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仲夏时节,五点钟的样子,天就露出了鱼肚色。
七十岁的常惠生,赶忙下床,他的妻子问道:“你到哪里去?”
“到德山家去看看。”
“德山被他儿子接到城里治病去了,那座房子空空的,有什么看头?”
“他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我,我去开开门,让房子透透气。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还来和我们做邻居。”
常惠生从枕头下摸出钥匙,小心地掂了掂,然后塞到口袋里。这一串钥匙可以打开尹家的大门、卧室门、仓库门……不是亲如一家人,不会对他这么信任。他走出卧室,穿过堂屋,再打开自家的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在台阶上,便望见了几百米开外的尹家老屋。当然。只能望见那栋老屋上部的风火墙、晒楼、青瓦屋脊,高高低低的杉树、南竹、马尾松、槐树密密匝匝,如绿帷翠幛。再看看自家的房前屋后,也是林涛起伏。到处是浏亮的鸟鸣声,和飞掠而过的翅影,不经意间震落了树枝树叶上的露珠,发出沙沙的碎响。
常惠生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润湿,喃喃地说:“德山呀,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走下台阶,沿着一条被林荫遮蔽的小路,朝尹家老屋走去。
这个村有三四十户人家,住得很分散,到处是半裸半掩的土石山丘和坡地,稀稀拉拉地只长矮小的杂树、荆棘和野草。常家和尹家住的这一面坡地,原叫秃毛坡,但现在却有了成片的树林,还有了许多自开自谢的野花。常惠生的儿子常凯是个农民企业家,先在城里经营农副产品市场,早几年回到老家创建农业科技园,事业红红火火。他的科技园就在坡下的小河边,呼啦啦沿河排开几百亩地,瓜果蔬菜全是早熟、高产、优质品种。他不喜欢秃毛坡这个名字,遂改名为锦绣坡,单位则称为“湘楚锦绣坡农业科技园”。
常惠生曾对儿子说:“这面坡是我家和尹家共有的宅基地和自留山。你改名问过他吗?”
儿子说:“问他做什么?他肯定会同意的。这几十年,你们二老对尹家施惠多多,他报过什么恩?”
“混账东西!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就算我们帮过人家一点小忙,老想着人家怎么回报,那么原本的动机就歪了。”
儿子赶忙说:“爹骂得对,我……再不乱说了。”
常惠生缓缓地走在小路上,不时地见到带露的枝叶横到路中来,他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轻轻拈住枝叶放到嘴边,去舔晶亮的露珠,舌尖似乎有了一点甜味。他和尹德山同龄,两家人的上一辈子就是邻居,童年时他们清晨相邀去远处砍柴,见到枝叶上的露珠,也是这样去舔,比谁舔得多舔得快。
常惠生忍不住哈哈大笑。
后来,他们都成家了,又都有了孩子。
这块地方除从土里刨食之外,没有任何门路可以赚到活钱,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常惠生除了种田种菜,当过草药郎中的外公教了他几招治病、采药的功夫,所以他家的日子过得稍稍舒坦。
尹德山个子瘦小,还有哮喘病,从土里刨食都不是个好把式。老天又对他格外不公,儿子尹忠三岁时,妻子患急病突然辞世,常惠生拿钱买棺木,帮着他把丧事办完。尹忠十岁时得急性阑尾炎,又是常惠生催促尹德山,两人连夜轮流背着尹忠赶往几十里路外的镇医院,并代交了医药费,这才保住了尹家的这条根。尹忠读初中、高中、大学时,常惠生不时地资助学费……
村里人常在背后议论:尹德山得常家的恩惠太多了,这辈子是还不起了;老实巴交的尹德山还木讷少言,多说几句感谢话都不会,只知道年年月月做完田里的活计,就是在秃毛坡栽树、护树!
常惠生从不认为邻里之间相互帮个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为什么一定要人家念念不忘。当尹忠大学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每次回家探亲,必登门叩谢送上一份礼物,常惠生执意不收。当尹忠当上中学校长,经济宽裕了,一定要归还历年来的欠款时,常惠生说:“你爹记的账,我不认,是他记错了。”但这满坡的绿意和清凉,悦目清心,常惠生却不能拒绝。常凯曾问他这树将来属于谁,他说当然属于种树人,常凯冷冷一笑:“种在我家地界上的,自有法律去公断。”在这一刻,常惠生恨不得给儿子一个耳光!
终于到了尹家老屋前,常惠生掏出钥匙打开大门的牛鼻子铜锁,也不急着进去,在高门槛上坐下来,点着一支烟,慢慢地抽。
尹德山去城里治病,一眨眼就十天了,是他打手机让儿子尹忠开车接去的。临别时,他对常惠生说:“我的心脏病有日子了,怕耽误儿子的工作,又舍不得你常大哥,一直没言语,现在看来是拖不下去了。这串钥匙就交给你了,让老屋不长霉不生虫。我会……回来的……”
仿佛尹德山真的回来了,也坐在门槛上。他们平日里相互走动时,就喜欢坐在门槛上抽烟、聊天。
风吹满坡树叶,沙啦啦地响,就像他们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常惠生抽完了烟,起身进了堂屋,打开卧室门,进去后再打开朝南的窗户,屋里顿时明亮起来。床、柜、桌子、板凳,老旧得很。墙上挂着几个大镜框,里面嵌着用毛笔字写的红纸。他走过去一看,分明记着常家资助过尹家的一项项钱款。字很漂亮,应是尹忠的手笔。他叹了一口气,说:“德山啊,你老记着这些干什么。”
走出卧室,他又去打开仓库门、杂物间门、厨房门,再回到大门前,坐在门槛上。风从大门灌进去,又去拜访一个个的房间,去触摸家具、农具、厨具,细润无声。
谁也没想到,夏至后,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骤然而来,下得昏天黑地,一连下了五天五夜。山洪爆发,各处山体滑坡,不少人家的房子被夷为平地,还死了好几个人。只有秃毛坡因树木多而密且扎根深,居然岿然不动,常家和尹家的房子毫发无伤。特别是坡下的科技园,因排水系统好,安然渡过这一劫。
常惠生對全家人说:“你们不是说尹家没有回报我们吗?德山几十年栽树、护树,不言不语地护佑我们,唉!”
常凯低下了头。
常惠生马上打手机给尹德山,没有回应。再打给尹忠,手机里传来了哭声。这才知道,在最后一个风雨之夜,尹德山在医院溘然而逝。临死时,他交代儿子:不要盒子,就把骨灰埋在自家屋后的一棵樟树下;老屋用来安置失去住所的乡亲;满坡的树都归属于常家。
常惠生忍不住大哭起来。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