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尤 郭含梅
林清玄
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其文化传统与中华民族文化一脉相承。虽然台湾数经异族统治,但其源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却从未被割裂,这在台湾作家林清玄的散文创作中有鲜明体现。
出生于1953年的林清玄是台湾高雄人,笔名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等。他从17岁开始发表作品,30岁以前就得遍了台湾所有文学大奖,连续十年雄踞“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榜单,40岁时已成为华文文学中极具影响力的作家。其作品涉及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剧本等多个领域,是当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和学者,其中散文成就最大,著有散文集《莲花开落》《蝴蝶无须》《冷月钟笛》《温一壶月光下酒》《玫瑰海岸》《凤眼菩提》等。2019年1月23日,林清玄逝世,离世的前一天,他在微博上留下了最后的人生感悟:“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这段清新灵动的文字,既体现了他对生命的深刻洞察与体悟,也呈现了他具有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同样,其散文也常在大自然的花鸟虫鱼和中国传统文化意象中,通过对生活见闻的顿悟感思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同时又融入了隽永的禅宗哲理和顺其自然的无为意境, 而这种美学风格明显属于中国味道。他的创作有着丰富的中国文化元素与丰厚的中国文化内蕴,主要体现为佛教哲思与道家风范的交融、中国古典文学与传统意象的传承、家国意识与乡土情怀的凸显,由此创造出了独特的散文美学。
张晓风曾指出,“林清玄散文最大的特点是把自己的宗教体会和文学相融合”。林清玄散文家和居士的双重身份,使他自然地将宗教与文学联系起来,借由宗教来关照人世间的一切,他的散文具有鲜明的佛道交融特色。
禅宗思想对林清玄散文创作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佛教作为一种外来的宗教信仰,在与中国文化的交媾融合过程中,逐渐演变成独特的中国佛教宗派——禅宗,渗透在整个民族的精神生活当中。林清玄通过散文阐述禅宗思想,从而形成了颇具特色的“禅思散文”。林清玄早在八九岁之时就与佛法结下不解之缘,成为佛门弟子。在三十五岁时辞去一切工作,闭关参禅修行。在山上静心修行不仅使他的身心得到了滋润,更使得他对“禅”有了更深入的理解。“‘禅’的左边是表示的‘示’,右边是单纯的‘单’,‘禅’就是单纯的心,它不是到外面去寻找一个东西,而是回归到自己单纯的状态。”因此,他将对人生的体悟与佛教经义联系在一起表诸于文字,下山之后完成了“身心安顿系列”散文集创作。在散文中,林清玄常常从一件小事出发,将生活的点滴与佛法联系在一起。如文章《吾心似秋月》提到,“观照的心是禅者十分重要的训练,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然可以相互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终有一天会发现是徒劳”,告诫人们要时刻注重心灵的修炼,而不是脱离内心,万事仰仗他人。林清玄又常常怀有悲悯的情怀,面对世间万物都选择以一颗柔软心来对待,对一切事物都心存善念。他认为具有一颗柔软心的人,能够将心比心,并且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例如,《送一轮明月给他》一文中,善良宽容的禅师虽然清贫,但有一颗佛门弟子的柔软心,以善念来渡化被欲望蒙蔽的小偷,最终小偷被禅师所感化。林清玄这类“禅思散文”往往使人浮躁的内心得以平静,帮助人们领悟佛法的精妙,明白人生的智慧,修炼自己的内心。
除了佛教思想外,道家思想也影响了林清玄的创作。道家常提的一个观念就是“上善若水”,林清玄也常在散文中描写水,颇为认同道家关于水的思想。在《以水为师》一文中,提及老子的老师常枞关于牙齿与舌头孰柔孰刚的发问,体现出道家最重要的“以柔克刚”思想观念。柔并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水的哲学,因为水虽然柔软却能包容一切。道家思想其实就是一种守柔哲学,认为人对世事不应过分强求,理应顺其自然,遵循万物规律。而人也应如水一样,无论外在环境怎样变化,都应始终保持自身的洁净与平静。林清玄在《吾心似秋月》中说:“佛教的经典和禅师的体悟,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其微妙之意在于能包容生活,包含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在《在云上·贼光消失的时候》中,他写到:“水有许许多多的源头,水的本质只有一种。千江有水都映着月亮,天上的月亮只有一轮。”他指出水的澄明本质,希望人也能拥有和水一样的高洁品性,因此在林清玄的散文中能常感受到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青年人往往认为老庄的思想过于消极无为,可对于走过沧桑、经受过苦难的林清玄来说,老子的思想经义读起来心里常有幽微、沉静朴素庄严之感。
林清玄不仅是一位作家、居士,同时还是一位国学素养深厚的学者。他的散文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还体现在对中国古典文学吸取与传统意象运用上。
林清玄熟稔古典文学,他的散文继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的豁达精神,时常夹用诗文成语,或巧化古典诗词的意境入文。林清玄曾说中国文学家他最喜欢苏东坡、白居易,李白等人,因为他们不只是文学家,更是生活家、思想家。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理念,对生活有独特的体验与见解。以苏轼为例,他一生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却总能在困境中看透悲喜,乐观淡然。对待逆境,他总能以平常心化解,做好当下事,所以无论苏轼被贬到哪里,他依然都用心做官,用心生活,在失意状态下也能写出颇具禅意的好文章。林清玄曾说:“能观悲喜,有觉悟的心,得到与失去都是好的;不能观照,执迷于外相,得到与失去都是不幸。”可见,在堪破命运的洒脱与自适方面,林清玄与苏轼是相通的。他还写道:“记得辛弃疾写过一首《鹧鸪天》:‘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它是我写散文领航的灯光,我的散文世界追求的还是一片清真界。”这“清真”二字既体现了其人生态度,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美学传统一种再现。如在《温一壶月光下的酒》一文中,林清玄认为“诗词也可以下酒”,并夹用诗词道:“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文章不仅充满着智性的诗意美,还营造了一种幽深的古典意境与韵味。
中国传统文化审美的一个重要特质是意象的运用,而林清玄正是一个善用意象来寄托自己理想人格追求的作家。林清玄散文中的意象十分丰富,“莲花”“茶”“酒”等成为其笔下常见的古典文化意象,大量传统意象的使用为他的散文赋予了更加深厚的文化底蕴。如《茶禅一味,一生一会》中的茶,《温一壶月光下的酒》中的酒,《吾心似秋月》中的月,《清净之莲》中的莲,《凤眼菩提》中的菩提等。其中,“莲花”与“菩提”是林清玄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意象。“莲花”不仅是文人墨客青睐吟咏的对象,更是佛教的精神之花。佛教旨在普渡众生摆脱苦海,而极乐净土的彼岸正如同莲花一般超凡脱俗。《莲花的眼泪》中的喇嘛为了不使士兵遭受落入无间地狱之苦,选择坐化,即是一种普度众生的观念。“只要我们也做一朵清净之莲,时常挂着悲悯晶莹的露水,那么有什么污泥可以染着我呢?”这里的莲花就是指喇嘛高洁的品性。另一个常见的意象就是“菩提”,菩提一词是梵文Bodhi的音译,意思是觉悟、智慧。菩提树似乎天生就与佛教渊源颇深,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大彻大悟,终成佛陀。所以后来佛教一直都视菩提树为圣树,菩提也被佛教界公认为大彻大悟的象征。林清玄的“禅思散文”系列经常会运用“菩提”这一意象,如《凤眼菩提》中写道:“这美丽的凤眼菩提子,除了念的清净还象征着什么呢?我想,它是在启示我们应该具有独特的非凡之眼、美丽之眼、智慧之眼、悲悯之眼、宽容之眼来注视无常的人间,才能使我们活得自在光明,不怀丝毫憾恨。”他不仅钟爱菩提所代表的智慧与清净,而且也希望人如菩提,学会修炼自己的内心,习得人生的大智慧。
再如“茶”这个物象,已不单单是一种饮品,而是被上升到文化层面,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一个意象,成为恬淡平和人生态度的诠释和中国文人精神气质的寄托,在中国文化中具有独特地位。林清玄参禅之余,颇喜欢品茶。无论从古至今,品茶都是十分有讲究的。一个浮躁的人,一颗浮躁的心,是无法品出茶的精妙的。只有真正注重内在修为的人,才可以进入茶的“心”。林清玄认为学习佛法使他追寻真正的成功,即内心的安宁,而不是外在的名利。他认为茶和禅之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单纯。而进入单纯状态,就是活在当下,活在眼前的一刻。茶能养心,善茶之人能提升人生境界,心性平和,能面对生命困境,如在《茶味》一文中,他写道:“喝茶中有水深波静、流水喧喧、花红柳绿、众鸟喧哗、车水马龙种种境界。我最喜欢的喝茶,是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众音沉默之际,独自在清静中品茗,一饮而净,两手握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热,迅速地传到心底。”又如《茶禅一味》一文中所述:“读了许多禅寺与茶的相关记载,使我们知道茶与禅可以说是‘茶禅一味’,因为茶也可以导引我们的心灵通向单纯、超越、无争、宁静、自由,使人能自然地通向禅道。”以品茶为例,林清玄特别热衷于同朋友一起品鉴好茶,为了找茶,他也像陆羽一样走遍许多茶区,找到心仪的茶会带回去和朋友一起分享。这是茶更高的境界,不是独饮,而是分享,分享在找茶过程中的人生体会,因为人生和好茶一样,需要自己不断地去找寻、去品味。
“酒”与茶一样,是中国古典文化的文学意象之一。饮酒,是历代文人笔下经久不衰的话题。在《温一壶月光下的酒》一文中,林清玄谈及“喝酒的哲学”,认为“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粱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这样的句子以不同的酒对应著名诗词人各异的文风,显现了林清玄的人生哲学与文化审美。
家国意识是中华文化重要传统之一。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历史悠久的宗法社会组织的家国结构基奠了其强烈的家国意识和乡土情怀。在林清玄作品中,家国意识始终或隐或显地闪现着,具体表现为对乡土风俗与乡愁情思的书写,其作品既有对乡土风俗人情的娓娓道来,也有升华至海峡两岸间的文化寻根。
在《大甲妈祖和她的子民们》《燃香的日子》《有春》等散文中,他对上香、贴“春”字等地方性民俗进行了详尽描绘,深入发掘传统民俗活动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展现平凡乡土人物身上内含的中华民族文化灵魂,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传统文化情结和民族意识。由于历史原因,台湾与祖国大陆分隔两岸,但这隔不断两岸的文化记忆与乡愁情思。林清玄从小在台湾长大,经常听父亲说起远在祖国大陆的老家,耳濡目染,对于父亲内心深处浓浓的乡愁感同身受。他在《红心番薯》中写父亲的思乡之情,“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而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战乱颠沛流离的父亲,在思念家乡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经常吃的红心番薯。又写到与父亲同一时代经历过颠沛流离的卖番薯的老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们心里的颜色”,在他们内心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在这篇文章中,“番薯”这种食物被升华到家国层面,已不再仅是一种简单的吃食,而是成为了一种文化象征,一块红心番薯就是日夜思念的家乡,就是心心念念的祖国。在《银合欢》一文中, 他更融情于文,“那乡愁的生长力和银合欢一样,一月一尺,隔了一个春天,它就长得和人同样高了。我只是不知,是此岸的种子落到彼岸,还是彼岸的种子被吹送到此岸呢?生长在海峡两岸的银合欢又有什么不同呢?”文中将乡愁寄予在快速生长的“银合欢”中,并把“银合欢”的种子比喻为海峡两岸的万千同胞,连用两个问句强调两岸同胞不分彼此,表达了海峡两岸人民满是乡愁的情怀和寻根的文化意识,具有极高的精神境界和审美标准。
再如《月光下的喇叭手》一文,他用感伤动人的笔调,描写一位饱经沧桑的退伍老兵的故土情怀。在丧礼上吹喇叭的老汉,因战争被迫离开家乡,这是动荡时代留给他们的创伤,家乡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透出一种忧愁与凄凉。就像一首曲子里唱的:“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乡愁是没有家的人,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喇叭吹奏的乡曲,既象征着那些远离故土、流浪他乡的老兵们的心灵律动,也隐喻着历史悲剧后集体化的乡愁情思。林清玄散文中蕴含着的浓重的乡愁,触动了全世界华人柔软的心;清新善美的文字充满了感性与温度,熨帖了中国人的情感,深受华人读者的喜爱。林清玄的散文将家国意识与乡土情怀紧密结合,既有台湾地方色彩的民俗描写,有对于乡愁情思的动人书写,也有对于两岸关系的思考和文化寻根的追寻,在中华文化大背景下,不同于传统乡土文学,呈现出两岸一家、难以割裂的中国气派。
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 20世纪遗留下来生态、环境、能源以及人的心性浮躁、贪欲膨胀等问题,无不令人感到困惑和无奈。如果继续因循西方普遍物化的价值观,这些问题的解决是无望的。而林清玄潜入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自觉地以历史文化视角超越沉重的现实,借助“天人合一”“清静无为”等中国传统文化理念,在自己的散文世界中营造了一个去焦虑的审美乌托邦,勾勒出人间最美是“清欢”的图景,在清风明月与佛思禅理中,小心翼翼地呵护现代人的内心安定,开出一剂剂让人们的生活更体面、舒服的配方。他的作品曾多次入选祖国大陆、香港、台湾及新加坡中小学、大学课本,可以说,林清玄与余光中、余秋雨等几位当代作家一起影响了一代青年的成长。文学是文化的诗意表达, 是本民族文化心理的表征。林清玄这些充满中国传统文化内蕴的散文,体现的是他对祖国文化的精神认同与自觉传承,这也是他的散文在华人世界得以广泛流传的根本原因。林清玄基于华人共同的传统文化心理,用充满中国传统文化内蕴的散文,激起了两岸华人的民族文化认同,增强了中华文化的精神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