义在拉美的“卷土重来”。正如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所言,“巴西走向哪里,拉美便往哪里去”。巴西之于拉美犹如“风向标”,犹如“掌舵手”。博索纳罗的当选,其影响远不止于巴西本国,而是波及整个拉美。
民粹主义诉诸“人民”,以“人民的名义”反对既定权力结构和主流观念价值。民粹主义者声称代表“人民”的利益,始终与“人民”站在一起,居于权力合法性的中心。但民粹不等于民主。民粹源于“民主的赤字”,“是民主自身所投下的阴影”[4]。法里德·扎卡利亚曾指出:“如果一个国家的政界主流未能倾听和解决民众的担忧,新兴政治力量就会煽动恐惧和偏见,致使民粹主义抬头。”[5]作为周期性复发的社会政治思潮,民粹主义虽“苦口”但从来不是“利于病”的良药,它因民主而生,又因民主而“游荡”,终因民主而扭曲。
残酷的现实是最好的教材,拉美国家民粹政治泛滥的深刻教训摆在面前,给发展中国家选择现代化道路提供了警示。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国际上特别是拉美国家的教训表明,民粹主义是造成‘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源。它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政治上搞盲目民主化,意见纷杂,无法集中力量办事;二是过度福利化,用过度承诺讨好民众,结果导致效率低下、增长停滞、通货膨胀,收入分配最终反而恶化。”[7]因此,我们既要选择以民生政治为基本导向的现代化战略,“坚持从实际出发,收入提高必须建立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基础上,福利水平提高必须建立在经济和财力可持续增长的基础上”[6];又要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的有机统一,妥善解决社会矛盾,疏通民众利益表达渠道,以促进社会和谐,最大限度地消解民粹主义滋生的土壤,顺利跨越拉美陷阱,走向通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康庄大道。
[1]Edward A.Shils.The Torment ofSecrecy:The Background and Consequencesof American Security Policies[M].Glencoe,IL:Free Press,1956:100-101.
[2]王恺雯.巴西极右总统候选人扬言整肃对手[EB/OL].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8_10_23_476524.shtml.
[3]Michael L.Conniff.Populismin Latin America[M].Tuscaloosaand London:University of AlabamaPress,1999:11.
[4]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of Democracy[J].PoliticalStudies,XLVII,1999:3.
[5]Fareed Zakaria.Populism on theMarch:Why the West is in Trouble[J].Foreign Affairs,2016(11-12).
[6][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文章选编[M].北京:党建读物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6:325.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