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刘恪从一阵拉扯的抽动中睁开眼,被右手手腕上紧绑的绳索勒得生疼,他知道,儿子醒了,世界经过漫长的停顿又重启了。他睁开眼,看到儿子坐在床边地板上,布条绕过他的颈部,在左边肩膀突起处隐没。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房间半明半暗,叫人生出穴居动物般的荒诞感。
刘恪醒转过来,肢体感觉比昨天更钝重了些。一天中,儿子大部分时段是醒着的,他就像湍流里的石头,在静止中被时间裹挟。刘恪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老了,过了缺觉也能生龙活虎的年纪,儿子却不同。他难以置信,人的体内怎么可以蕴藏如此充沛的能量,在绳索圈定的固定范围内,儿子以一种非正常的姿势行走坐卧、吃喝拉撒。这一切使他更像一头被缚的野兽。
儿子站起身,差点将刘恪拉下床。他往后扯,儿子定住了,回过头呆呆望着他。
如果没有这道绳索,儿子就会走出家门,冲上大街,堵在路中间,朝急速驰来的车辆飞奔过去。刘恪尝试用铁链将儿子双脚绑起来,但过不了一天,儿子的脚踝就会被勒得血肉模糊。最终他不得不解开锁链,结束这种对待重刑犯的残忍方式,也终结了自己形同“狱卒”的身份。
现在,刘恪的右手和儿子的左手由一根粗粝结实的绳索捆在一起,绳索两头各有圆环,棉布缝制的圆环里塞满棉花,被几股铅线固定在绳索上,紧紧缚住一粗一细两只手腕。起初刘恪不懂这种捆绑的技艺,也排斥这种畸形的捆绑。在不辨方向的拉扯中,他和儿子手腕上的皮肤都被磨出血来。流血的皮肤痊愈后结痂,又在下一次的撕扯中破开。日子在捆绑中,从一个起点,到另一个起点,如同无限重生的莫比乌斯环。
在别人眼中,儿子是一个低能儿,一个病患,是一截露在腰间溃烂的盲肠。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拒不承认这点,他理解的病患理应气若游丝躺在病榻上(假若他瘫痪或肢体残缺)或囚禁在房间中(假若他是一个精神病人)。可是儿子四肢健全,没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起码他不胡言乱语,也少有躁狂妄动的时刻。这些都让刘恪笃定,儿子只是身体某些机能暂时丧失了,随着时间流逝,他会好起来的。
刘恪如此坚信,是因为儿子曾给这个家带来那么多的荣誉和欢乐。
儿子从小就是县里出了名的“神童”,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可以出口成章。三岁不到,识得2000多个常用汉字;四岁,能够一字不漏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五岁,将唐诗宋词熟记了大半。随着年龄增长,儿子异于常人的天赋逐渐展露得更彻底。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是十年前那场中华汉字记忆挑战赛,小小年纪的他和从各省市晋级来的24位选手一起接受挑战。全国多家电视台对比赛进行了实况转播,使得赛事变成了一场全民记忆比拼的大狂欢。
刘恪和妻子坐在观众席上,为儿子加油和祈祷。儿子的个头并不高,头发理得很短,神神气气的,站在聚光灯下,双眸闪闪发亮。他的镜头感很好,面对主持人的提问和“刁难”,总是对答如流,从不怯场。他的完美表现就像一台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机器人,即使出了些微小差错,也能及时自我纠正。观众和评委都对他的逻辑思维和记忆力惊叹不已。当他从容写出在场其他选手都写不出的生僻字时,更是引起了众人欢呼。最终他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冠军。
比赛过后,一家人满载而归,镀金的奖杯,被小心地供在带玻璃门的书柜上。比赛的视频在网络上被人疯狂转发和评论,听闻消息的朋友登门拜访,请求刘恪透露些育儿秘方。市里召开的一次教育论坛,也邀请他们夫妇出席,甚至有人开出高价,要给他们开设专场讲座,教授培养孩子学习跟记忆能力的方法。刘恪的儿子,从这次比赛以后,又登了省城综艺节目的舞台,给无数人带来了震撼。当地媒体记者上门采访,问刘恪和妻子,你们培养孩子有什么诀窍。刘恪说,天赋就像基因,是与生俱来的,但后天的悉心培养至关重要。妻子笑着说,我们没有让孩子上过一天的辅导班,他是自学成才的。记者还想追问,刘恪摆摆手说,今天采访就到这里吧,我们接下来还有活动。儿子就这样被他们带着,从学校,到电视台,又从电视台,到了市民大讲堂。奇怪的是,面对蜂拥而来的围观和称赞,儿子却异常平静,他沉浸在一个隐秘的洞穴中,自动屏蔽了周遭的喧嚣,除了比赛,余下时间上学放学,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因为在升旗仪式中受到校长表扬,谁也不会察觉到,他们身边藏着一个天才。
但是,刘恪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昔日的神童会突然“生病”,没有任何征兆,就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停止了生长。刘恪想起那个下午,儿子放学归来,双眼哭得红红的。他和妻子觉察到了不对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哭着说,有个成语,我忘了,不会写。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妻子说,不会写也不用哭!儿子继续道,我记得“战战兢兢”的,可就是写不出来。刘恪疑惑,怎么会写不出来?妻子追问,那你现在会了吗?儿子眉头一皱,脸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老师罚我抄写一百遍,全班……全班就我一个人不会。
妻子一听,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老师投诉,被刘恪制止了。
晚上趁儿子睡着了,刘恪偷偷翻他书包,鼓鼓的书包塞满了教材和作业本,他找出作业本,拧开台灯,纸上密密麻麻抄的全是“战战兢兢”四个字。儿子写得很认真,工工整整的字铺满了格子。他想象儿子趴在课桌上抄写的情景,胸中生出许多疑虑和闷气。刘恪还记得,儿子三岁时学认这个成语的样子。现在,这个《诗经》的成语,从纸上跳出来,跃入眼帘,他的眼皮被刺了一下。他满心的怨恨,凭什么让我儿子抄成语?他是拿过全国记忆大赛冠军的啊!他越想越气,急不可耐地翻查作业本,渴望从里头寻出些蛛丝马迹来。纸上那些笔画并不复杂的字,越看越陌生,汉字的形和意长了脚似的,猖獗而狰狞,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爬出来。他不敢和它们对视,生怕这些张牙舞爪的汉字,会一口咬住他。
刘恪将作业本胡乱塞回书包,像怯场的士兵那样吓得落荒而逃。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心跳得飞快。眼睛一闭上,就全是密匝匝的字,它们长了脚,横冲直撞地将他围起来。以前,刘恪从未觉得让孩子熟记汉字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想起以前父子俩經常玩猜字游戏,只要他给出谜面,儿子很快就能抓住谜底,乐此不疲。他认为儿子能有今天的成绩,和他的寓教于乐分不开。可是这一刻,面对眼前的幻象,他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妻子醒过来,见他翻来覆去,问他,怎么没睡?
刘恪说,我刚刚去翻儿子书包了。
妻子说,有什么发现没有?刘恪没有回答。
妻子自说自话,你说会不会中邪了?
刘恪说,都什么年代了,哪有这种事?
那你说,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明天我们再考考他?
刘恪沉吟了一下,让他休息吧,别折腾了。
妻子听完,叹口气,陷入了沉默。
令刘恪和妻子抓破头皮也想不到的是,后面几天,情况愈加严重了。一次语文测试,儿子连《滕王阁序》也背不出来了,他握笔的手在抖,面对空白的纸张,就像面对起伏不定的大海。
班主任打来电话,把儿子近期在学校的异常和他们沟通了。刘恪说,我们也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可能学习太累,有厌学情绪。班主任说,下月就是全国挑战赛了,能不能卫冕冠军,关系到市里的名誉。刘恪在电话这头唯唯诺诺,挂了电话,他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妻子从他紧皱的眉头中,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你说,我们是不是给孩子太大压力了。刘恪揉了揉额头,坐回沙发上发呆。
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儿子放学。这一次,儿子没有和父母打招呼,进了门,书包也没搁下,鞋也没脱,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刘恪和妻子面面相觑,这时,儿子突然背起了《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后面的句子,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儿子挠着头,憋红了脸。母亲咬着嘴唇,站在他身边,想安慰他,又不敢发出声音。从前儿子读起古文来,都是摇头晃脑有板有眼的,但这一刻,他的表情痛苦极了,脸部扭曲,拳头紧握,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妻子终于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将他往怀里靠,轻轻拍着他的肩。
儿子怔怔的,眼睛发红,他抽泣着说,妈,我怕……
现在,刘恪想起这些,心口还是一阵痛。起初他们都觉得,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们向学校请假,带儿子去外地散心。在外地的那几天,儿子的情况有了好转,他们坐缆车,爬山,又看了不少名胜古迹,儿子就像放归山野的小动物,连脚步也轻快了。刘恪和妻子心中一阵暗喜。
谁也不曾料到,在外几天的表现不过是种“假象”,回来后,儿子的“病情”急转直下。起先,他的记忆出现了紊乱,先是词语,后是句子,竹笋似的,一层一层从身上剥落。每天清早醒来,他都会浑身出汗,坐在床头,不想穿衣,不想刷牙洗脸,也拒绝吃饭和上学。不管父母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动弹。母亲蹲在他跟前,安慰他,有什么心事,和妈说。儿子抬起眼,母亲发现,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原来他一整晚都没有合过眼。
刘恪和妻子带他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看病,医生检查了五官,也测了智力,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异样。医生纳闷,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碰过这种怪状,眼前这个孩子,语言能力完好,也没有什么认知障碍,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进行记忆。
医生打了个比方说,孩子现在的状态,就像电脑出了故障。
刘恪的妻子哭了,差一些就向医生跪下,她问医生,我家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医生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开了处方,让他们到药房取药。
医生说,我把这个病例记下来,有新的发现我会给你们电话。临走时,医生还嘱咐道,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他可能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从医院回来后,刘恪和妻子如临大敌。儿子拒绝吃药,他说:我没病,我不吃药。不管父母如何软硬兼施,他就是不肯张嘴。
妻子说,你得吃药,吃了才会好,吃了记忆力才会回来。
儿子摇摇头,赌气似的,眼底蓄满了泪。
刘恪径直走过去,拉开妻子,将她手里的药瓶夺走,一把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没有检查出具体病情前,不能乱吃药,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那段时间,儿子没有去上学。刘恪向单位请了假,妻子也从公司辞职,两个人轮流在家陪儿子。儿子想出门,他们不放心,只让他在家里待着。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锻炼记忆力,儿子平日重复做的事,就是坐在书桌前抄文章。他抄了满满一大本,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用力。他抄写时,全神贯注,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天气并不热,但他就像在热水里泡过一遍,汗珠从额头渗出,滴落在纸上。母亲陪着他,他抄到多晚,她就陪到多晚。刘恪看不下去,走过去将儿子手里的笔夺走,将台灯关掉。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儿子抬起头,看着父亲,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只是将桌子上厚厚的一叠抄写本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爬上床,弯腰弓背,像裹在羊水里的胎儿那样。
妻子被刘恪的粗暴给骇住了,她质问,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到底想怎么样?
刘恪说,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吗?孩子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妻子哽咽,那怪谁呢?能怪孩子吗?
刘恪想起妻子说的那些话,再看看儿子,陷入了沉默。
后来,情况更糟糕了。不管接触什么样的文字,儿子转眼就忘得精光,他不甘心,硬着头皮强记,可是记得越多,忘得越快。刘恪和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茶饭不思,上网查资料,到不同的医院问诊,就是无法知道孩子到底患的什么病。为了避免让孩子接触和文字有关的东西,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撕掉电器的标签,将印有说明的包装袋藏起来,停了电视,将家里的书本收到纸箱中,甚至将正对着街口广告牌的窗户也糊了起来……夫妻俩减少了说话,在儿子面前,他们用眼神和手势交流,试图人为制造一个没有语言和文字的环境。
有人建议他们到乡下问落神婆,他们将儿子生辰八字念给落神婆听,落神婆说,儿子本是文曲星下凡,但遭了小鬼暗算,须做法事,才能保平安。那时已是农历七月,落神婆说,鬼门关开了,中元节之前,务必做好法事。他们给落神婆包了厚厚的红包。法事就在落神婆自家的庵堂里做。儿子跪在地上,不断回头张望,母亲暗示他,头低下去。他没有遵从,只是直愣愣地盯住落神婆满是皱纹的脸。落神婆念念有词,赤着脚在庵堂绕圈。符纸烧了起来,儿子看到繁复的符号在灰烬中飞舞。最后,他们按住儿子,灌他喝下掺了纸灰的水。刚灌下去,儿子就呜哇呛起来,符水吐得一干二净。
他们一度放弃了救治,也因此错过了那场能让儿子再度扬名的比赛。刘恪和妻子意识到,他们这么做无异于掩耳盗铃。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文字符号,禁掉汉字,还有英文……有形的物体能消除,但无形的东西灭了还会再生。儿子头脑里装了那么多的语言符号,就算所有东西都忘光了,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仍然无法消除,而如果连这一认知也没了,儿子就彻底作废了。
儿子比谁都害怕这个结局,他晚上睡不着,和母亲哭诉,说看到有人伸手将他的脑袋掏空了,他还说,他们抢了东西就跑了。他说话时,眼神躲闪,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刘恪和妻子无能为力,他们搂住儿子,彻夜难眠。
刘恪替儿子办了休学手续,离开学校那天,班主任送他们到校门口,就像送别迟暮的英雄。那群曾经以儿子为豪的同学,也远远地看着他们。妻子不敢回头看这群送行者,哪怕看一眼,都会陷入羞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昔日的神童即将陨灭光亮,陷入寂灭。
面对父母的禁令,儿子难以理解,他想回到过去。母亲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你好。刘恪说,好儿子,你听话,熬过这一关,就会好的。
儿子没有说话,他不解地看着父母,像看着陌生人。
那段日子,儿子表面上遵从父母的命令,背地里又瞒着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是他开始认字时,父亲送他的礼物。他曾经无数次翻阅这部字典,熟悉字典上所有的字词,连字典那略带潮湿的味道,也记忆深刻。捧起这部字典,就好像捧起了过去的时光。他从第一页开始,看到最后一页。纸上留了他淡淡的指痕。他想强占所有的汉字,想变成一个巨型的字库。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占有的汉字足够多,就能抵消遗忘的啃噬。从前,他闭上眼能背出大半部字典,可是现在,他无从背起。纸上的字胡乱跳动,从这一处滚落到另一处。他置身于汉字的迷宫,顺着这个汉字,爬到另一个,想将所有方块字连起来,织成一张网。遗憾的是,他迷路了。他痛苦地趴在字典上哭,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到后来,他连识字能力和方向感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落千丈。从哆哆嗦嗦地拼凑出一句话,到只能吞吐出零碎的单字,中间隔了不到一年。语言对这个少年施行了报复,它们脱离理智的掌控,将这个曾经占领它们的人丢在荒漠中。儿子气急败坏,将字典一页页撕下,用打火机点燃,风把燃烧的纸张吹起,窗帘布着了火,家里差点就给毁了。刘恪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妻子的反对,将他锁进房间。
儿子在房里哀号,喉咙像含了滚烫的热水,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撬开了窗户,试图翻出去,幸好被卡住了,半只身子挂在窗台,路过楼下的人发现了,急忙呼救,这才免于坠楼的危险。
妻子哀求道,送他去医院吧。
刘恪说,你疯了?进了那个地方,孩子这辈子就毁了。
儿子的哭闹越来越不受控制,刘恪不忍心打他,只好想出一个下策,趁儿子安静片刻,给他喂安眠药,吃完,儿子就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浑身软塌塌的,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妻子看着熟睡的儿子,默默垂泪。儿子的“驯服”并没有让她安下心,相反,她觉得这是对儿子更可怕的戕害,长期服用安眠药,只会损伤他的脑组织。儿子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坏下去。
刘恪知道,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脱轨的。有一次,刘恪看了一部纪录片,纪录片拍的是一只叫Chantek的红毛猩猩,这只红毛猩猩在人类学家的训练下,学会了手语,能够独立收拾房间并使用工具,甚至认得去快餐店的路线,知道用特制的钱币买汉堡。看完纪录片,刘恪兴奋不已,红毛猩猩的事迹给了他启发。既然猩猩可以学手语,那儿子也应该没问题。他网购了一套手语教程,先自学,再教给儿子。他想借助手语让儿子重新认识世界。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妻子说,你觉得可行,就试试吧。
可惜事与愿违,不论他怎么教,儿子就是学不会。他看着父亲变换各种手势和肢体语言,觉得很新鲜,龇牙咧嘴笑了起来。一阵悲哀掠过刘恪的身体,他意识到,儿子现在的学习能力,连一头红毛猩猩也不如。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恼,突然抬起手,朝儿子脸上甩去一巴掌。儿子受了惊吓,抱头蜷在地上,嗷嗷哭起来。没用的东西,父亲愤愤地骂道。妻子跑过来抱住儿子,她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神经!刘恪后悔极了,他害怕,害怕哪天儿子会朝他扑过来,将他撂倒。
但更大的担忧是,哪天他们老了,而兒子还健健康康活着,到时候谁来照顾他?
妻子指责道:要不是因为你,儿子不会这样!
刘恪看着眼前的妻子和儿子,忍不住抹了抹眼。他想起儿子牙牙学语时,他将儿子抱在膝头,一字一句读唐诗给他听。儿子看着他,双眼扑闪扑闪的。那些错落有致的字词,掉进了他眼里,也落到心底生根发芽。那样美好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想到这些,刘恪的心揪成一团。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了。到最后,他跌入了巨大的惶惑中,苦苦维系现在的状态为了什么?儿子失去自由,作为父亲的他也失去了自由。他幻想过,如果将儿子放归深山,放归到没有社会秩序的荒野,他兴许就能像原始人那样,赤身裸体,茹毛饮血,他将重新学习狩猎和追捕,开垦荒地,刀耕火种,在另一种意义上,成长为人。
刘恪从回忆中晃过神来,日光爬上窗台,他从床底移出便盆,儿子立在那里,高耸的身躯像一截树桩。他扯下儿子的裤子,儿子的尿液喷洒在便盆边缘,又洒落一些在地板上。刘恪听到一阵沙沙声,闻到了刺鼻的腥臊味。他想,再过一些时日,儿子会退化到连便溺也无法自控的地步,那时,他得给儿子换上纸尿布。他想起儿子小时候,妻子小心翼翼给儿子擦屁股,然后裹上洗得白净的尿布。儿子撒完尿,刘恪帮他拉上裤子,尿道残留的液体在裆部洇出一小圈颜色很深的尿渍。刘恪拉着儿子到厨房,从电饭煲里舀了保温好的粥喂他,自己也胡乱吃了一碗。
日头照在了阳台上,他牵着儿子走过去。
这是一天中难得的光景。从阳台望下去,是条水泥路。在老县城,这样的水泥路蜿蜒纵横,切割出城市斑驳的地图;青苔从墙脚潮湿处延伸出来,爬到水泥路的阴影中。早些年,那里铺的是砖石,放学后,儿子小小的身影常在那里出没。他和小区里的伙伴们嬉笑打闹,那时他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有双耐看的眼睛和永远白里透红的肤色。他被所有的人包围着,像舞台中央永远的主角。现在,记忆里的光彩褪了色,因为常年足不出户,儿子的皮肤白得吓人,清澈的双眼也浑浊了。
父子两人连体婴儿般坐在一起。儿子喉咙咕嘟着不知吞吐些什么。刘恪叹了口气,妻子还没有离开这个家时,他的痛苦还有人分担,后来妻子走了,他只能和自己说话。他向儿子诉苦,儿子呆呆望着他,仿佛父亲说的都与他无关。刘恪想,很快我也不会说话了,到那一步,你我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儿子对着墙玩起了手影游戏。刘恪望过去,看到儿子的双眼像反照日光的玻璃珠子。失语多年的他好像试图借助手影,再度与世界产生联系。
刘恪把儿子绑在阳台的门框把手上,折回屋子里,拿电动剃须刀替儿子刮胡子。床头柜的抽屉开着,他取了剃须刀,又随手拉开了另一只抽屉。无意间,他撞见那里躺着一台熊猫牌录音机,灰白色,长条形,上面的按键掉了漆,连商标也模糊得看不见了。他想起来,这是以前儿子用来听诗词朗读的。他掰开后盖,找出两节电池装进去。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
他迅速走出房间,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终于,他在杂物间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纸箱。纸箱被挤压得变形了,散发一股呛鼻的霉味。刘恪将纸箱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装着大大小小上百盒磁带。磁带码得整整齐齐的,标了数字和日期。他拣出其中一盒,吹掉上面积落的灰,打开装着磁带的透明塑料盒。磁带正面,用签字笔记着“二〇〇七年八月四日”。这个日期,他没有任何印象了。他只记得,这些磁带,是儿子还没完全丧失语言能力之前,他和妻子费了很大劲录下来的,就像面对不可挽回的财产,试图抓住一鳞半爪。他们让儿子背诵所有记得起来的篇章。这是一项繁重的工程,每录完一盒,妻子就标注日期,写上标题,收进塑料盒里。这个过程就像抢修文物。刘恪和妻子想不到,儿子的脑袋里装了那么多东西。他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像个坐拥无数宝藏的皇帝,享受背诵和录音的过程。磁带咔擦咔擦转动,他的声音被一次又一次地吸附进去。那段时间,儿子沉浸其中,录音成了他留存记忆天赋的证明。他明白,必须跟时间赛跑,和遗忘打拉锯战。刘恪和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是“终点”,他们既渴望早日录完音,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儿子终于背不出了。他坐在沙发上,像电量耗尽的机器人,停止了工作。
刘恪和妻子如释重负,又心怀愧疚,他们这么做,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一次残酷的榨取和掠夺。刘恪将录好的磁带摊在地上,妻子找来空调的包装箱,分门别类将这些磁带一一收起来。刘恪看到,妻子眼眶红红的,她的动作很慢,她抚摸着磁带,手止不住发抖。
从儿子发病,到和妻子离婚,这期间屋子漏过水,装修时,家中的旧物堆到了杂物间,这只装满磁带的纸箱,也被束之高阁。后来刘恪忙于照顾儿子,也忙于和生活迎头相撞,早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箱旧时代的遗物,儿子的声音,就装在其中。
刘恪将磁带小心取出,装进了录音机。他捧着录音机,迟疑了很久,这才按下放音键。磁带咔咔地转起来,一阵噪音过后,儿子清澈的童音从里面流了出来。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是《滕王阁序》,他从那里听到了命运的多舛。儿子还没有活到王勃早逝的年龄,但上天赐给他的才华早已耗尽。他的声音稚嫩,飽含感情,一开口,古老的词语便跳落出来,在空空的墙壁和地板上滚动着。刘恪被这遗忘多年的声音包裹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掉进了时光隧道。他捧着录音机走到客厅,接着调大了音量。儿子听到录音,定住了,像从这陌生的朗读里辨识出了什么。刘恪看着儿子,心一阵扑通直跳,他觉得自己捧着的不是录音机,而是儿子早已丢了的灵魂。
他就这么和儿子面对面地站着,“听”完了录音。磁带停下来的那一刻,刘恪捧着脸哭了起来。
从这一天开始,刘恪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失而复得的录音机跟磁带,成了他活着的重心。他每天例行公事,将磁带一盒盒取出来,放进录音机,播给儿子听。儿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偶尔,嘴角还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刘恪激动不安。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时他和妻子突发奇想录下的声音,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重现在他的世界里。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试着从绳索的束缚中脱开身,他将儿子绑到阳台门的把手上,留出一截绳子供他活动。然后,像走出监狱那样,他大口呼吸着,压在他身上的那块巨石滚落了。
他站在客厅里,看着儿子,懊悔为什么没有早日发现这箱磁带,他恨不得现在就走出家门,告诉所有人,儿子有救了。可刚走到门口,他就停了下来,他立在那里,想开门,又不敢。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门了,门外的世界犹如深渊。想到这里,他双脚发软,扶住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儿子发病的这些年,他一直仰仗单位领导的好心。后来他办了内退,领到一笔退休金,专心在家照顾儿子。此刻他眼前浮现出妻子的脸,那张被生活压榨得干瘪的脸。孩子患病后,她一度情绪崩溃,觉得什么都毁了,半夜哭醒,扯着刘恪的手问他,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会这样?是啊,怎么会这样?我也想弄明白。刘恪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奥斯卡有一天宣布不再长大,拒绝融入成人世界,整天“咚咚咚”敲着一面铁皮鼓到处游走。奥斯卡的个头不再长高,但智商和观察复杂世界的能力并没有退化,可是儿子不同,身体的成熟伴随的是认知能力的严重退化。
读《铁皮鼓》时刘恪还是个大学生,那时他痴迷文学,写了不少废掉的小说和不成熟的诗句,幻想着有天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大学毕业后,他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收编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考进税务局,后来经人介绍,和妻子结了婚。在别人眼中,他和妻子是对恩爱夫妇。“郎才女貌”,周围的人总是带着艳羡如此评价道。刘恪也沉浸在幸福中自得其乐。他记得妻子分娩那天,医生建议做剖腹产,他同意了,家里老人家却一再坚持顺产,他们说,顺产的孩子才够聪明健康。他难以理解,老人家为何这样固执,为了孩子,宁愿让儿媳承担生育的风险。所幸最后关头,孩子顺产出来了。听到孩子啼哭的那一刻,刘恪站在产房外喜极而泣。
现在想起这些,他觉得儿子既是上天赏赐的礼物,也是上天抛给他们的一个玩笑。
这些年他花光了积蓄,带儿子跑过很多省份,看了无数的医生,知名的医学专家和不知名的赤脚大夫,他都拜访过。有时妻子陪着一起,有时他单独带儿子上路。家里的抽屉塞满了多年攒下来的方子和车票。他和妻子日复一日等待诊断结果,得到的都是无助的回答。后来,他们放弃了,他们害怕医院,害怕医生口中那些专业术语,那些谜一样的词语。
看不到头的生活终于将妻子彻底压垮了,连一日三餐,对她也成了折磨。那天妻子做完菜,突然站在厨房里哭起来。刘恪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抓着头发拼命撕扯。他们吵了起来,妻子将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倾吐出来,他也将挤压多年的愤懑发泄出来。争吵消磨了妻子的耐心,也消磨了他的耐心。他忍不住,动手打了妻子。妻子捂住脸上的红印,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刘恪。刘恪很后悔,又拉不下脸道歉。妻子哭得更厉害了,一气之下,将炒好的菜全倒进垃圾桶。
刘恪颓丧地坐下,不敢抬头看妻子。在那样一个时刻,他无比悲哀地预感到,生活的闸门打开了,洪水就要淹过来。
吵完架的那个深夜,妻子没有在房间睡。刘恪半夜醒来,听到儿子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披上衣服走到客厅,看到妻子立在阳台,紧抱着双臂,夜风吹来,她的头发披散着。他走过去,手搭住妻子的肩。她脸上的泪在月光下像发白的霜。他们默默地站了很久。妻子说,我累了。他鼻头一酸,也跟着落泪。他想劝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知道,生活的水位线已经被没过了。他向妻子道歉。妻子说,你也累了,就这样吧。
在那个难熬的深夜,刘恪也终于理解了妻子。他一直以为,难关是可以一起渡过的,儿子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可事实证明,他错了。他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儿子身上,却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组成这个家庭那个稳固的三角形,早就被消磨腐蚀掉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首先撑不下去的不是他,而是妻子?
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妻子离开那天,台风袭击了这座南方的小城,雨水横流到街道上,路旁的榕树被连根拔起,整座小城泡在雨水中,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腥气。他们家的阳台玻璃门被狂风击碎,雨水从漏空处灌进来,没过阳台,流到家里。他找不到人来修门窗。妻子说,等雨停了吧。她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拉着皮箱站在门口,语气并无任何异样,好像等待她的不是别离,而是计划已久的一场远行。儿子还不知道,母亲就要远走了。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背靠沙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妻子的头发白了不少,脸上长满了褐色的斑。刘恪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这张脸。这一刻,她的衰老赫然入目。他说,我知道,你我没办法才走到这一步。妻子说,如果你需要,我还会回来的。刘恪没有回应,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临走前,妻子说,原谅我吧,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刘恪恍惚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儿子也活过来了。儿子喜欢上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分辨不出这把稚气的童声属于十年前的他,但这不妨碍录音对他致命的吸引力,他仿佛听见时间在流动,哗啦啦的,水一般流动起来。一盒录音带播完了,刘恪教他按了重放,很快他就学会了,反反复复听录音,乐在其中。
刘恪被儿子的天真打動了,他多么希望时光也可以像磁带那样倒头重放。
楼上的住户陈伯走下楼梯。他好多年没听见刘恪家传出说话声了,他隔着门问,小刘,家里来人了?刘恪和陈伯打了照面,没有没有,我在给儿子放录音。陈伯好奇,放的什么录音?刘恪说,是孩子读的,好久前录的。陈伯点点头,露出笑来,问他,今天想吃点什么?刘恪说,还是老三样。说完,他从裤兜掏出钱交给陈伯。所谓老三样,无非鱼菜肉,好心的陈伯会根据时令、菜价和钱的多寡来决定具体买些什么。独居的陈伯乐于担任采购员的角色,这是刘恪和他多年来达成的默契。
陈伯透过防盗门往内看,躲在屋子里的年轻人专注在录音里,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陈伯背起手走开了。陈伯让刘恪想起自己的父母。孩子发病后,他们多次劝他把孩子送去精神病院。他愤怒不已,和二老大吵了一架,二老搬去了养老院,此后就很少来这里了。
陈伯走后,刘恪泡了杯茶喝,陪儿子听录音。他冒着险将儿子手里的绳索解下来,没想到,儿子不但没反抗,反而安安静静的。刘恪找出一条耳机线插上,将耳机塞进儿子的耳朵里。儿子对耳机很好奇,不停将耳机取下,又戴上,他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服服帖帖的。如此一来,那个声音的世界,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每天戴着耳机,在录音机的陪伴下行走坐卧,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成了他身体的器官。奇怪的是,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刘恪并不感到轻松,相反,他时而觉得有一股压抑感缠绕着他。录音机不过是暂时的解药,儿子依旧生活在一个不能说话,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想到这些年一家人受的苦,他不禁悲从中来。自此,他患了严重的失眠症,白天昏沉,晚上清醒。他怕这样下去,身体会扛不住。他不能生病,他一生病,儿子就毁了。
但长此以往,身体还是熬不住了。刘恪浑身发烫,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他拼命灌热水喝,喝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发起梦来。他撞见儿子四处狂奔,手上的绳索不见了,大张着嘴,把黑色的录音带扯下,塞进嘴里一顿乱嚼,吞了下去。儿子将磁带踩烂,扯过黑色的带子绕紧身体,将自己裹成一具黑色的木乃伊。刘恪听见儿子开口说话,是发育后成年人的声音,有些低沉,略带一丝沙哑。他向儿子喊话,叫儿子的名字。儿子没有理会,他成了一台说话的机器,不断吐露他掌握的所有语言词汇。儿子越说越快,那些语言凝结成玻璃珠子,啪嗒啪嗒从他嘴里滚落,堆满了整间房子,有几颗跳起来,溜进刘恪的喉咙,活活将他呛醒了。
刘恪摸到了额头的热汗,喉咙干渴得像是着了火。他爬起来走到厨房,趴在水龙头下喝水。那个梦让他胆战心惊,他突然意识到,必须将磁带翻录成电子音频,存进电脑。他相信磁带是有寿命的,而电子音频是永生的。如果有一天磁带受损,儿子的声音便不复存在了。这个担忧刺痛了他,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望向阳台,那里铺着薄薄一层月光。他看了手机,才知道这一天是中元节,或许刚才发梦,是被鬼附了身。
天亮后,刘恪决定出门找人翻录磁带。他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在家,又不敢贸然带他出去。小区的人都怕这个患病的年轻人,以前他领儿子出门,大家像看马戏团的驯兽师牵着猛兽游街那样。妻子离开后,他就很少带儿子出门了,慢慢地,连踏出家门的念头也断了。外头的世界让他恐惧,社交和日常生活也令他痛苦不堪。他记得有一次带儿子上市场买菜,儿子跑起来撞倒了菜摊,菜贩子气急败坏,跳着脚咒骂,还将儿子推倒在污水横流的地上。
刘恪永远记得那句“人模狗样”,那既是对儿子的辱骂,也是对他们父子恰如其分的讽刺——他是人,而儿子是狗。他浑身发抖,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像示众的罪犯那样低下头,恨不得手中牵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头恶犬,只要他撒手,这头恶犬就会扑过去将那人咬烂。
想到过去种种的痛苦耻辱,刘恪再也无法待下去了。他将儿子和自己绑在一起,双手抱起纸箱,拉着儿子出门。楼梯在脚下延伸,他感到一阵晕眩。他闭上双眼抵挡闯进楼道的光。儿子抓着录音机跟在他身后,黑色的耳机像延伸出来的触须。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地下了楼梯。单元楼老旧的自动门打开时,刺目的光线打在刘恪身上,他回头望了儿子一眼。这次,他松了一口气,儿子没有像从前那样不加约束地跑起来,他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他跟在身后,神情温驯地走在日光下。
多年不出门,街上的事物变得陌生,路人的目光盯在刘恪和儿子身上,刘恪的脸热辣辣的,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街道和往日不同了,多了一些刷成黄色和蓝色的自行车,一排排停在人行道边上。沿街摆卖的摊贩稀稀拉拉的,车声和说话声汇聚成一条声音的河流,他被淹没其中。
刘恪朝前望了望,又迅速地朝两侧逡巡过去。世界比之前运转得更快了,又或者,是他太慢,跟不上世界的步伐。他抱着装满录音带的纸箱,拉着儿子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停下来。
店里光线比外头更暗,里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音箱和碟机,老板埋头在工作台捣鼓一台功放。刘恪走过去打了声招呼。那是一个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人,眼袋浮肿,金属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快脱落下来了。老板抬起头,看了看抱着纸箱的陌生顾客,又看了看被绑缚在后面的年轻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刘恪向老板说明了来意。老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让刘恪把纸箱搁到工作台上,摘下眼镜说,现在都没人用录音带了,不过这活我可以接,价钱先讲定,这么多录音带,工程不小,加上工本费,五百吧。刘恪本想讲价,但话到嘴边停住了。他看了看儿子,儿子不断拨弄着耳机线。他不愿再折腾了,五百就五百吧,只要能将儿子的声音永久存下来,再多的钱他也愿意。
老板说,录音都会刻进碟片,三天后你过来取。
刘恪点点头,留下手机号,拽着儿子离开了。
离开音像店的那一刻,刘恪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那块顽石,即将化为璞玉。他领着儿子走在路上,觉得天比刚来时蓝了些,他再也不怕别人的眼光了,他的胸口鼓鼓的,脚步也轻盈起来。儿子抱着录音机,跌跌撞撞跟在身后,他边走边四处张望,眼之所及都是新鲜。刘恪感到欣慰,多年来足不出户,并没有让儿子变成一头穴居动物。他甚至幻想,当儿子的语言能力恢复之后,世界会重新回到正常轨道,万物复归原来的席位,而他们,也将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回到家后,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他按了接听键,是音像店老板的声音,他说,你过来一趟吧。刘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挂了电话,爬起来套了件汗衫。出门前,他仔细检查儿子的绳子有没有绑好。儿子靠在墙上,双手按住耳机,张着嘴,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他吩咐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刘恪气喘吁吁来到音像店,进门撞见了老板阴沉着的脸。刘恪不明所以,只见纸箱原封不动搁着,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老板不耐烦,大哥你怎么搞的?你这些录音带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刘恪以为听错了,凑上前去看,不会的,怎么是空的呢,是不是搞错了?老板指着纸箱旁的录音机说,不信你放上去听听。刘恪将信将疑,取出磁带放进录音机,几乎是屏住呼吸按了播放键。
一阵短暂杂音过后,磁带咔哒咔哒转起来,他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刘恪以为像往常那样,儿子清朗的声音水一样流淌出来,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唐诗,也没有宋词,什么也没有。
刘恪脸色煞白。他不相信,以为是幻听,便换上第二盒磁带,结果依旧。录好的磁带,声音全消掉了,第三盒,第四盒,第五盒,连续很多盒都一样,磁带像是被人动了手脚,录好的内容全被抹掉了。他像遭遇了噩耗,脑袋“嗡”地炸开了,怎么会这样?之前不都好好的?老板冷笑,说了你还不信,东西带回去吧,我还要做生意呢。老板事不关己的派头让刘恪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他脸颊的肉在颤抖,身体筛糠似的打颤,他觉得自己被糊弄了,看着那箱录音带,又看看眼前的老板,突然,冲上去揪住老板的衣领,大声吼道,把录音还给我!把录音还给我!刘恪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老板被掐得满脸通红,你疯了,滚出去!接着他使劲推了刘恪一把,刘恪一个趔趄,重重跌到地上。老板喘着气,将刘恪连踢带拖赶出店,连同那只装满磁带的纸箱,也一并扔给了他。
磁带散落满地,刘恪还想爬起来理论,可愤怒和屈辱已经叫他没了气力。他感到全世界的重负都压在了肩上,使他瘫痪,令他无法动弹。他跪在地上,望着散落在街面上的灰扑扑的磁带发怔。老板骂咧咧回店里去了。很快有人过来围观。刘恪弓着背,几乎是匍匐着,将那些落地上的磁带捡起来。磁带进了沙土,他拍了拍,收拢进纸箱。围观者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阳光炽烈如火,晒得他头脑发昏,眼皮发烫,他用力睁开眼,手摁住额头,让自己平静下来。恍惚间,他撞见儿子出现在眼前,身影贴着录音机,手指不停地,一次次戳按那颗掉了漆的录音键。周遭的喧嚣隐匿了,他清晰听见儿子的朗读声,从循环往复的录音里消去了。他痛苦地低下头,脸贴住纸箱,哭了起来。
作者简介: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青年作家,曾获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得主,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作品见《花城》《作家》《江南》《大家》《小说界》《青年文学》等文学期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以父之名》等七部作品。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