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颖
新兵的驻地斜倚着一面长满荒草的坡地,地形平坦而舒缓,恰似一平放的斧面。风起时,草铮铮如戟叉似地摆动。远远望去,便像一块将凝住的色料。几根斜仄仄的槐树遮掩下的破庙就是营房了。活泼翘起的黑灰色屋檐在浓萌下若隐若现,若不是上面密布的雀粪和弥漫着浓重的洋油烟味,倒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深山中隐居得道高僧的庙舍。依着粗壮蔽日的槐树,兵们还用柴木搭了马棚和茅厕,每遇西风天,粪臭味便会弥漫在整个驻地的上空。
新兵多为捕来的农家壮丁,整日里露着愣愣的土脸从朱红色的庙门出出进进。兵营的生活是枯燥而乏味的,一日两餐、晨操、午训,之后晚上油灯下,有人拖着长音领读《国民公约》和《军人读训》。这些肌肉和骨骼组成的粗壮男人就抑在这天空无边地域有界的狭窄地盘上,白日里操课,单杠、木马上翻腾如飞,在坡上个个扭着脸喷着粗气把七九式步枪的长刺刀插进木桩里;或是躺在草丛里看日本飞机一串溜地沿江飞去炸重庆,耳朵贴在地上感觉炸弹的震动……这些都耗不干男人们的精力,个个神情不定地拿着笨重的什物发泄着自己多余的蛮力。
驻地不远是一片村落,原本人烟稀少,因为战事,沦陷区以及重庆城里的一些人便疏散到这儿,于是这里总充斥着一种不伦不类的气息。新鲜的牛粪味混着胭脂的甜味,口音杂得让人支楞起耳朵半天听不出所以然。苟且逃出来的人都是怯生生,像惊蛰时的动物畏畏缩缩,天擦黑整个村子就静默地拉着黑影,偶尔几只未及进笼的鸡在草垛间踯躅着。
江边岚气重,阳光湿润润地照进来,树木似在乳里洗了一样,漾着淡淡地香。村西头的木楼在几根洋槐的合围下静谧地立着,这楼有些年头了,被风刀雕刻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朱红的土漆斑驳零散地附着在上面,大部分露出土黄色的木质,倒是脊上的雕花和“八卦图”还是清晰的。它的建造者是一个光绪年间的举人,曾经年少得志很是风光了一阵,可不久便革命了。自感破了宦海浮沉之念,他便回乡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楼前两抹绿荫,其中还用山石垒成了巉峻的山形,绿荫里缀着好些鲜亮的粉花,静幽幽地在风中摇曳,着实有几分悦人的情趣。由此也可见已作古举人的风雅。
这楼并不惹眼,城里人、庄稼汉在看了几眼后便觉得这楼的存在如同青古板上附着的牛粪一样自然无奇。太阳在天上划着弧,楼影便在地上绕着圈,平淡得让人对它生不出什么遐想。然而终于一天,人们却惊异地注意了小楼。楼上探出了一张女人的脸,似乎是有些富贵的小姐,头发柔顺地披着,或是学生模样地留着两个发篷用一条淡蓝色的发带系着,根本见不到乡村里常见的毛辫和发髻,于是这些兵们断定是城里识字的女学生。她们的脸在黑发的映衬下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苍白,目光总是游移不定,或聚在天边的飞鸿浅云,或落在楼下几棵纤细的粉花上。眉宇间虽是沉郁之情,却掩不住年龄在脸上萌动的春色。她常常会着一身素色的旗袍,衣边滚着淡黄色的花边。她显然是羸弱的,纤弱的手臂托着颊时,旗袍宽大的喇叭袖会滑在肘部,越发显出衣袍下空荡荡的感觉。
兵们对阁楼里的小姐远比对敌人的兴趣大得多。一个浅麻子的尉官也油亮着脸吹嘘,“不是江南女人才邪了!看那皮肤,嘿……你到淮河妓船上去看看……”没有人能迎合地上他的话。乡下的兵只是盯着尉官那两片红腻的嘴唇痴想。关于女人,兵们浮想太多了,“乡下留着毛辫的村妞,店铺柜台里裹着脚的小姐,城里阔人家的千金……甚至传说中绿眼睛的洋女人。”他们的自由太少,幻想也就相应多了些。终日里那女人倚在窗前露出一张与这旧楼格调不相称的脸,或凭栏远眺,或就着蝉鸣雀唱翻着一本精致的书。偶尔,兵们列队路过时她总会托着脸注视,若有所悲亦若有所悟。兵们是读不懂她目光里的伤感,只觉得似有虫子爬进了心里痒痒的,不由得挺起了胸,步伐整齐得将青石板踏得发颤,长刺刀在肩头亮闪闪地晃动,倒也有几分肃穆的军威,自觉不自觉地,这女子便给兵们带来了一点活泼鲜亮的色彩。闲扯时说不了几句就扯到了这个女子,有粗野的赌着咒说她是城里阔人家的姘头,整日里闲坐拿眼睛勾人哩。肚里有些墨水的,说她是逃难来的深闺怨妇。还有的似有些门道的便说是某军需处长的女儿,剩下的只有讷讷地耽于幻想了。于是,木楼外的石板路上颇有几个孤孤的身影,他们似不经意地晃荡,身上虽是黄布军服却也在床下压得棱角分明,有的竟送到村南头的洗浆店里,浆得一板一眼。日复一日,他们都粗糙地做着荒诞而绮丽的梦。
天过早地入了秋,那粘衣不湿的雨蒙蒙地润胀了一层土。雨是好雨,润物、不起尘,更无泥泞状。秋日的利落,清冷便突出地反映出来。那女子仍早早地撑起了窗页,想来她也喜欢这纷纷扬扬的雨丝,匆匆地系了头发,淡雅忧郁地坐在窗前。雨无声地飘落,楼两侧的洋槐树也在微风中拦落一身晶莹的雨珠。远处的山峦升起了一层秋日里特有的淡蓝雾霭,天际似一张诱人的嘴吐着芬芳。蓦地,似乎有所感触的她想触摸秋日里初次飘零的雨丝,便伸出了纤白的手。那窗页原本撑着,覆盖了好大一块面积落不着雨。她先用双肘在窗台上支起身子,缓缓地移动着自己的重心,手抠在朽黑的窗沿上蠕动着身躯向前挪动。由于用力地缘故,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了几许绯红。雨仍纷纷扬扬地落,她移着身体费力向前伸展,终于她触到了冰冷的雨丝,一丝让她痉挛的凉意从指尖传来。突然“咔嚓”一声,也许这正是生与死的交汇点,朽黑的木质窗台折陷下去,这突如其来的断裂声似乎响彻了整个空间,她的身躯很自然地向前一冲。也许这一瞬间的失重让她惊恐了,回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窗页上的撑子,身体滑出了窗台,窗页也在她身后“砰”地合上了。她感觉到冰凉的雨丝和芬芳的土香围住了她。她很惊异于自己的冷静,感到身体象一块纱巾被风托着含着倦意地打着卷儿,那一丛让她心醉的花飞驰而来……
又一队兵过往了,远远地见木楼的窗关着,心里便泛著不祥。近了,只见花丛中一堆洁素的衣袍,有人便住了脚步犹豫地往前移,终于都惊呼着围了上去。花丛中那女子静静地躺着,血在绿荫花丛间渗成形迹模糊的一片,染了血色的粉花在她脑后呈了刺眼的鲜艳。旗袍赫然地勾勒出她残缺的肢体,身体玲珑的曲线到了腿部却成了空瘪瘪的衣裙。头发在空中散了许多,丝丝缕缕凌乱地粘在额上,脸上却是异乎寻常的祥和。兵们静默地伫立着,耳边是几个女佣人的哭嚎……
后来听说那女子是南京女中的学生,逃难时被飞机炸残了转到重庆来养伤。
兵们也就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小楼沉寂下来。村子如故,人们似乎淡忘了一切只是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这个时局。
再后来,兵们上了前线,听说在战役中打得很壮烈,一个连只剩了六个人。
责任编辑|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