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一
再一次见到父亲,已是4个月之后。
那时,我正徘徊在妹妹临时住处的楼下。尽管她刚刚在电话里把她住在哪一个单元楼哪一个楼层以及从小区门口进来之后该如何走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了,但由于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区,还是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小区里昏暗不明,根本看不清单元楼的编号,更何况我没有戴眼镜。
我抬头迷茫地望着楼上亮着灯光的一扇扇窗户,期待妹妹从哪一扇窗户里伸出头来,跟我打一个招呼,但每一扇窗户都安装着防盗护栏。我不免有些沮丧,甚至后悔拒绝了她下楼来接我的建议,于是拿出手机准备再给她打一个电话。
而就在这时,从我正面对着的那个单元楼黑黝黝的楼梯口传递出一个声音。有人在黑暗中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差不多是同一时间,一盏悬在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
雪白的灯光,映照出一团雕像般的人影。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父亲在叫我。那尊黑色的雕像在那团光亮中朝我招了招手,“这边”。
我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急忙迎了过去——难怪那个楼梯间的灯刚刚从上到下地相继亮了,又先后熄灭了呢。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晃而过。父亲迟钝而消瘦的脸上流露着些许喜色,但仍可在他浑浊而苍老的眼神里瞥见一丝痛苦的光芒。
他仓促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了句“过来得很快嘛”,不及我回答,就转身抓着扶梯往楼上爬去。
我“嗯”了一声,在后面跟着他。
他一边爬楼梯一边喘气,走得十分缓慢,我也不得不放慢了节拍。空荡荡的楼梯间回响着我们踏亮声控灯光的脚步声以及他粗重的喘息声。
远不如5月爬朝阳观时那般精神了。如果此时此刻是在平地上行走,他一定是步履蹒跚。我悲伤地想着。
爬至4楼时,他停下了脚步,右手扶着扶梯,左手叉腰,挺直了刚刚一直佝偻着的脊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像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像是要把这一路来的艰辛和不如意倾吐出来。
父亲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列车头上冒着一股浓重白烟,在乱风中拉响长长的鸣笛,在黑色的铁轨上随着齿轮的旋转而发出“哐当哐当”之声的旧时火车。
这列火车,正独自行驶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上,一脸的疲惫,一身的伤痛。天空灰蒙蒙的,偶尔见得到一块碎片似的蓝色。而远方的地平线上布满了铅块般的乌云,看得出来,即将有一场暴风雪席卷而来。
实际上,我想起的是一幅油画。我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也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是谁,或许是我即兴在脑海里创作的一幅吧。
如果不是我当初的私念,父亲是否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望着父亲再一次佝偻下去的背影,我不禁又在内心深处责备起自己。也正是如此,当我们来到7楼进入房间后,我有些不敢面对父亲。
刚刚在楼下,虽然头顶上亮着一盏灯,但我仍未能完全看清父亲的面部表情,或许是我还没有一下子适应两种截然相反的光线的变化吧。就如同在阴凉的房子里待久了,陡然步入8月的阳光地带,会有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一样。
父亲在我前边蹒跚而行,穿过一个还算宽敞的,在接近阳台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四方桌子的客厅,径直步入到这套三室一厅房子最里间的那间卧室,踱到窗边电脑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他用左手抱着右胸,但没有抱住喘息——他像一头累坏了的老牛,还在喘气呢。
他面前的手提电脑里正播放着一部电影,但他只是瞟了一眼,就侧过身来看我,并示意我将双肩包放下来。他脸上的欣喜之色尚未消退殆尽,但这残留的余烬,难以掩饰他一脸的病容。
两天前,妹妹用手机给我发来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穿着一件白色背心,正光着膀子在一只干锅里拈菜,干巴而蜡黄的脸被痛苦的表情紧紧地包裹着,黯然无光的双眼里布满了焦灼的神情。
当时,看见照片的那一刻,我的脑袋里面“嗡”的一声,胸腔里像是灌满了沙粒一样沉重。
4个月不见,父亲竟被身体里的疾病折磨成这番模样——事实上,他也并未见得比5月时要苍老许多,只是他过去的精气神儿全不见了。即使是在10余年前最艰难的时刻,我也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如现在这般雾霭般沉沉的暮气,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意志消沉。
他把大半个背靠在椅背上,望向我的眼神分散而凌乱,目光闪闪烁烁,一点也不坚定,像是被什么事情给击垮了——精神上的那道马其诺防线或许也崩溃了。一个电影镜头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镜头来自于一部充满了革命色彩的韩国电影:一群住在尾部末等车厢的底层民众为了生存和尊严,掀起了一场向车头进军的“革命”。眼看就要取得最终的胜利了,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英雄邀请那位被尊为领袖的老者跟着他们一道到前面权力阶层生活的车厢去,却被老者拒绝了。老者坐在原地对他缓缓地说道:“我已是迟暮之人,属于我的時代已经终结。”
那一瞬间,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还好正在厨房忙碌的妹妹听见了房间里的动静,恰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跟我寒暄了几句。
见我把装有简单行李的双肩包放到了储物柜上,父亲转过身从他坐着的椅子后面找出了一只黄颜色的凳子,用脚推到我的面前,又把搁在他面前的一只盛着一串紫葡萄的盘子,往我这边推了推,说是下午刚买的,“味道还蛮可以”。
我既没有坐下,也没有拿葡萄吃,而是询问起他的病情来。实际上,我几乎天天打电话,他的大体状况我还是比较清楚的。
父亲坐在窗户边,毫无隐瞒地将他的不适症状和盘托出了:现在胸部疼得厉害,已波及大半个后背和腰腹,晚上几乎不能睡觉,最多能睡上一两个小时。身体右侧根本不敢挨着床铺,躺的时间一长,就钻心地疼。前几天在建始时,大腿根部也开始疼起来。那天去你四叔家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得,我怀疑要瘫痪了。
他说话的语调与韩国电影里那位老者的语调几乎一模一样,从容而缓和,哀而不伤,像是在冷静地陈述别人的命运,又像是认定了这已伴随了他4个月的噩梦。可他被疾病劫持而显得略微痛苦的神情,到底泄露了他内心深深的忧虑。
说完,他将目光移向了电脑屏幕,然而眼睛直愣愣的,一眨也不眨。看得出来,他对屏幕上不断变幻的画面毫无反应。
我望着走神的父亲,难过极了,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或者说,我忽然意识到,无论什么话,对他而言都是苍白多余的。因为没有一句话,可以真正减轻他所承受的肉体之痛。但是长久的沉默,让人更加难过,更加不安。
记得刚刚在来小区的路上——抑或还在高铁上的时候——我还一再告诫自己,见到父亲后,一定要一改此前在他面前一声不吭的形象,要尽可能地多陪他说说话,多从精神上鼓励他。
可当我们真正独处一室时,我还是对他无话可说,抑或宁愿让它们烂在心里,也不把它们倾倒出来。尽管父亲如今已病入膏肓。
这恐怕是我永远也摆脱不掉的一个魔咒。我无法让自己在父亲面前开朗起来。我无法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我无法在他面前改变自己。如果我忽然与他亲热起来,他肯定也是不习惯的——我甚至还替父亲想到。
這些年来,我像4月29日那个给父亲按摩头部的上午一样,一直在思考我们父子之间的这种尴尬关系。
为什么我的那些堂弟、堂妹与他们的父亲都是无话不谈的,而我们兄妹与父亲之间,好像都隔着一层什么?就拿打电话这件事说吧,我们与母亲随意找个话题,就可以聊上半个小时,可与他说不上几分钟,就出现了大段大段的沉默。
妹妹在这个晚上似乎一直扮演着调和剂的角色,就在我们父子无言以对的时刻,她跑进来喊我们吃晚饭了。
当我们都在桌子边坐下来时,我忽然意识到:这大约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第一次在远离故乡的地方相聚——他们父女大概也是如此,而且是在省城武汉。
时至今日,我仍然在思考一个让我在这个晚上感到无比惆怅的问题:如果父亲没有生病,这该是一个多么高兴的时刻。
确实如此,这该是一个多么高兴的时刻。可我十分清楚,如果不是为了看病,他永远不会擅自来到省城——毕竟妹妹还没有成家,毕竟他也不会无端地一个人跑出来旅游,即便他与母亲在家里发生了不愉快。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谈着。或许是被我们营造的轻松气氛感染,或许是为这眼下的相聚感到发自肺腑的高兴,父亲时不时露出一个笑容以示回应。
这个时候的父亲,看起来是那么和蔼可亲,不端一点他在往年惯常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架子,说话也是和风细雨温文尔雅的,简直接近一个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了,却又是那么叫人想抱头痛哭。
正谈笑着呢,大哥打来了电话。可就是这个忽然而至的长途电话,让心情好不容易愉快起来的父亲一下子难过起来。
许是想急切地见到父亲吧——他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大哥提议与父亲视频通话。妹妹在手机上打开了视频通话设备,这对相隔千里的父子便面对面地聊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积极地调整情绪,抛开那团悬浮在生活中的阴霾高兴地问候着对方,语调流畅。可没说上几句,电话那边就沉默下来。
父亲接连“喂”了两声,电话里也无人应答。他的脸色在瞬间急转直下,接着十分难过地嘀咕了一句,“哭了”。
嘀咕完,他把头偏向光线相对暗淡的一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我和妹妹起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父亲在短时间里发生的变化感到疑惑不解,直到我们从他手中拿过手机,才恍然大悟:镜头里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大哥出现在视频里。
“他是太想您了。”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对父亲说道。
逆光坐着的父亲依旧沉默着,我一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但想象得到,在他沉默的外衣下,有一条大河正汹涌澎湃着。
二
父亲是从5月5日这一天开始服用治疗肺结核的药物的,每天服用三种不同的药丸。其中一种,需要起床后空腹服用。
我记得领药的时候,那个光头医师用一支圆珠笔(似乎又像是那种笔头很粗的油性笔)在每个药盒上面都详细地标注了每天服药的次数与每次服用的颗数——他还意味深长地对父亲说,从此烟就不要再沾了,酒么,还可以适量地喝一点。
——多么体贴病人的医生啊!
那天我们从县城回来后,父亲就将那三种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溜搁在客厅里的一张桌子上——从此以后,这张桌子几乎成了他的专属品,各种不同的药源源不断地被他搁在上面。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勾着头坐在这张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既不说话,也不看电视,活像一个木偶——戴上老花镜,借着自窗口透射进房间的黄昏的微光,仔细地阅读着药盒上面的说明文字。
那副样子,还真像一个老先生——但更像一个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
他情绪低落,孤独地坐在那儿摆弄着桌面上的药品,就像是他偶尔才回家过春节的孙子独自待在一个房间摆弄他买给他的玩具。
我们都知道,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孩子的愧疚与不安,还有他嗫嚅的嘴角、滚动的喉咙、满腹的心事。只要他不吵不闹就行。
我大抵是明白父亲的复杂心情的,只是囿于我们家某种令人别扭却又顽强存在的传统,并没有安慰他——我们不习惯用语言(包括肢体语言)表达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最真实的感情,我们从来没有对家人说过一个“爱”字,也从来没有拥抱过彼此。即便多年未见,我们也很难做出一个什么亲昵的举动——抑或是多少对他所患之病心怀忌惮,与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当天下午,防疫站那位态度和蔼可亲的女医生告诉父亲,“至少得服药大半年,病情才能有所好转”,并叮嘱他,“在服药期间,要注意休息,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我想,他一定是为要休息大半年这件事发愁,并为此深感愧疚。
当然,他或许也想起了他这一生所经历的那些坎坷,想起了命运的无常与不公。在此后的数月间,母亲就时常在电话里对我长吁短叹,你爸爸这辈子真的是多灾多难,10多年前的那场劫难好像才过去不久,现在人都老了,又……她断断续续的话几近哽咽。
5月5日上午,父亲站在院子里那棵已经挂上了指头般大小的青色果子的柿子树下,眯着眼望了望眼前越发茂密的树木,又望了望雨霁初晴但仍然飘荡着灰色云团的天空,然后无奈而又遗憾地对我说,“我还准备今年多挣一点钱的呢,半年至少还可以挣两三万。”
5月的山河,正处于一年之中最好最有活力的时期,而父亲,在这个上午惆怅得就像个刚刚丢失了半壁河山的皇帝。
我知道他还打算买辆代步车呢——那种现在流行于乡下的三轮车。他的好几位堂兄弟以及不少年届花甲的同龄人都买了一辆,每天从我们家门口白花花的马路上开得跟风一样快。
最近两年,为了买车的事,他已与母亲这个“财政部长”商榷过无数回,但是“部长”直到这一年4月才松口:你再打两个月的工,发工资了就买吧。
他们达成共识的那一天,正是“部长”陪他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的日子。那时,他们都以为父亲身体所出现的不适,只是“气”的原因——那位老中医为父亲把脉所得出的结论。
从镇上回家后,母亲还在电话里专门向我谈及过此事,说父亲跟个孩子似的,看见别人买了,心里面就痒。我不仅投了反对票,还责怪母亲不该答应他。从我们家到镇上的那段马路不仅急转弯多,而且陡峭逼仄。我擔心毛手毛脚、反应迟钝的父亲一不留神就把三轮车当飞机开了。
可是谁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我记得这个上午,父亲在说完那番话后,还说了句在我们那边被人们当作口头禅的话——“搞个屁唉!”那无限惆怅的语气,几乎跟他10多年前怀疑自己再也不能站立起来时而慨叹人生短暂光阴易逝的口气一模一样。
那一年,他在室内望着窗外尚且荒凉的早春景色叹息道,“这辈子还没有搞出个什么名堂,就老了。”其时,他刚刚从一场险些危及生命的手术中缓过神来,还不能自由活动——从早到晚,他都只能像一尊泥菩萨一样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哪儿也不能去。他担心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行走了。
我们大多熟知赫拉克利特的这句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并将之引为至理名言,却忘记了,或者是说不敢面对,某种可怕的厄运,不仅可以两次或多次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也可以把同一个家庭两次或多次逼入绝境。
这样的桥段,在小说和电影中司空见惯,在我们的身边也并不少见。
或许正是这种带有某种宿命性质的“重复”,才强化了我们对于命运的认同感。正如那些一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却总是被失败所纠缠的人,只会越来越相信捉摸不定的命运从来没有被自己紧握在手中,而是被另外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操纵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一生,早已被安排好了。
我们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不停地被厄运光顾的人。他坎坷的人生经历真的可以用“九死一生”这几个字来形容。然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古话并没有在他身上得到应验。
“他大约还需要吃一些苦头才能安享清福吧”,我想。就跟唐僧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如来真经一样。
5月5日晚上,也就是我和妻子即将离开家里的前夜,趁父亲在客厅看电视之时,我跑到厨房低声对正在忙碌的母亲嘱咐道,“不要埋怨父亲。”
我了解母亲。这个被生活一再辜负的人,与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对于不如意之事多有抱怨之词。况且她与父亲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疙疙瘩瘩的,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恶语相向。我怕她看不惯赋闲在家的父亲。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天的母亲,表现得异常温和平静,而且是言语里那样善解人意,我都有点不习惯。
她一边用竹刷帚涮着锅,一边对我说,又不是他自己要生病的,他要休息就好好休息,只希望他能尽快地好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慰我道,你们不要操心,这两年好好工作,要不买房,要不买车,那是你们的名誉问题。古话说得好,树要影,人要名呢。
我们跟母亲一样,相信只要坚持服药,按照医生的说法,到年底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应该就康复得差不多了。毕竟肺结核已不是不治之症。
这个时候,还没有谁认为父亲生病的事会影响到我们正常的生活秩序——顶多家里的收入少了,母亲翻修房子的那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被推迟了。
我们兄妹甚至还认为父亲因祸得福。他终于可以借此养病之机好好休息几个月了。他每况愈下的身体,已不堪重负——更没有人会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是谁也不敢面对的。
第二天上午,就在我们装好行李准备启程之际,父亲从口袋里掏出4张百元大钞,要塞给我。想到身上的现金的确所剩无几,我佯装推辞一番后拿了两百。妻子扯着我的衣襟,在耳畔把我批评了一番。
前天黄昏,吃过晚饭后,妻子将我叫到卧室给父亲包生日红包。我们原计划是要给他包个888块的,但身上的现钞恰好只剩800了。我留下100多块做盘缠,给他包了620块。他不是过62岁生日么?
回到北方后——尤其是后来在武汉照顾父亲的时候,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不肯原谅自己。为什么不包800?
面对父亲越来越糟的身体状况,我总是会想起那个生日红包。我一度违心地认为跟他包的那个红包的数目,是一个可怕的预言。
我不相信它会变成现实,却总是心神不宁。
三
我在美国作家哈珀·李的长篇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读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小插曲:
那是“我们”——杰姆、琼·路易丝、迪儿在吃过晚饭又回到法庭等待陪审团拿出对黑人汤姆·鲁滨孙的案子的裁决结果时,为了努力地保持清醒状态,“我”先是把注意力集中到楼下的脑袋上,接着又想起杰姆在做一项短期心理研究时曾对我说:如果有足够的人——也许要有满体育馆的人——都把意念集中在一件事上,比如让林子里的一棵树燃烧起来,那么这棵树就会真的自燃。
哈珀·李在这个小插曲里借小女孩琼·路易丝之口所提及的那种会让一棵树发生自燃的力量,其实就是我们熟知的愿力的力量。
我们在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我们对于一件事情或者是前途没有把握的时候,都相信这种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只要我们的祈祷和祝福足够真诚。譬如说,我们都期待父亲尽快地好起来,那么他就一定会如我们所愿的那样好起来。
可事实上呢?并非每个愿望都能如愿以偿。父亲就没有像我们都希望的那样一天胜过一天地好起来——或许是我们没有同时把那意念集中在父亲身上的原因吧——相反,在服用了几天药丸之后,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不良反应:心悸、全身长满密密麻麻的水泡。
当然,实际症状肯定比我所罗列的这两项要多得多,只是我们谁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因他第一次服用治疗肺结核的药物而不适——防疫站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在给父亲开药的时候,确实提及初次服用可能会出现某些过敏反应。这也是她为什么只开了一个月药量的原因,还是对阿司匹林过敏——县人民医院胸内科的医生告诉我们,父亲肺部的炎症比较严重,需打消炎针。这个建议被防疫站的那位态度和蔼的女医生认可了。于是,在最开始服药的那段日子,父亲每天都会步行到镇上的卫生院打3小瓶消炎针。
还有一种情况——或许是那3种药丸与阿司匹林这种药物在父亲的身体里不能和谐相处而相互排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没有得到医生的认可,我们也没有对此进行相关鉴定。
我不得不再一次强调,如果我们具备相关的医学知识,或者说我们兄妹中有一个人是学医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对这个情况予以重视。但遗憾的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建议他不再继续打消炎针。
4个月后,当父亲的病终于在武汉的同济医院被确诊时,我才意识到那些不良反应,其实是他的身体释放出的一个个至关重要的信号。遗憾的是,我们错过了这次重要的挽救机会,继续沿着那条错误的道路走了下去。
这件事情让我这个医学门外汉明白,假若我们的身体极力排斥医生对症开出的药物,那么问题就不会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一切都应该推倒重来,尤其是那个原本就不是百分之百明确的结论。
“代价自然不低。”如约瑟夫·布罗茨基在他的散文随笔集《悲伤与理智》中说,“我们已做好为这份情感买单的准备,价钱相当高,即我们的余生。”即使我和布罗茨基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接下来的事情无须赘言——实际上是因为我遗忘了事情的具体经过而无力陈述清楚,譬如说在停止打消炎针后,父亲是否立即启程去了县城,还是在家坚持把那一个月的药服用完了才去防疫站?
真是令人绝望。
每当在写作过程中遇到这种情况,我就纠结懊恼不已。那些令我敬仰不已的大作家们,是怎样把孩提时代像绒毛一样密集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我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症抑或健忘症,可我又总是用“选择性遗忘”这一理论为自己开脱——如朋友所说,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在下意识里有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要么是会勾起我们痛苦的回忆,要么是太无足轻重了。
总之,父亲去了一趟县城。在防疫站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给他新换了两种药丸之后,先前的不良反应全部消失了,而且还在一段时间里显示出了某种好转的迹象——胸部的疼痛有所减轻,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好了些许。
我们由此更加认定,父亲所患之病为肺结核无疑。
母亲每周六都会打来一个电话——这是她在好幾年之前就形成的习惯,只不过现在,她每次都会忧心忡忡地谈及父亲的病情。偶尔也会聊到村子里那些曾经患过肺结核病的熟人。说他们在患病时瘦得跟麻秆一样,现在却肥得赛过土匪。
我一次又一次安慰这个在电话那头显得柔弱无助的年过半百的家庭主妇,并坚定地告诉她,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这才一次又一次地放下心来。
有一天,我打电话回去,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一大早到某某地方买大蒜去了。医生说,吃生大蒜,对于抑制病情有好处。
父亲在这天购回10斤大蒜,每到母亲喊他吃饭的时候,他就从筐里拿出一两个摆在桌上,像粗犷的北方人一样,把薄如蝉翼的蒜皮剥了,直接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咀嚼起来。那副样子,就像是品尝着什么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在2015年5月之前——父亲不得不宣布从此再也不抽烟了这件事之前,他的口腔乃至衣裳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当你们在那条窄窄的走廊上迎头撞上再擦肩而过之时,或是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旁听他谈天的时候,你的鼻子一准儿被那股略微刺鼻却又带着一点香味儿的气息所覆盖。
而从这一天开始,他那张被40多年的劣质烟草熏黑了的嘴巴,时时刻刻都被一股浓重的蒜臭味充斥着。像是一只经年累月不曾开封的泡菜坛子,只要动一动嘴唇,那股子令人掩鼻而逃的味道就像长了脚一般满屋子乱跑。
可是,浓重的蒜臭味并没有掩盖住父亲的一腔愁绪。吃了两个月的专门治疗肺结核的药丸后,他胸部的疼痛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缓解,而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还呈现出变本加厉之势——换服药物之后出现的好转迹象如同昙花一现。对此,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也未能给出一个什么合理的解释。
“你的病情太严重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看得见效果。”我想象得到,这大约是她所能给出的唯一的还算令人信服的答案。
我已不记得是7月上旬的哪一天了——多么可怕的记忆啊——父亲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他的担忧:“我的病可能不是肺结核。”
这句并不确定的话,尽管被他说得犹豫不决,甚至还显得十分艰难,但听得出来,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
父亲说,他在防疫站跟那些真正的肺结核病人聊天时发现,他们的胸部并不像他一样昼夜不停地疼痛。他们只是胸闷、喘不动气、不能干重活而已。
在这个真实存在却又说不清具体是哪一个日子的夏日,刚刚从县城回来的父亲还给我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病友的亲身经历:
这个人最初在州府恩施被确诊为肺癌,被子女送到汉口做手术,前后花了10多万也没有治好……后来又回到县城,经过检查,医生得出了全新的结论,他所患之病并非肺癌,而是肺结核。
我记得电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我一早就怀疑不是,我自己有感觉。”他很有把握地对我说。
通过那根穿越了两三个省份,穿越了无数座山脉、无数条河流的电话线,我依然看见了父亲说话时愁眉紧锁的表情。
他那时大约正站在那棵枝繁叶茂已经挂上了青果的柿子树下,眼前的花圃正吐露着胭脂色的芬芳,而乳白色的河雾正弥漫在他的褐色眼球里。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没少见过父亲发愁的样子。尤其是10多年前他在家养伤的那两年,他总是坐在门边,微皱着眉头,惆怅地遥望着远方随着阳光的起伏而变幻着色彩的山林。下雨的日子,当他聆听着雨脚像马蹄一样在深灰色屋顶驰骤时,他会发出一声声潮湿的叹息。
只不过那时他正值壮年,如同一只被困樊笼的山中野兽,胸中尚且撞击着虎啸般的呐喊。而现在,他已垂垂老矣,所见之景皆为落日斜晖,秋日苍山。
他的一腔愁绪,已如暮色漫漶,而非中年的烟雨。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于是对电话那头拿不定主意,等着我做出某个决定(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在家中开始行使起这项神圣的权力。他和母亲在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都会征求我的意见。或许是他们认为我可以当家做主了吧)的他说,不放心的话,就再去人民医院详细地检查一下吧。
忽而又想到那位姚医生态度的恶劣,随即改变了主意,劝他在最近两日就去恩施州中心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州里的医院,设备肯定要比人民医院先进一些,医生的水平也不一样。”我补充道。
“嗯。”他在电话里面像个孩子似的答应着,就像多年前他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只是一味“嗯”“嗯”“嗯”地应答一般。
第二天,我到邮局给母亲的邮政账号上汇了一笔钱。
可他没有动身,他在等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说,学校快放暑假了,放假了就回家,然后带他去医院。
现在回想这件往事,我仍然有些生气。
妹妹放暑假了并没有立即赶回家中,而是在火炉般的武汉滞留了十天半月。她也不是专为父亲的病而回家,而是带着两个对我们恩施对我们小镇心怀好奇的同事游玩了两三天。
回家前夕,妹妹打电话与我商量过此事。我告诉她,最好是把票退了,以后还有机会。她在电话里不吭一聲。
我们最终是否达成了共识,我已然忘却。那两天,我正忙着去北京学习,也就没有再往家里打电话过问事情的进展。想必妹妹早晚会带他去医院的。
果然还是去了。我刚刚到达北京的那个下午吧——也有可能是第二天下午,我在客舍里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刚从恩施返回。
我问检查结果如何?他回答说和建始检查的一样。
“这下您该放心了吧。”我对他说。
他在电话那头抱愧似的笑着说,“放心了。”
四
有一天,我在某个场合意外地认识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金九先生。他蓄着络腮胡子,身着燕尾服,一副绅士派头。每到周末,我便会前往他的家中拜访,向他请教舞蹈和音乐,还幻想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让孩子拜他为师。从那以后,我感觉到无论是金色的大海,还是落叶满怀的小径都飘荡着音乐的芬芳。
事实上,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世上根本就没有金九先生这个人——其实也是有的,我不仅在互联网上查阅到了他的词条,还在一部由全智贤——我十分喜欢的一位韩国演员——主演的韩国电影里,瞥见过他的扮演者。
只是这位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金九先生,并非早稻田大学的音乐学教授,更不是日本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致力于推行韩国独立运动的抗日英雄,被誉为“韩国国父”。
他生活于19世纪下半叶与20世纪上半叶,在1949年被陆军步兵少尉安斗熙暗杀而死。自此之后,就像我的同行写的一篇小说名所言,世间已无金九了。
——我对舞蹈和音乐尽管热爱,却也只是将那份热爱深藏在内心,因为我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天赋。
我一直对这个记忆犹新的梦感到不可思议——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梦见一位从未相识的外国人?为什么会梦见舞蹈和音乐?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在这个梦中仍然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写这篇充满了艰难险阻的文章,而且正在努力地回忆发生在2015年5月至9月之间的那段往事。
记得那天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时,我一时还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的界线,我的脑海里仍然回放着我在梦境中回忆起来的一些往事的碎片,仍然残留着我在梦境中续写的一些零散的文章段落。
那时,我的写作正陷入困境,整整三天时间,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被卡在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方——父亲答应去恩施复查却又没有动身——动弹不得。
而我在梦境中续写的那些段落,恰恰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想要书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内容。
难道真印证了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即便如此,可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梦究竟暗示着什么呢?它与正处于进行时的现实生活或者与已经成为历史的那段往事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关联?我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依然相信,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深层次的互文关系。
这一天,当我在写作时再次想起这个梦时,忽然意识到舞蹈和音乐,是否代表着我在那段时间的生活状态?
在那4个月的时间里,我差不多一直在外地学习:5月下旬,我在南京参加了一个长达一个星期的学习活动;6月下旬,携带妻子在杭州西湖边的白乐桥度过了10天假期;7月下旬至8月中旬,我又到北京修改了将近一个月的书稿。
而那个假早稻田大学音乐教授的身份出现的金九先生——当然,我指的是那个早年因不同原因数度入狱,后来在中国各地辗转27年的金九先生,是否暗喻在那4个月里,父亲正在经历或即将迎来一生中最黑暗最艰难的时期?
答案究竟是怎样的呢?我不得而知。这个梦就像是小说中一个具有象征意味却又不太被读者注意的情节,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像一团蓝色的烟雾。
它让我想起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在《幸存者回忆录》里写到的那一团团能使主人公借此穿过墙壁的蓝色烟雾。
可是我穿不过梦境本身这道墙壁,更看不见墙壁后面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