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
在这最繁华的都市,在深圳的明天音乐节,那遥远黄河畔黄壤平原深处的瞎腔,那被尘埃和偏颇覆盖的唱词语调,那种弦乐,是谁的故土?有谁还反顾?这乡间卑贱的瞎腔,悲抑的,嘶哑壮阔,撕声裂帛,我土地的瞎腔,被最潮的那些人士,说成是中国北方的乡村布鲁斯,人们认同了七情六欲,认同了无论乡间和都市都会面对的问题,死亡与衰败。
那夜,瞎腔《老来难》使都市的眼不再空洞,而潮润,落泪,在这个金融、钢铁、前卫的城市,在这巨大的广场,竟然开启的是瞎腔的凯旋门。你认的那个老人,在晚上的舞台,戴着墨镜,拉着坠胡,使人不舒服的是他拉坠胡的手腕上,竟然是一个乌木的手串,自己的脚也不闲着,是打梆子,伴奏,唱起来。嘴如一个黑洞,头发已多半白了,前额,已秃,在灯光下,如光滑的石头。
这乡间的布鲁斯,在豪华的都市,一开嗓,那种生猛,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艺人,还有这样的肺活量,气拔山河。你在这里听出的是一个过去的中国,那种苍凉的拖腔,穿云裂帛,三日绕梁,绝唱。
一代绝唱,犹如华彦炳;但华彦炳留下的是它的二胡曲;而来自我鲁西南的这是词曲并作,唱腔哀绝婉转,吐字清晰,铿锵铮铮。
那是浸泡在血液里的,它在悲苦的奔波中。有次,父亲拉着地排车,走过一个河洼,我听父亲唱起了那种悲苦里的欢乐,让人感慨。“我本是老天爷的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也不体面。”
父亲是个农民,他朴素的观念,是劳作,是牛马驴骡,是土地和收获。父亲自己给自己伴奏,台台台台踢台台。“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当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蒋介石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
这是一个农民的享福境界,让袁世凯种地,宣统皇帝抱着大鞭给他赶车,冯玉祥是跑前跑后的伙计,蒋介石掂夜壶。这些人,是父亲乡村时代的名人统治者,是高高在上的显赫者,而那些仙界和圣人,也只配看菜园、做饭,当丫鬟,做账房。
这唱词,我从小就熟悉,来自瞎腔。瞎腔在故乡一般指坠子书,但这里的坠子,融合了山东梆子、大平调、四平调、高调、二夹弦等,唱腔生猛慷慨激昂、多用大本嗓,真腔真韵,像能撕破喉咙,唱出胆汁,是黑脸红脸的集合。有时也用二本嗓,假嗓,是拖腔。故乡的人喜欢听瞎腔里的沙音和炸音,那声音就有毛边,粗犷奔放。
我看着舞台上的他,像看着那土地的老靈魂,这种悲慨摧木般的声调,是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不是抱怨,是一种抗争,一种委屈,一种不服,这种声调就是一种辅助,生活的辅助或者管道,也是一种歇息,呼告,就是生活本身。
那曲《老来难》“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雀蒙眼,似鳔沾,鼻泪常流擦不干。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 道出的是那片土地怎样读哀愁?这大段的叙事,岂止是对年华逝去的悲悯,而是一个老农民在叙说每个人都必得面对的来路,谁都跑不了逃不脱。
还有那曲《报母恩》,先是叙述十月怀胎之苦,然后是儿出生,从小到大的艰难:出天花和豆疹双亲操断,恨不得替我儿渡过此关。 为父的请医生腿脚跑软,老娘亲灵神前祷告苍天。 好东西到嘴边不能下咽,无奈何口对口吐与儿餐。 左边尿右边睡胳膊当枕,两边尿不能睡卧娘胸前。 每日间为儿忙心甘情愿,儿啼哭娘心酸何曾安眠。 尿一把屎一把娘心不厌,三九天打冰洗屎能不寒。 一生子两岁时经常怀抱,只累得两膀酸麻无怨言。三生子四岁时学说学走,走一步叫声妈娘心欢喜。 五生子六岁时刚会玩跑,怕火烧怕饭烫又怕水淹。 到七岁送到学校把书念,怕我儿不聪明又怕师严。 怕同学到一块欺侮与俺,怕我儿不用功惹事生端。好田地为娇儿荒废一半,吃与穿尽儿用自己不沾。
只两段唱词,在这个最潮的音乐节上,人们见识了这是怎么唱,谁在唱,是嗓子还是生命。
我已离开故乡多年,早已是乡音蜕化,讲着不知是何种味道蹩脚的普通话,但我在课堂上,只要是牵扯抒情的语句,我必然冒出的是鲁西南方言,只有那样的语言才够味,这次我听到他地道的发音,特别是那浑厚的带着悲苦的嗓音,那不用任何技巧,只是把自己的内心和力量喊出来。他的墨镜遮挡了脸,那是陶醉还是迷狂?反正我听到的是沉郁顿挫,是不管不顾的。唉、啊、哪、呀,好像直到天尽头也没尽头,无限地拉长。
那夜的广场舞台就是给他的,南中国的天阔地囧,好像下面的人,在他瞎腔里根本不存在。在这个最发达的南国都市,这个场景强调地是一种辽远的中国北方的哀愁。
我看的是音乐节的录像,那下面的人,平息了,像是呆痴,沉醉。很多的人闭着眼,跟着他的瞎腔,晃着头,在没有词曲的空暇,那是他节拍的木梆子,那种鲁西南枣木的回响,“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这木声也浑厚,就像公元前,西周时代的木铎,让我们忘记了时间,直接进入了那个时代,我看到很多人流泪了,我隔着屏幕也流泪了。
这叫不叫长歌当哭?这叫不叫来自黄壤的华彩和尊严,那片土地,是值得以泪水来尊崇的,也值得以泪水洗刷我们内心的污浊和曾经对那片土地的看轻。
这种呼告似的高腔,是鲁西南各个剧种的标志,有点是鼻音的嗯与厚,有点是喉音的吼与嘶哑,有点是胸腔的沉雷和炸,这才是那个土地的气派。
故乡的人喜欢听戏,不是那种月下西厢,也不是俞伯牙钟子期,而是从泥土里长出的味,这是一钟自然生态,我说近乎天籁。
故乡最流行的是梆子腔,而瞎腔吸收的就是梆子腔,这是黄河的决口,黄水的肆虐和淋漓;是黄壤漫漫与高粱和青纱帐;是那种长堤、寨墙与城墙,与锄头和习武场,出殡、唢呐,这种腔;是根,也是汁液水流。
我曾在一次晚会上吼过: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我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黄大人相赠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还你的店饭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马落于谁家。
那完全是喝醉后的一种回归鲁西南黄壤平原的感觉,是秋后的黄河滩。我知道我是可着嗓子呕的,就觉得是一种委屈,自己的肚子里像憋着一个气团,只有通过我脖子里的青筋这个通道,还有那滚动的喉结才可纾解,我想到了父亲呕的情景,就是一个音一个音地炸着走,炸着递进。
按着我老家的话,我是抓着自己的心膈在唱,那是字字的委屈和泣泪,看着自己心爱的马,因为自己的英雄不遇落魄而转手的悲凉。
秦琼,是我们山东的符号,在江湖上,官称二哥,是比肩山西关云长的瓦岗人物。而今在我故乡,尊称人,都是呼二哥。而把大哥看成武大郎那样的不中用,有侮辱人的意思。
后来,人们问我,那是一种什么腔调,不像京戏,也不是豫剧,我说是哭腔。我说知道《水浒》吧,我家乡是《水浒》的故地,这声音,就叫你理解了声音的烈度。
其实,我就是含着一口瞎腔,走出故乡的,在离开故乡的时候,我写下这样的分行文字《我怕回首让你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只是逆着血的方向走,因为
顺流会让你看到我的软弱
我虽然爱流泪,但我不爱哭
我只是向柔软、悲悯流泪
其他休想撬动开我的泪腺
我的泪固执,像扑火的蛾子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看见我流泪
那也是委屈被你从时间深处
抹去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父亲唱过的瞎腔的悲慨,在我离开故乡的年纪,正是当时父亲落魄的时候。
回到农村的那几年,父亲最背运时,他自杀过,但没有死成,于是咬牙活吧。
我曾跟隨父亲给棉站送棉花包,地排车整齐码放10个棉花包,每个200斤。从我们小镇,经过35华里,地排车的车把上,吊一个粗瓷的水葫芦,经过沙河,白衣集,金堤,李楼。这35里,有两道河流,一个坡度45度角的大堤,我只是给父亲解闷的一个工具,一根绳子搭在我的肩膀,其实对那地排车前行的力很少。
父亲弓着身子,车袢紧紧勒进肩胛骨,一步一步,像一头驴子,只是驴子拉车时,给一把草料,把眼睛遮住。
到了棉站,那里一个个数十米的棉花垛悚然而起,如立起的山,平原是没有山的,这是我童年见到的最高的物体:棉花大垛。好像全天下的棉花,都集中到我们县里的棉站了。那种白,很瓷实如石头,平原里说人不想死,就用头撞棉花垛。我想,这棉花垛比生活还硬,一头撞上,准死无疑。
卸车,要把棉花包背到那几十米高的棉花大垛上,然后解开包,把棉花抖出来。
一般人,背着200斤重的棉花包,都是战战兢兢,左右摇晃,龇牙咧嘴。
瘦矮的父亲,背着200斤重的棉花包,脚踩晃晃悠悠的木板往棉花垛上爬,稍有闪失,就会从棉花大垛上跌下,不粉身碎骨,也得躺上半年。
每次,我看着父亲都是腿软,背弓,眼看着前方,一步一挪,好像抬头时,白眼珠都突出来。
一个棉花包
再个棉花包;
三个棉花包
最后一个,父亲走过那个木板,到了垛顶,脚下是没入膝盖的棉花,父亲完全陷进去,只见一个棉花包移动,如蜗牛。
最后,在最高点的垛顶,父亲要把黏在肩头的200斤的棉花包扔下,他扯着包角,双手使劲往上抖搂,这才能把包里的棉花抛出。
把棉花抖搂完,父亲把空掉的棉花包搭在肩膀上,然后跌撞着走下棉花垛。记得一次,父亲抖搂完棉花包,一下子萎在垛顶。
然后吼出来:家住山东历城县,秦琼的名儿天下传。我本是顶天立地男儿汉,这好汉无钱到处难。无奈何出店门我就卖、我卖、卖锏。
父亲自认是一个失败者,但他的心里窝着怎样的不平?他的落难时分,想到的是山东的秦琼作比。
我记着了在棉花大垛里落魄的秦琼,如荒郊小店的秦琼,只是不知棉花大垛的秦琼有没有翻身的日子。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是一个纯种的农民了,再也没有一点曾经公家人的气息,脸上终日笼罩的是愁苦,在冬天,他总是早早起来,天才是五更,他就扛着粪箕子去拾粪。一次我早早地上学,在校门口,我看到穿着露着棉花的黑粗布棉袄、穿着大姚棉裤,戴着火车头帽子的父亲,当时他提着粪箕子和一个带长把的粪铲,满脸的霜雪,眉毛、胡须和帽子都是白的。
我根本没看出是父亲。
到早晨放学,进了家,父亲从满是炊烟的低矮的土坯厨房端着满是红薯的稀粥出来,他说天还不是太明的时候,见到我了,背着书包。
父亲说,学校附近,是拾粪的好地方,父亲说当时他喊了我一声,我回头看看,好像没认出来。
我说,我看见的是一个霜雪的人。
二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形下,有同事告诉我,有你老家的一个盲眼老人在深圳的国际音乐节唱瞎腔。
我说,我们那里唱瞎腔是混口饭吃的工具。
那些盲眼人,一是算卦,再是唱瞎腔。明澈的世界里,不会理解他们在黑暗里讨生活的艰难,在大都市光污染成为一害的时候,大都市里的污浊和盲目,也是可怕,驱散黑暗的是神,也意味着为暮做光的舍身,那些唱瞎腔的人,是以自己的唱,来驱散人们心里的沉默。
他们走村串乡,如盲眼的荷马,曾踏雪游吟,我们家乡的盲人没有荷马的名气,也非诗人,他们语言粗俗而有力。
那瞎腔是这土地里长出的,但现在如土地的荒芜,几近断绝。
在多少的时日里,我的黄壤深处的醇厚的农夫和农妇,那些大骨结和大脚板的农夫与农妇,他们是在瞎腔里,在高亢和哀怨的曲调里熬着日子。那时唱瞎腔,一家只是用碗端出一点粮食或地瓜干,倒进那些盲艺人的布袋,一村敛上几布袋,在村头的牛屋或树下,连续唱十天半月。那些绰号名号“七岁红”“黑二妮”“吼塌天”“扒拉脸”“瞎五辈”的瞎腔艺人,把一出出“司马貌断阴”“罗成算卦”“王宝钏”“许仙与白蛇”“陈州放粮”中的儒家伦理和民间正义安放到普通百姓心中,他们不识字,不知道国家大事,在公子落难的时候,父老会落泪,在奸贼当道好人冤屈的时候,父老会咬牙切齿。
我算你七岁文来八岁武
九岁上兵法武艺都学全
十岁北平探过父
十一岁你领兵在燕山
十二岁你夜打过登州府
一杆枪战杨林兵万千
十三岁你在山东放响马
恁弟兄聚义在济南
十四岁你胶州打过擂
十五岁你扬州夺过状元
十六岁你把孟州破
你招下王金娥来还有扈金婵
这一段“罗成算卦”,我自小就在自家听过,我们镇子南街有姓彭的鳏夫和儿子分开住,白天在靠近镇铁工厂的缝纫机衣服铺子旁掌鞋补自行车胎。他以前是唱戏的,高调、梆子、大平调、坠子都唱,跟着那些戏班子,虽是男人,但长相瘦巧,就唱旦角,平时走路一扭一扭的,只见两个腚膀子耸着,惹人上火,人们都叫他二娘们,他一登台,人们就吹口哨叫,后来旧戏班子归了县剧团,女人的戏就由女人唱了,他失业,变成拉弦子跑龙套,掌起了鞋。
会唱戏的人不让唱,就难受,在外面唱怕惹事,他和父亲有交情,有时在夜里,他就悄悄拿着一把弦子来到我家,坐在我家堂屋,关上门,过戏瘾。
当时我八九岁,在冬夜,有风在窗花外号叫,屋内,弦子似有似无,而老彭唱得动情,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罗成算卦》。
我们那里是最亲近隋唐演义的人物,我们那地属于故曹州,山东地,自古响马辈出,那里离瓦岗寨很近,徐懋功、单雄信都是我们那里的人,而程咬金是斑鸠店的人,離梁山也不远,罗成还与秦琼是表兄。
我从小就知道贾家楼结义,他们歃血为盟。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吉凶相共,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神共鉴。那名单我也记得滚瓜烂熟,在同学面前显摆,那都是夜晚听老彭唱,记在了心里:
大哥魏征,二哥秦琼,三哥徐绩,四哥程咬金,五哥单通,六哥王君可,……最后一个四十六哥罗成。
白马白袍白面书生模样的罗成23岁时就功成名就,名字便雕在凌烟阁,但他本来能活73,但为何却只活了23岁。在我们那里,都把罗成当成一个心狠手歹的人,罗成甲午年生来,五月十五日午时长,徐懋功算罗成能活73,而罗成算卦里太白金星说,“让我算你阳寿多少年,说出来恐怕你把脸翻。”
罗成道:你只管算只管算,不会让你难堪。
金星说:我算你今年阳寿到,多说还有三四天。
罗成听罢着急恼火,说徐三哥也曾给我算过,说我的寿命可活到73岁。
“咱俩一无仇来二无恨,你却为何损我的阳寿50年。”
金星道:“我本是徐茂功的师父李金仙。我算你今年阳寿到,难过今年23。你死不在长安地,周西坡前乱箭攒。”
到底是哪五件事,让罗成折了50年阳寿,第一件:11岁领兵去扫北,杀死鞑儿百万千。胡儿造反虽该死,好可叹百万黎民受牵连。杀死百姓损阳寿,损去阳寿整十年;
第二件:你有个表兄秦叔宝,你二人传枪递锏后花园。他教你锏法真心实意,你递那罗家枪法没有教全。回马枪留下整三路,损去阳寿整十年;
第三件:你有个五哥单雄信,贾家楼磕头拜了地天。在洛阳他保了王世充,你保唐王就在长安。回马枪杀死单雄信,损去阳寿整十年;
第四件:唐王念你是好汉,那君臣饮酒在金銮。耳听桥楼三更响,好大胆龙床凤枕去安眠。虎穴占了龙床的位,损去阳寿整十年;
第五件:你有妻妾12个,那孟州还有扈金婵。她待你情深又义重,你不该火烧岳阳楼恨布心田。扈金婵一死魂不散,那悲风惨惨来到了阴间。五阎佛面下告下了状,损去阳寿又是十年。
罗成听罢头低称服,取出纹银50两,送给先生卦礼钱。
太白李金星先生摆手我可不要,活人不花这死人的钱。留着吧,那鬼门关上做盘缠。
一句话说得罗成泪如雨下。
从小,就是在这些戏文里,头上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虽然那时乡间对唱戏的还看不起,但我觉得,梨园这一行当,是替人间的一些道义在布道,虽然一些戏曲有的是下三路,但那也最是暴露了人性。
在这些戏剧里,托古人提醒今人;借虚事指点家事,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春梦无痕,数声檀板;劝人看破红尘,别把人生当回事。你看他穿蟒袍指点江山,你看她披霞帔倾城倾国,忠臣良将,奸臣贼子,有几个好死几个好活?
在老彭的定场诗里,我第一次领略到:“个忠个奸皆出色;假仁假义半成空。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总有下台时。试看一番做人榜样;胜读几篇醒世文章。善恶报施,莫道竟无前世事;利名争竞,须知总有下场时。看破丑形恶态;还依孝子仁人。忠孝节廉举目无非楷模;管弦歌舞会心尽是文章。欲为高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听戏看戏,悟的是理,在罗成算卦里,我们知道了怕与敬畏,知道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朋友的忠义,男女的恩情。
乡间人最恨的是背叛,最烦的是拆散,最愤的是忤逆不孝,过河拆桥。他们同情弱者,无论这是蛇也好,狐也好,这些父老可以推及落难的鸟雀老鼠,他们指斥白脸的奸贼、残害忠良的宦竖,二白脸的小丑,寡情寡义的男人,他们同情妓女,无论多么卑贱,他们最恨的是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那种蛇蝎的女人,给男人绿帽子不说,还加害男人。
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断桥亭重相爱,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抚养娇儿无病无灾。
娘为你缝做的衣裳装满一小柜,春夏秋冬细剪裁。娘也曾为你把鞋袜备,从一岁到十岁,做了一堆,是穿也穿不过来。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
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全不念你这个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再亲亲儿的脸,再吻吻儿的腮,母子们相聚就是这—回。再叫儿吃一口离娘的奶,把为娘的苦处记心怀。
长大了把娘的冤仇解,姣儿啊,别叫娘在雷峰塔下永沉埋。
这是《白蛇传》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唱词,当唱到这里,那已是夜幕深深,平原一片忧伤,我泪光点点,我斜在母亲怀里,而母亲的泪滴在我的头顶。
我们那里不把瞎腔当成是盲人的一种曲调格式,凡是那种哀戚悲怆的调子,无论大平调、梆子、曲剧、二夹弦,凡是那些冤屈的女子、良将,那些长长的拖腔一样的曲调,都把它叫瞎腔了;那是表现人的悲苦,是抒情,也是控诉,是申告,也是呼号,是字字血,是斑斑泪。
风骚的女子不属于这类,轻薄的秀才不属于这类。
我喜欢梆子戏里有一折水浒戏《活捉》,是说阎婆惜与张文远,一人一鬼,爱得执着突破阴阳两界,但这戏鬼气重,在被窝里听得我尾巴根子直紧,半夜起来解手,就吓得撒水撒半截,觉得阎婆惜就在门外站着。
活人爱活人属于正常,而死人爱活人,则反常。但正是如此,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阎婆惜,对爱的不依不饶和执着,鲁迅说的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就是对阎婆惜最好的评定。
美国有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把相爱的人分成阴阳两界,而爱却超越阴阳,弥补了阳间的遗憾。《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李慧娘》中的李慧娘、《长生殿》里杨贵妃之类的作品,大都是痴情的女鬼执着于对爱情的追求,生前爱情遇到阻碍,死后其情不泯,继续寻找自己的爱情。鲁迅写的:“女吊,也是人鬼恋”,《聊斋志异》更是鬼话连篇。清人冯远村评《聊斋》:“试观聊斋说鬼狐,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阎婆惜因为讹诈宋江而性命断送在宋江的刀下。成了女鬼的阎婆惜日思夜想张三郎,因此决定到阳间活捉张文远,与她到阴间团聚做夫妻。
女鬼阎婆惜登场开始,举手投足间就透露出一股灵异的模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背心,白色的裙子,脚下碎步快走,整个身子纹丝不动,令人感到她是飘荡而出的。更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她黑色长衣下面那一件艳红的长背心,随着身形飘动,红色在黑色长衣下面隐隐闪现,更添诡异之气。在见到张文远后,她要脱掉黑衣露出红衣,显示出她内心的火热,这又会给人一种突然间的惊艳。
这样一个女鬼,怀着自己的衷情与不甘,重新走到张文远门前,她愁肠百转,想着自己前世的悲凉。敲门的时候,她很轻盈,娇嗲妩媚。张文远起先不敢开门,反复猜测门外到底是什么人。两个人隔着一扇门,一个丑角和一个扮成女鬼的旦角一问一答。阎婆惜有些感伤,她日思夜想的三郎竟然听不出她的声音。张文远终于打开了门,一阵阴风吹过,他心下不由害怕。张文远不同于《嫁妹》中钟馗的妹妹与杜平,后二者因为内心坦荡、善良而充满温情,人与鬼之间没有丝毫芥蒂;张文远的内心猥琐,一个瑟瑟缩缩胆战心惊的丑,一个妩媚娇艳的旦,真是愈加显示了阎惜娇对爱的执着。
阎婆惜现形,张文远第一个反应是害怕、躲闪,“冤有头,债有主。宋公明杀了你,不关我事!”随着两个人的言语往来,他们逐渐想起以往的亲密,便又重新靠近。张文远掌起灯来,阎婆惜说,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么?张文远壮胆看去,不由感叹她比活在人间的时候更加妩媚娇艳。此话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我们可以想见鬼身上的那种妖娆之美是达到了极致的,她比人间的女子有更多的婉约风情,这种风情令张文远忘乎所以,忘记了对鬼的惧怕。两个人在阳间时候的生活场景在他们的唱段中徐徐展开。这时,张文远开始感到口干舌燥,这意味着他的魂魄已经渐渐被阎婆惜抓住了。两个人开始回忆初次相见时张文远借茶的情景,此时的张文远已全然忘却了害怕,又回到了对于旧情的追忆中。张文远感到阎婆惜冰凉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是阎婆惜在索取他的魂魄。他的脸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变化,刚出场的时候他是白脸,渐渐地脸上出现炭黑,直到最后彻底被炭黑抹花。他的魂魄最终心甘情愿地随着阎婆惜的一缕香魂而去,两个人到阴间恩爱去了。
这样一场“活捉”,我们今天听来不可思议。仅仅是这些情节就令人有点不寒而栗,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自己家里面竟然被鬼魂抓走了,直接就做了鬼!但是中国的戏曲美学之美就在于能够让你在面对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时,忘记心中忧怖,穿越生死,发现人心中的至情牵挂。
当我看到阎婆惜的鬼魂夜敲张三郎的房门时候,自己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儿。听到深夜敲门,张文远问是哪个?阎婆惜自然答道,“是奴家!”张文远以为是天上掉下的艳遇,“是奴家?倒也有趣。我张三官人桃花星进命哉,半夜三更还有啥子奴家来敲门打户。喂,奴家,你是哪个奴家?”这阎婆惜就有点郁闷,“我与你别来不久,难道我的声音听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这张文远听说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动了迷糊,一曲《渔灯儿》唱出他的心声:“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鲁南子户外停轮?莫不是红拂私向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封陟飞尘?”
这时,我不禁对阎婆惜起了同情,在世间,她所托非人,三郎张文远本是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阎婆惜却倾心以之。阎婆惜夜探三郎,是因为她既已经为三郎身死,以为三郎也必会生死以报;她渴望与三郎有真正天长地久的感情,为此毅然放弃了看起来更忠厚可靠的宋江,但她可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她的情郎,一心只想着既然人间不成眷属,就到阴间去成就夫妻。她要携张文远的魂魄一起赴阴曹了其夙愿。面对阎婆惜的鬼魂,三郎战战兢兢,既为其姿色所迷惑,又惧其鬼魂的身份。一面是阎婆惜回想两人当时偷情,多么缠绵;一面是张文远不敢不顺口敷衍,要对情人表白自己,“我一闻小娘子的凶信,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临。聚道是山魈显影,又道是鲲弦泄恨。把一个振耳惊眸,博得个荡情怡性,动魄飞魂。赴高唐,向阳台,雨渥云深,又何异那些时和你鹣鹣影并?”谁知道阎婆惜是当真的,张文远的套话正中她下怀:“何须鹏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入冥!”你不是说灵魂相会也很好吗?那么还等什么,请啊。在老家农村听父亲的朋友老彭讲唱《活捉》,他说这出戏的戏眼,是浑身吓得筛糠似的张三郎,两条鼻涕长达尺余,收放自如,学名叫作“玉箸双垂”。老彭说着就站起表演,那鼻涕真的如雨点成串,吓得我赶快蒙上头,如今的舞台也不见了这绝活,現在是阎婆惜一手拎着三郎的衣领,惊惧不已的张文远以矮子步围着她团团打转,那也已经足够精彩。风流的女鬼阎婆惜缠着她的三郎,一声声要与他同生共死,三郎口不应心,一边应付着阎婆惜,顺口说着一些调情的话,一边想着脱身之道。阎婆惜既是女鬼,张文远如何能逃脱她的掌握。
《坐楼杀惜》一出戏,宋江被逼无奈,只好杀了他的二奶阎婆惜,但无论是剧作者、表演者还是观众,全部的同情都在宋江。《活捉三郎》是阎婆惜索了张文远的性命,全部同情的砝码都压在阎婆惜一边。如果说《坐楼杀惜》的阎婆惜对宋江步步紧逼,让人感到她最后被杀,多少是这娘们儿一直纠缠井落在吊桶里,欺辱男爷们儿,挨刀子是活该;那么到了《活捉三郎》里的阎婆惜就表现出了她可怜又可敬的执着,她的红杏出墙就不再是普通的水性杨花,而对方的轻薄恰好是反衬与讽刺,她因此成为“多情却被无情误”的悲情女子,一片真情,都付与流水。
但阎婆惜有爱情到来时“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理念。凭着爱情的翅膀,生与死在阎婆惜眼中不再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门槛,她一脚就可以跨过。
一个执着于情的人,一个真正感悟了生命辽阔的人,当他看这样的鬼戏的时候,首先不是斥责它荒诞不经,而是定下心来,感受其中细致入微的美妙。这也是鲁迅赞扬的女吊无常“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的疯狂之气吧。
《活捉三郎》给张文远们留下的箴言就是:尽管生死与之的爱情很美丽,但假如没有真正做好生同衾死同穴的精神准备,就千万不要轻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鬼话。随随便便的事情女人会当真,男人爱调情,女人爱情调,可不要红口白牙发什么誓,那样女人最后会来拉你的。
我虽然怕这出戏的阴森,但对死去的美丽的女子阎婆惜爱的执着,报以心折,那台上的女演员,既有鬼气,又有风尘气风骚味,在那瞎腔长长的拖腔里,那些咿咿呀呀颤抖的音调里,有着妩媚,有着风月,也有着求索,真是摄人魂魄。
三
我喜欢哭腔唱出的王宝钏,那是十八年寒窑的漫漫长夜的等待,前途不知,人心是否可期?武家坡寒窑门上有对联曰: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
瞎腔里有诸葛亮吊孝、秦雪梅吊孝,有秦香莲,在空旷的野地搭起的戏台上,那凄凉悲怆,在万头攒动的荒野里真是惊天动地,无论是台上的戏子还是台下的父老,都是捧着一颗心,窝着两眼泪。
这悲凉,也能滋润寡淡的岁月啊。这是一种补偿,是给透不过气的人生透透气,那戏台上的锣鼓家什一响,再喧嚣的戏台子底下的人,也精神一凛,马上肃然。有青衣、有须生、有老生、有花旦、有老旦、有小丑,涂抹油彩,戴好髯口,扎好了背靠,在弦管箫笛里粉墨登场。
我父亲年轻时做面饭生意,逢庙会必去,那庙会其实就是搭起戏台,十里八乡的人挤一挤,就是图的热闹。
我小时也喜欢这种热闹,记得一个春天,黄沙漫漫,一个戏台搭在沙河的滩上,远处的桃花梨花,也像是不再绚烂。
那连续五天,先是秦香莲,后是水漫金山、诸葛亮吊孝。“香莲珠泪淋漓,世美夫汝可知机。汝可忆,为妻送汝上京时,长亭话别泪满腮。汝嘱我,双亲年迈勤奉侍,儿女年幼喻之理。我嘱汝,有官无官当闲事,早报归期回乡里。只望一家得团圆,何妨吃苦度日子。谁料汝,一去三年音信绝,千山万水隔夫妻。不幸天旱遭荒年,爹娘双双被饿死。没有钱银理丧事,逼得我,买芦席要剪青丝。”秦香莲是苦情戏,最适合瞎腔。
幕布拉开,秦香莲侧身上场,踉踉跄跄到了台中,水袖半掩,腮含珠泪,只那一声“香莲珠泪淋漓,世美夫汝可知机”,台下的人就有的开始咬牙,人们像是正义附体,但等陈世美上台,就冲到台上,去扇他的耳光。
也就是那一次,我记住了扮演陈世美的演员,我觉得这是一个坏人,于是就私下准备了一包石灰,等第二天他上台时,就照着他的头脸掷过去,好伸张正义。
第二晚,是水漫金山,扮演陈世美的人这次扮演的是法海。他刚一上场,我就把石灰扔了过去。那包石灰砸在法海的鼻子上,腾地石灰飞腾,一片烟雾。
只听法海大喊一声:我的眼。法海被石灰包围。
台下一下子炸锅了,我刚想跑,但不知怎地,我只觉头一蒙,就被人扔到了台上。
戏无法演下去了。下面喊:换一出。换一出。
法海揉着眼下去,我也被拎到后台,知道自己闯祸了,要杀要剐随便吧。但我觉得自己的头忽然被一只手罩住了,我仰起一看,是卸了妆的法海,他的眼红红的。
“孩子,谢谢你,不要怕。”
我惊呆了,法海竟然谢我?是的,这个法海已经成了一个普通人,和蔼,面善。
“伶人代古人语,代古人笑,代古人愤。伶人登台肖古人,下台还伶人”,一个人能到了扮演的角色让人愤,让人笑,让人哭,这是一种境界。在一方舞台上,扮关公就是关公,扮曹操就是曹操,要演出忠义,要演出奸诈。
舞台是人世,是真的人世,也有艳阳也有波涛,有稼穑耕作,也有歉年灾荒。我们古人发明了戏曲,是为这无涯的人世寻找一种替代,让人们审视自己,采取间离;但有的演得忘情,人们看得忘情,就消泯了距离和界限。不知是局中人还是世间人。于是演员自己就亲征了历史和事实,于是观众就参与了,都是演员,都不是演员。
往戏台上掷石灰,早过去了。而我们镇上的戏院子也拆了,姐姐说“你再回来,就没有戏园子了”。
也是童年的冬天,有雪,我们几个小伙伴在戏园子的戏台上玩耍,其中的三羔子因为和我争执,他突然打我一拳,就奔下戏台。
我开始在后面追,因穿着农村的大腰棉裤,笨重,跑不开。在雪地里,我看三羔子越来越远,我突然把棉裤脱下,赤着身子光着屁股追起来。
我在雪地里,跑了起来,这时三羔子回头傻了,他呆住了。
哇的一声大哭,吓得不敢再跑。
我十分怀念这个有记忆的戏园子,有时回家,我曾多次在旁边经过,也在想再进去看看,但觉得时间还长,机会还有。
但我家乡的戏园子消失了,我只能久久地想象着童年的夜里的戏园子。那些孩子偷偷地用纸造假票,为的是混进戏园子。
然而家乡的戏园子不再,然而在这个夏天,我家乡的盲眼人却让我再一次在南国听到了瞎腔。我不知道世间还有多少人会唱瞎腔。现在的戏子早已改行唱流行歌曲了,在喜宴上,在丧礼上,也有的唱上一段“卷席筒”,但接着就是“再也不能这样活”,或者是一曲“天路”。
送走了一代代的瞎腔艺人,瞎腔最终难免会成为绝响。
啊啊啊啊,咦咦咦咦,苦啊。在乡间,还会有这样的形式么?唯有在夜间,我躺在床上自己开始扮演那瞎腔的一招一式,就这样如梦了。但每次醒来,我都觉得瞎腔远了,远了。远得只剩下《千钟禄》里的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作者简介:
耿立,散文家、诗人,创意写作教授。
2018年第七屆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作品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和国内多家权威选本选载;曾出版《遮蔽与记忆》《向泥土敬礼》《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的春天》等十余本散文、儿童诗及理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