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卖》是长篇小说《若水》的修订版。
《若水》是十年前创作的,是我的心灵在痛苦的挣扎中流淌出来的文字。
我1987年6月从解放军运输工程学院毕业分配到驻陕某部政治处改行做了干事。部队驻地在咸阳、西安、渭南三市交叉的瓦头坡。通往三座城市的公路在此交集。公路两边是绵延数公里的专门接待过往司机的乡村饭馆。我们部队的营区被老虎沟一分为二,东边的办公区和生活区属于富平县地界,西边的作业区属于三原县地界。官兵们习惯于把这里称为“小香港”。之所以给出这样的雅号,是因为这里是三个地区的边缘,是行政管理鞭长莫及的真空地带,所以,就成了一些人贩卖黄金毒品,拐卖妇女儿童的天堂。《若水》里面的很多情节正是以这个地方为背景的。30年前只知道资本主义是“万恶的”。想想把这三不管地区称之为“小香港”,确实滑稽得很。
大概是89年,我们部队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几个战士到营区外面的“小香港”的一家小饭馆吃饭,因为有个战士瞅了邻桌几个社会青年一眼,惹得人家不高兴,发生争执,继而大打出手,结果一个战士被打死。幸而邻桌那几个是负多个案子在身的人渣,才没有把这个事件的性质定为需要领导承担责任的重大事故。
那个时候部队风气不像后来那样庸俗复杂,官兵之间,首长和部属之间的关系单纯而美好。因为部队远离城市,官兵过周末基本上都呆在营区,我们这些单身军官,一般都在已婚干部家里混饭。记得有个周末,政治处陈主任请我和我的几个江苏老乡吃饭,几杯酒下肚,就扯到了被打死的战士。这个时候,我们几个老乡就发现陈主任的爱人——我们的嫂子,神情有些过度悲伤,感觉有点不对劲起来。陈主任见状,赶紧转移话题。
后来才知道,嫂子的情绪受不得半点刺激。事情的起因竟然是那场自卫反击战。那一年,陈主任在兰州军区汽车某团十连当指导员。忽然有一天上级命令部队进入战备,而令人心酸的一幕就是干部家属必须立即离队返回老家。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才一岁零九个月。因为要打仗,夫妻心里自然明白,这一分开搞不好就是生离死别。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嫂子就抱着孩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丈夫,踏上了返回安徽宿州老家的路程。当时不像现在,坐个卧铺乘个飞机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陈主任是求爷爷告奶奶才弄到了一张绿皮火车的硬座。坐在一起的另外还有两个人,陈主任托付那两个人,自己是军人,因为战备,妻儿要回老家,拜托路上照应一下。夜里,嫂子实在扛不住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发现孩子不见了。身边的那个被托付的年长一点的旅客说,你的孩子被那人(被托付的另一个年轻一点的旅客)抱下火车了。此人在此时做了缩头乌龟,假如早一点把嫂子叫醒,或者报告列车员,骨肉分离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丈夫要去舍命打仗,自己却搞丢了儿子,嫂子一下子就崩溃了。因为精神受了很大刺激,从此,只要有人在她跟前说到丢孩子的事和年轻生命消逝的事,就会伤心欲绝。自然,我们当着她的面谈论被打死战士的事,她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一岁零九个月大个孩子,是为了那场战争被歹人抱走的。我依稀听说,孩子叫陈华松。现在想想,陈华松可能是那场战争中为国奉献的最小的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夫妇俩就一直沒有放弃寻找骨肉。个中滋味,不是局外人能够体会到的。记得陈主任是共和国同龄人,今年也是快70岁的白发老人了,据说仍在四处打听。伟大的父爱母爱,天地可鉴。不知道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是如何下得了手的。据说公安后来找到了那个被托付的唯一证人的所在单位,遗憾的是,那个人那次坐火车回到家的当晚,就因肝破裂死了。人们已经无法知道那个人的死,是不是与内心的懊悔自责有关。
主任家发生的这个事,是我那个时候最为深刻的记忆。军人,有太多的不易。军人这个职业,就是奉献牺牲的代名词。
我的孩子若冰是91年出生的,因为我和爱人都是军人,想到陈主任的孩子,每当逗着小家伙咯咯笑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禁悲哀,万一再来一场战争,我和爱人都要到前线,这孩子可怎么办?
揪心的事还在后面。当孩子长到三岁多的时候,才发现小家伙有些不正常,到西安儿童医院检查,智商只有 25。那个时候我们当兵,无论是政治关还是遗传关都要查好几代。两个分别出生在相隔千里的健康家族的人,怎么会生出智商只有25的孩子呢?专家分析,可能与我爱人妊娠期间在部队医院从事大生化试验,吸了有毒气体有关。如果是,那也算是一种奉献了。部队对这样的孩子,无法实施补助和就业上的安排,即便是有国家的关爱,孩子所受到的伤害也是一辈子的,父母必须操心一生!我相信,孩子来到我们身边,是命运的安排。在抚育孩子的这20多年来,是孩子升华了我们的爱,让我们走进他们这个群体,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生命各有各的精彩。人亦或人之外的其它众生,彼此应该释放爱。人中的有能力的强者,对这个社会的责任更大。
对我们做父母的来说,最大的责任就是必须让无辜的孩子一辈子生活在爱的环境里面,否则孩子就可能会遭受各种欺凌。小说里的主人公若水的原型正是我的孩子若冰,他在学校里所受的令人发指的一次次欺凌全是真实记录。在创作过程中,每写到这样的细节,都是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我实在不忍把他在学校所受的全部苦难写出来!做父亲的,一辈子都亏欠儿子。
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如何才能让孩子一辈子生活在爱的环境里,随着我们年纪的增长,这样的担忧与日俱增。从孩子被查出智商有问题的那个时刻起,我就常常在夜里睡不着觉,一个智商只有正常人四分之一的孩子,万一被人贩子弄走了,谁家会接受这样的孩子呢?每当走在瓦头坡尘土飞扬的“小香港”,想着这里肮脏的拐卖交易,我差一点思虑成疾。《若水》正是在这样的思虑中构思出来的。
我们终要老,终要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对于小说里的主人公若水的命运,我实在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借助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他的浸润滋养,赋予他以超能量。这样即使他的妈妈小草老了,永远地离开儿子了,若水也不会被欺凌,不仅如此,他还能用他强大的本领救赎无数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我渴望我们的社会充满友爱,生活在底层的人,特别是残障人士,都能得到国家充分地安全和物质上的保障,使他们无忧无虑地平安快乐地生活一辈子。这两年,我做了几期关于校园的笔外意象公益活动,从现实情况看,我们任重而道远。
《若水》于2008年4月出版后,当年曾再版过一次。在4月份第一次印刷的同时,根据《若水》改编的长篇广播小说在海南人民广播电台连续播出(当年下半年,应听众要求,广播电台又重播了一次)。2009年5月29日开始,长篇广播小说《若水》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连播。我想,大家之所以关注《若水》,主要是作品揭露了拐卖妇女儿童这一社会阴暗面的人间悲剧,还有对特殊孩子这一弱势群体的悲悯。遗憾的是,当时的书商因为公司发生重大变故,后来未能再版。而我又因为转业并醉心于笔外意象(梅体漫字),把这部作品一放就是十年。
这次修订把《若水》变成《拐卖》,就是为了一目了然。在每时每刻资讯都铺天盖地的今天,人们实在没有多少兴趣看半天才知道这本书在言语什么。
修订后的《拐卖》跟原著《若水》比,文字做了一些调整。当年在网上连载时,每天都有约三万读者阅读。因为大家嫌前面的文字节奏太慢太压抑,最后的三分之一文字,基本上是在读者的推进下完成的,节奏甚至情节完全满足了读者的要求。但此次修订,后三分之一文字仍然保持了原貌。主要原因是为了保留当年网上连载时的互动和创作时的情绪的痕迹。虽然若水的大学生活有些失真,但大家当时在网上阅读却叫好声一片。他们跟随着苦命的若水成长,终于看到若水将拐卖他的坏人抓获,并且还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最终与母亲团圆。我们这些在现实中无奈的人,把良善的祝福寄托在了文学中。
十年前,《若水》在4月份出版,广播小说连播到5月12日时,四川汶川发生了百年不遇(亦说千年不遇)的强烈地震,除死伤外,还有很多人失踪。当时海口到处都有赈灾活动,没想到的是,由我作词的广播小说《若水》的主题曲《可怜的孩子你在哪儿》,成了赈灾义演的重要歌曲。现实中的地震和小说中的虚构巧合了,引起读者来信询问。我想,无论是拐卖还是地震,生命的消失,生死离别的痛苦是相同的。个人的痛苦写出来,能够安慰互相支持共同遭遇的生命,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最大收获。
感谢我的战友们和广大读者的支持!
梅国云长篇小说《拐卖》,于2019年3月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发行。
《拐卖》是作者梅国云以自身经历为素材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反映的是智障男孩若水被人販子拐卖,母亲小草千里寻儿,又惨遭人贩子拐卖的故事,小说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主人公若水身上所承载的“至善”。
有读者评论,《拐卖》是一部母亲千里寻儿,感人至深的血泪文书。
梅国云现为海南省作协专职副主席、海南省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