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才是春
——戏剧的多样化探索刍议

2019-05-08 09:03陈国峰
新世纪剧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古典主义戏剧人类

陈国峰

艺术使我们升华为人

戏剧艺术的多样化探索,是一个大话题,当得祭出一柄屠龙刀来壮壮声色——《庄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何谓天地之大美?盖其有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之变化,有百花异色、山谷河海之不同,有生灵异形、万物相别之丰富。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花色、一种植物、一种生灵,姑且不论这种单调的生命系统能否产生与衍续,这个世界必定是枯燥乏味的,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天地之大美。差异性、个别性构成了宇宙的丰富性,而这才是世界必要的根本规定性。

皮埃尔·高乃依(1606-1684)

《高乃依 拉辛剧作选》书影

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易经》,自始至终所研究所推崇的核心观念,就是万物的变异及其规律。日月为易,日月交变,变易求新,这是自然规律。先民从这个规律中,体认和总结出了求新求变的文化意义。殷商的开国君主成汤王,曾经在他的青铜洗澡盆上镂刻了一句自省励志的格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当然不仅仅是说他要天天洗澡,而是说人的心灵和对世界的认识与建设,要天天发展变化,不可拘泥因循。周朝颁布的国家法令《康诰》曰:“作新民。”这句话,原本只是要求百姓顺应朝代更替,是政治性的,但是它后来被赋予了更具有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意义的文化内涵。对现代中国影响较大的新民学会、新民报系,都是从“作新民”这个词根引申发展而来。

艺术,尤其需要“作新民”的观念,需要求新求变。

最初,先民不需要艺术,只需要食物。但是,当他们开始体认天地、思考生死时,宗教意识就因之而起;当他们要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死的悲欢时,艺术情愫则因之而起。

动物也有对自然的敬畏,也有对生死的悲欢。但是,动物没有艺术作品。人类从根本上脱离低级的动物序列,升华为天地间最高等的精灵,就因为人类开始了艺术创造。

艺术,最初是模仿自然,然后升华为对自然的情感表现,然后再升华为对人类心灵世界的探索与表达。这个变化过程,套用马克思的说法,就是人类从自然状态向自为状态、再向自由状态的发展。在这个漫长而复杂的演化过程中,整个人类的艺术史,也可以说人类的文化史,基本遵循了自然规律,呈现了丰富性、差异性、个体性、变化性的内在动力。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根本问题:人类为什么需要艺术?

首先,人类需要认识世界和对这种认识的文化表达。

其次,人类需要认识自己和对这种认识的文化表达。

当人类体认自然时,发现人类是自然的被造物,人类从属于自然界,自然界的无尽丰富性必然影响人类的认知与表达;然后,当人类开始体认与探索自己的心灵世界时,比如对梦幻的认识,意识到了自己的主体性地位和创造性表达的使命,这是社会性文化建构与信息传播的必要性相。特别是当人类意识到自己心灵的丰富性复杂性时,个体的艺术表达成为社会性文化建构的必然诉求,人类的主体意识、自我意识和个性意识升华了人类的终极文化属性。古希腊神话及其戏剧最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古希腊社会是一个海洋文明的商业社会,航海贸易是其社会最重要的物质基础。航海(特别是远航)需要导航,在没有指南针的时代,观测星象是唯一可靠的导航方式。因此,古希腊人对天文学的热爱就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文化需求。为了记住星象,他们编织了星象的各种神话故事,也包括他们远航的各种见闻,并且显然对远航的经历进行了夸张的想象性的创作。古希腊的神话,其实是人类体认自然和自我的艺术表达。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这个著名的认识论命题,隐含着一个最重要的价值论:个体生命的神圣性与不可替代性,是社会存续的根本基础。个体固然可以为社会而牺牲,但这种牺牲的隐性前提是社会存在乃是为了保障个体生命的先在价值。这个价值论,是艺术个性化表达的伦理基础。

违背了这个天赋的自然价值基础,艺术以及文化,就将走向消弭个性,类型化、模式化、同质化的单调格局。

人类为什么需要艺术?因为艺术使我们升华为人。这是我们讨论戏剧艺术多样性的理论前提。

高尔基说:“戏剧是艺术皇冠上的明珠。”

高尔基赋予戏剧艺术如此之高的至尊地位,首先是因为舞台艺术的技术性难度,比如时空限制;其次是因为表演艺术的难度,精妙的表演需要的模仿能力与创造能力,唯有心智的高度成熟与丰富才可能达成;其三,戏剧文本是在诸多技术性限制的前提下完成的,小说、诗歌乃至影视艺术,都比戏剧具有更大的技术自由度。但是,如果戏剧因为这些技术上的局限性而走向单调与平庸,那么戏剧就没有资格称为艺术皇冠上的明珠。

正因为“戴着镣铐跳舞”,戏剧的“优美舞姿”才是它傲视群芳的资本。

然而仅此是不够的。戏剧具有特殊的观赏形式,和小说诗歌等艺术的个体性、随意性、非共时性观赏方式不同,戏剧的所谓剧场性特征,意味着它的表演性、现场性、共时性观赏方式,使观众的品评必然是集体化的,观众在现场的即时交流,使保守、僵化、平庸、浅陋、单调的戏剧作品,立刻会遭到质疑和批评。因此,戏剧天然应该具有多样性、新颖性、探索性、时代性、独特性。反之,当一个时代的戏剧艺术缺乏探索性、创新性、差异性、多样性的风貌时,我们可以断然确定这是一个平庸保守僵化的时代。

戏剧艺术的多样性,是它的根本特征。新颖性、探索性等,是涵盖在多样性范畴内的具体特性。概而言之,多样性体现在内容和形式两大方面。

内容方面,包括主题的多样性、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心理动机的多样性、剧情的多样性、情境的多样性等等;形式方面,则包括舞美设计理念的多样性、舞美形式的多样性、表演风格多样性等等。这是传统的划分方法,主要是为了分析方便。事实上,真正优秀的戏剧作品,其内容与形式往往是有机一体的、密不可分的关系。克莱夫·贝尔有一句名言:“艺术就是有意味的形式。”从艺术分析的角度看,任何形式都具有意味,任何内容也都具有隐性或显性的形式。正是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以及不同的理念、审美趣味、价值观等等复杂微妙的主创特性,形成了主题的多样性、风格的多样性、流派的多样性。这是戏剧作为社会文化生态必须具有的基本性相。

然而逻辑是逻辑,现实是现实。问题从来都不会如此简单。

探索使我们升华为精灵

卡尔·马克思有一句经典格言:“统治阶级的文化,总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统治阶级,总是要提倡有利于维护其统治的文化,这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朝代更迭、政权轮替的历史事实也证明了统治阶级的文化盲区:当政权走向衰败覆亡时,统治阶级所秉持的保守、僵化、单调的文化显然是一种错误的无效的文化。

让我们还是以戏剧为例吧——

1636年,巴黎戏剧界发生了一起轰动性事件,剧作家高乃依的新作悲剧《熙德》演出,引起了戏剧界新旧两派的争论。红衣主教兼首相黎塞留授意法兰西学院撰文批评《熙德》。1638年,学院创始人之一沙波兰院士秉承黎塞留的旨意,执笔撰写《法兰西学院对〈熙德〉的意见书》正式发表。文中指责高乃依违背了戏剧“以理性为根据”的“娱乐”作用,没有始终把“满足荣誉的要求”放在首位,未能严格遵守“三一律”等。这份意见书初次系统地宣告了古典主义戏剧的理论主张。由此开始,古典主义戏剧开始奠定在欧洲戏剧界两百年的统治地位:它像中国戏曲的脸谱观念,认为悲剧是高雅严肃的艺术,适合表现国王或贵族生活,而喜剧是卑贱欲望的载体,只适合表现普通市民生活;它要求悲剧的舞台呈现风格必须高贵、对称、优雅、华丽;它还使“三一律”成为统治戏剧界的铁律。

平心而论,古典主义戏剧比代表基督教教权利益的宗教剧有历史进步意义,特别是在戏剧技巧方面,取得了很大的发展,以高乃依和莫里哀为代表的一些优秀作品,已经成为戏剧经典。然而古典主义戏剧的艺术主张,其实是一种政治性的意识形态观念,具有极大的历史局限性,它契合了当时的政治利益,却从根本上违背了艺术的基本规律,是从教权向王权过渡的时代产物,尽管其中不乏代表时代戏剧高度的杰作,然而其基本艺术理念却从一开始就带有僵化、保守、陈腐、单调的胎记。

两百年后,1830年,年仅28岁的维克多·雨果的《欧娜妮》在法兰西剧院首演,这部充满自由浪漫气息的戏剧,打破古典主义戏剧拘谨、僵化模式,年轻人奉其为新时代的号角,却让古典主义戏剧的卫道士们痛心疾首,两派观众在剧院大打出手,造成轰动性新闻。结果是这一事件标志了浪漫主义戏剧的诞生,也标志了古典主义戏剧的寿终正寝。

浪漫主义戏剧呢?很快也被新的戏剧流派所取代。

从十九世纪开始,地理大发现时代所积聚的全球化内力终于开始全面发飙,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动荡、价值的更新、观念的交替,使世界戏剧(主要是西方戏剧)流派纷呈,令人眼花缭乱,几乎可谓目不暇接。象征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表现主义、荒诞派,真是花样繁多。

这意味着什么呢?

维克多·雨果(1802-1885)

是不是流派纷呈、花样繁多就能出现伟大的作品呢?

古典主义戏剧和浪漫主义戏剧更替的规律,其实说来简单。当我们跳出繁复的表象,去考察艺术史的内在规律时,我们将发现一种大自然的平衡,一如日月之交替,阴阳之互补:拘谨的模式化的古典主义戏剧泛滥过久,奔放的自由的浪漫主义戏剧必然出现;当过分自由的浪漫主义戏剧泛滥到散漫夸张的地步时,朴实自然的现实主义戏剧就会来开拓新的空间。

一枝独秀不是春,姹紫嫣红春满园。

但是,仅仅看到了这种互补性的变化规律,认为艺术的多样化是自然律作用的现象,这在认识论的层面上仍然显得有些肤浅。因为所有时代的艺术家,都想创作出具有永恒魅力的作品。没有人知道什么样的作品能够魅力永恒,艺术史的大规模淘汰意味着艺术女神天性朝秦暮楚。然而我们仍然可以确信如下理念:首先,每个时代固然必定会有时代烙印的艺术,但是,如果作者为时代所左右所局限,看不到主流艺术的内在缺陷,看不到超越时代局限性的未来曙光,没有对普遍人性的深度发掘,作品就不可能具有伟大的深刻的性相,它们必将因为过度依附于时代的浮华而成为浅薄的殉葬品;其次,流派纷呈不仅是大自然的内在力量作用的结果,它同时体现为人类心灵世界的无限丰富性,这是文明发展与前进的决定性力量,这就是我们必须敬畏的自然神性。而对这种自然神性最好的最虔诚的献祭,就是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地探索世界与生活的意义,必须以最丰富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去探索新的艺术表达。

没有任何规律和原则能确定如何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但是我们可以从艺术史的淘汰过程发现这样的规律:没有多样性的艺术,就没有伟大的时代;没有多样性的探索,社会的创造活力就会被禁锢;没有富有个性的、新颖的艺术表达,我们就会匍匐在黑暗中,不但没有个体的自由,也没有社会的自由,我们就将遭到历史的嘲笑。

艺术的终极意义,就是引领人类心灵的自由。

多样性的艺术探索,这是天赐的翅膀,使我们成为精灵,得以在生活的天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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