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病房里的沉默

2019-04-30 08:50李忆锋
当代工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姐弟张勇病床

李忆锋

知足与痛苦

老爸生病了。张勇把老爸送到本市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给老爸看病。

托了几层关系找到一位知名专家,他一边快速浏览手中各种检查单,一边语速很快、面无表情地(每天接诊病患太多,没空表示同情,即便面前这个人是院领导介绍过来的)说:“家属决定,这个手术做不做?”

“做,指定做。”张勇和姐姐一起回答。

“手术后遗症你们心里要清楚。”1、2、3、4、5……医生列举了几大手术后遗症,最严重状况是患者下不来手术台。

姐弟对视一眼:就是瘫痪在床,我们也做手术,只要老爸能多活一段时间。

医生还是面无表情:“手术费用你们考虑一下,全部下来得……”医生说出一个数,姐弟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我们能负担。

别说老爸有医保,就是他老人家没医保,需要子女承担全部治疗费,他们也愿意。

熬过揪心的手术室外等候,等到一个好消息:手术成功。

坚强的老爸挺过了手术这一关,却瘫痪在床。全身上下插了各种管子,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医生说老人家年龄这样大、病情这样重,能下来手术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在重症监护室度过术后危险期,老爸住进了重症病房。张勇和姐姐以及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的妹妹三个人,一起护理老爸。白天喂饭喂水喂药,晚上在病房的地上打地铺,夜里给老爸翻身、接尿。一夜起身好几次,第二天还要上班,很苦很累。但姐弟三人坚持亲自护理,不请护工。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想亲自护理老爸。

重症病房住院费用很高,张勇他们说,即便个人负担医疗费,也要维持老爸的生命。病床上的老爸身体不能动,但头脑清醒,他总是面带慈祥的微笑,看着孩子们在病房里来来往往,在病床前忙忙活活。他经常对旁人说,孩子们这样照顾我,我很知足。

临床一个患者的护工感叹地说:“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们这些孩子这样伺候老人,老人没白生养你们。可是……”话到嘴边护工又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什么?张勇他们不在病房时,护工对别人说:“可是老爷子这样煎熬也挺痛苦。”

一句真心话

住院两年零三个月,老爸去世了。他90岁生日是在病床上度过的,那天他的心情特别好,脸上灿烂的笑容让每一个孩子的心里踏实许多。他们延长了老爸的生命,辛苦付出得到了回报。

老爸的葬礼简单,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追悼会上,张勇的岳父前来送别。白发苍苍的岳父给张勇的老爸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们是亲家也是战友。

追悼会结束,岳父来到张勇家。落座之后,岳父对张勇姐弟说,我和你们说一件事,你们老爸住院期间,我去医院看望他几次。有一天,在病房里没有家人的时候,他向我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张勇姐弟有些好奇。

他和我说,他想死。

啊?岳父的这句话让张勇姐弟三人大吃一惊:老爸为什么想死?难道是我们做子女的没有照顾好他?

岳父缓缓地摆摆手,你们别紧张。不是你们照顾得不好,是他那样的活法太痛苦。他的生活范围就是一张床,生命靠仪器维持,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一天天熬,这种没有质量的生命没意义,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呀。他说他难受的时候,都想自己拔下管子结束生命。但是他又想:拔下管子,我解脱了,可会给孩子们造成什么样的心理负担?他不敢和你们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们的老爸和我说:孩子们的妈妈从得病住院到去世,就是短短的一个晚上,走得太仓促,没给孩子们留下尽孝的机会,孩子们觉得对不起妈妈。所以他们要对爸爸好,补偿对妈妈的亏欠。如果他们不在老爸面前尽孝,会后悔的。我要给孩子们尽孝的机会,他们要我活一天,我就坚持一天。

岳父对老爸说:“如果有一天我像你这样靠这些管子活着,我可不挺着,太遭罪,能早走就早走。”

老爸说:“你和我不一样。你走了,你老伴还在,孩子们还有家。我不行。张勇他们妈妈不在了,我要是走了,孩子们就没家了。为了孩子们,我得活下去。”老爸最后叮嘱岳父:“这些事你心里知道就行,别跟孩子们说,免得他们有压力。”岳父不住地点头。

在岳父的叙述过程中,张勇姐弟三人一直沉默着。房间里像是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霾,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在沉默中岳父最后说:我的老战友、你们的爸爸就是爱你们,所以才忍受痛苦挺了两年时间。

真相大白。姐弟三人欲哭无泪。老爸为了我们坚持活着,我们用亲情剥夺了老爸摆脱痛苦的权利,我们是不是太自私?我们对不起老爸。假如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们还会这样对待老爸吗?可是生活从来就不存在假如。而且想一想,就是真的有假如,做子女的真的就能作出“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决定,放弃给长辈治疗吗?答案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姐弟三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张勇姐弟三人整理老爸的遗物,其中有一沓是老爸这次看病治疗的全部资料,从最初的住院挂号单到最后的死亡诊断书……透过厚厚的检查诊断、治疗用药等单据,姐弟三人淚光闪闪,仿佛体会到了病床上的老爸在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老爸是个执拗的人,大半生养咸的军人作风,甚至到了武断专横的地步。家庭生活也是这样,啥事都得听他的,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他几乎是无条件地听子女的安排。病床上的他脸上总是带着舒心的笑,可身体上却经受着无法言表的痛苦。为了让子女安心,他就这样像小孩子一样地顺从,为他们延长自己艰难的生存时间。

清明节到了,张勇去给老爸扫墓。在遗像前,他默默地说了无数遍,老爸对不起。

岳父的选择

老爸走后一年多,张勇的岳父病重住院。病不是一样的病,但医院是一样的医院,治疗过程几乎和老爸一样一一做手术、进重症监护室、进重症病房。还有一件一样的事,就是岳父也摊上了手术后遗症,部分脏器衰竭,靠插管维持生命。

岳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奄奄一息的生命体征,就是监视器上心脏跳动的曲线。一旦曲线拉直了,生命就宣告消失了。

在重症病房,在岳父的病床前,张勇想起了自己的老爸,那个在病床上坚持活了两年的老爸,多么艰难、多么难熬。张勇很想劝妻子,别像自己对待老爸那样,盲目地延长一个痛苦的生命。但他说不出口。

岳父喉咙插管不能说话,他用眼神示意张勇有话要说。张勇拿来纸笔,岳父写下歪歪扭扭的笔画,张勇看出这样的字:拔掉插管安乐死。张勇想起来岳父在老爸葬礼后就说过: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到了插管维持生命的地步,我一定放弃抢救,放弃治疗,绝对不重复你老爸的痛苦经历。

張勇看懂了,他快速思考了一下,旋即对岳父摇头:不行。

岳父又写道:你父亲的治疗经历你不记得吗?

张勇点头。岳父问:那为什么不行?

张勇没回答。他心里想:如果此刻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是自己的父亲,我也许可以做出决定,可是现在,自己面对的是岳父,拔掉插管自然地结束生命,这可是件大事,必须由岳父直系亲属决定。

张勇和妻子说了岳父的想法,妻子先是哭了,然后是长长的沉默。

张勇缓缓地对妻子说:”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想,多照顾一天爸爸,就能感受到父女之情?一旦老人家不在了,你就是没爸的孩子了?当初我老爸生病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想办法维持他的生命……现在想一想,那样做是不是有些自私?咱爸这次住院抢救,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但不敢和你说,担心你说我没有亲情。”

沉默过后,妻子长出一口气,开口回应张勇:“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我这里可以同意我爸的想法,可是,我哥我弟那里,他们能同意吗?”

谁能做决定

妻子和远在大洋彼岸的哥哥、弟弟分别通了电话。老父亲做手术之前和术后护理那段时间,他们都飞回国内照顾老父亲。一个月前,他们返回各自生活的国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此刻面对父亲的决定,他们很无奈但也很慎重,约定近期回国一起商量再做决定。

张勇和妻子向岳父的主治医透露了岳父的想法。一开始医生有些疑惑,你们是担心医疗费吗?老爷子是离休干部,医疗费百分之百报销,不用个人负担。

妻子弱弱地解释:不是费用问题,是不想让老人遭罪。

医生“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尊重患者个人选择生命离开的样式是一件好事。但随即他又提高声音:“你们知道吗,安乐死的手续特别复杂,无论是医院还是患者家属,都怕承担安乐死之后的舆论。在关键时刻,你们谁有勇气能在拔管协议书上签字?”

张勇和妻子相对而视,无言作答。

病床上的岳父似乎意识到自己拔管的请求被拒绝了,他虚弱地提笔写道:你们的孝心我领了,我还是想离开。如果你们害怕承担后果,我可以留下遗嘱。如果留下遗嘱还不行,我就自我了断。

可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自我了断的能力。别说他已经无力拔掉身体上的各种管子,即便拔掉了,一旦监视器上的数值不正常,报警器会立刻响起,医生就会立刻跑过来进行紧急抢救……

重症病房里,岳父沉睡着,那台显示生命体征的监视仪一闪一闪,发出亮晶晶的光。张勇叹息一声,和妻子陷入深深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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