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松日奈子 著
筱原典生 译
石松日奈子: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客座研究员,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客座研究员,云冈石窟研究院客座教授,研究方向为佛教美术史,著有《北魏佛教造像史研究》等筱原典生: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硕士、博士,现任职于伦敦大学学院考古系,主要研究方向为佛教考古,著有《西天伽蓝记》等
大仓集古馆藏(河北涿县永乐村东禅寺旧藏)桓氏一族如来立像,总高三百一十厘米,此像是被带到日本的中国石佛中最大的一尊。相传它原来供奉在河北涿县永乐村东禅寺,是一件能追溯到五世纪末北魏时期的珍贵作品,其背光周围及背面浮雕小坐佛和供养人像,均刻有人名或简短的题记,供养人大多数为「桓」姓。
《涿县志》(宋大章等修,周存培等纂,一九三六年)「祠庙」条仅记载「东禅寺在县西北十里东沙沟」,而关于该寺院的其他详细情况不明。不过,此书附有本造像的黑白照片,可见面部有拙劣的修补痕迹,其图版说明曰:「魏红沙(砂)石释迦造像」、「像在本县永乐村民十一年八月经日人林屋次三郎重资购去存于大板(阪)」。由此可知,此像是于一九二二年由日本人林屋次三郎(北京的古董商)购买。此外,据说永乐村出售石像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水灾重建费用。虽然这张照片的出处已不可知,但从照片中造像的背景判断,可能是此像在出售之前于东禅寺拍摄的。后来,美国费城某美术馆准备从古董商手里购买此像,日本著名古建筑学家关野贞为阻止这桩买卖,请求大仓集古馆收购,于是此像于一九二九年七月被运到日本。当时认为本像的年代可能早于北魏,因此日本各大报纸报道称「世界上最古老的大石佛来到日本」并附上照片,不过现在其年代已改为北魏时期。
大仓集古馆是日本第一家私人美术馆,一九一七年在东京赤坂开馆,由日本明治时期至大正时期的实业家大仓喜八郎(一八三七年~一九二八年)创办。喜八郎的业务范围很广泛,包括贸易、建筑、钢铁、化工、纺织等,从其利润中抽取一部分创办学校,同时也收集艺术品。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摧毁了原来陈列艺术品的建筑,于是新建了现在的陈列馆。新馆是由伊东忠太设计的中国风格建筑,于一九二八年重新开放(重新开放的时间正值大仓喜八郎之子喜七郎经营的时期),这尊造像就成为了新馆的镇馆之宝。(目前大仓集古馆闭馆维修至二〇一九年秋季)
本像以一块白色偏红的砂岩直接雕凿。河北地区在六世纪以后流行使用本地产的白色大理石制作雕像,但五世纪时使用这种细腻砂岩造像比较常见,可以认为是河北特有的石料。造像通体彩色,肉身为白色,大衣为红褐色,背光有红、绿、白等颜色,不过不确定是不是原来的色彩。从《涿县志》的老照片来看,拙劣的修复和补彩覆盖面部,背光施彩较重。造像被运到北京以后,可能将这些修复和补彩除掉了,不过也不能排除此时重新补彩的可能性。从造型方面来看,本像突出的特征为波浪形的头发(波状发)和贴体通肩袈裟。这种波状发通肩袈裟的如来立像形式可以追溯至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四四三年)金铜如来立像的早期形式,由此可知本像保留了北魏太武帝废佛以前的河北造像样式。
河北地区还有几件与本像类似的波状发通肩袈裟如来立像,均有北魏太和末期的纪年,是带小型胁侍菩萨的三尊形式。
下面将桓氏一族如来立像与同类作品相比,详细介绍其造型。
本像为砂岩制大型造像,是不带胁侍菩萨的单独如来立像。其年代早于大仓集古馆藏桓氏一族如来立像、廊坊市博物馆藏如来立像、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比丘僧欣弥勒如来立像以及斯德哥尔摩东洋美术馆藏刘朱兄弟弥勒如来立像,显示出许多不同特征。根据铭文,它是赵氏一族制作的“定光佛”,不过与云冈石窟的定光佛授记本生图相比,缺乏布发掩泥或授记等具体表现。然而,硕大的头部和丰满的身躯,以及没有刻出头发等特征明显是受云冈石窟的影响,雕刻在背面楣拱龛内的菩萨交脚像也是从云冈传来的。
本像所用石料为白色偏红的砂岩,石料质感接近桓氏一族如来立像。头光边缘和足部以下残缺,主尊为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执衣角的如来立像,两侧为小型胁侍菩萨,即所谓的三尊形式。背面上部有施禅定印二佛并坐于瓦顶建筑内,其下刻有铭文,虽然缺损严重,但仍可看清起首的“太和廿一”。《文物春秋》二〇〇七年第四期报告记为“太和十一年”。
本像所用石料为石灰岩,为如来立像和小型胁侍菩萨组合的三尊形式。本像在年代上相对略晚,衣着上已出现中国化倾向。主尊穿双领下垂式袈裟,衣边搭左肩往外翘。胸前表现系带的形式是模仿中国式佛像,但搭在上臂的衣纹凸出,却显示出西方风格,在袈裟里面穿圆领内衣也较罕见,有别于一般的双领下垂式。背面有线刻二佛并坐像坐于屋内。根据刻在下半部的铭文可知是景明三年刘朱兄弟造的弥勒像。本像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比丘僧欣弥勒如来立像有许多共同点,如面相、双手、衣纹以及胁侍菩萨的形状等,而且都使用石灰岩,由此推测,两者在制作上有一定的关系。
本像所用石料为石灰岩,背光上部已残,为如来立像和小型胁侍菩萨像组合的三尊形式。背面上部刻有木结构瓦顶建筑,其内部线刻佛坐像和胁侍菩萨像。铭文刻于下半部,大意为:太和二十三年比丘僧欣造“弥勒石像一区(躯)”。
造像正面
如来像的头部呈卵形,刻有波状头发,头发中央和肉髻中央及左右各作旋涡纹。同时期作为中央造像的云冈石窟如来像一般完全不表现头发。与此相对,本像继承了十六国时期的古式金铜佛的头发表现。面部鼻梁已残,眉毛很长,眼睑厚凸,微微睁开眼睛,嘴角稍带微笑,表情平静。着西方式通肩袈裟,薄衣贴体,尤其是表现突出的圆形双膝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比丘僧欣弥勒如来立像相同,其来源可以追溯至中亚及印度,如中国新疆地区的塑像或者更早的贵霜王朝秣菟罗的石雕像等。不过,将通肩的领口向下打开的样式见于五〇〇年前后的中国佛像,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赵氏一族定光佛立像、陕西碑林博物馆藏北魏景明二年(五〇一年)四面像等,均可谓是中国风格。此外,袈裟覆至膝盖,里面还见有两层下摆,与本像相类似的其他造像也都做出两层下摆,应该是穿两件裙的表现。如来像右臂已残,应与廊坊市博物馆藏如来立像或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比丘僧欣弥勒如来立像一样,上举胸前施无畏印。但本像左手叉腰,不同于其他类似造像常见的握袈裟衣端的形式。双腿叉开,站姿颇雄健有力,脚尖残损。
如来像左右侧有带圆形头光、着天衣的跪坐像的痕迹。河北地区的同类造像多带有小型胁侍菩萨像,因此,本像的跪坐像也应该是胁侍菩萨。再者,右侧像旁有「普(菩)萨一区(躯)」题记,由此可知,该胁侍像是菩萨。
莲瓣形大型背光上端尖,正、背两面均刻有各种主题的浮雕。正面头光部分由五个圆圈组成,中心(第一圈)为莲瓣,第二圈是坐佛,第三圈是花朵,第四圈上半部为演奏琵琶和古琴、吹奏笛子等的天人,下半部为坐佛,第五圈是坐佛,均附有长条形榜题。头光外是装饰有连珠纹的大型莲瓣形身光,连珠纹和头光之间的空隙在上部正中配有较大的坐佛和捧持香炉的飞天,其左右刻满小型坐佛直到主尊腰部。再外侧为饰有半忍冬纹的外缘,背光最上尖端有四尊坐佛。在头光内部表现坐佛或奏乐天人并不罕见,但是本像中坐佛的数量异乎寻常地多。这些坐佛都附有供养人的姓名,起到了记录造像活动参与者的作用。
造像背面
造像背面浮雕四座建筑物和小型坐佛,其下方还雕有上下两行供养人像,最下层为空白。上部中央为有大型鸱尾的佛殿,屋顶上有展开翅膀衔花的鸟(形似凤凰)。佛殿内有四佛并坐,佛殿的左侧有胡服供养人三名,右侧有两名。佛殿下方左右侧各有力士托举,中央有捧持香炉的力士和叩头行礼的礼拜者。下面向左侧排列的五位胡服供养人,最前一位合掌,第二位似捧花。其下另有一座单层佛殿(如果屋顶上的半圆形物是覆钵的话,该建筑应该是佛塔),顶部有双鸟相对,殿内四佛并坐。背面左右各有一座多层塔,左侧塔为五层,塔内有坐佛,一人站在顶部双手拉住挂着风铎的绳子,在第一层屋顶上左右各有一座小屋子。右侧塔是三层,每层檐下挂风铎,屋顶上有一只鸟,塔内有坐佛,下有力士举起双手托着塔。
主题图像之间的空白处刻满小坐佛和长条形榜题。此外,顶部尖端的坐像似抱膝姿态,双手牵着粗绳,连接呈楔形,作为装饰背光的轮廓线。下半部的供养人列队分为两段。上段为九位着汉服的供养人,宽袖,长下摆,作拱手状。下段是八位着胡服供养人,穿筒袖,左衽上衣,系带穿裤,戴帽子。汉服像有题名,胡服像则没有。胡服和汉服供养人像并存,可见造像的制造年代应是五世纪末左右。
造像侧面
背光左右侧面凿有方形孔各三处,用于固定造像,也损坏了部分图像。两侧面从上往下纵向排列坐佛、天部像,力士,狮子等浮雕,并刻有简短的发愿文或人名,不过其排列方式并不相同。右侧面从上往下刻有:坐佛八尊,天部像,口吐忍冬的狮子及发愿文。左侧面从上往下刻有:坐佛三尊,汉服供养人像一躯,坐佛二尊,二佛并坐像一组,坐佛一尊,天部像,力士与发愿文。供养人身着汉服,天部像的天衣呈中国式的X形交叉,这些细节是把本像的制造年代定为五世纪末的依据之一。
本像刻有大量简短的发愿文或供养人名,但多数已无法辨认。造像原应有另做的台座,台座上可能记载了关于造像整体的重要铭文。被带到日本的石佛大多数缺失台座,成为一大遗憾。下面仅列出笔者能确认的文字:
造像正面题记
背光顶部坐佛:「僧听□ 」
连珠纹内侧上部:「清信士桓俭之侍佛时」,「桓尚□ 侍佛」,「□ 尔为父母侍佛」,「桓□ 男为夫妻」,「□ 辅□ 」。
头光第四圈(从中间往右):「桓道□侍佛」,「伏姬侍佛」,「□ 玉为父/母兄弟侍佛」,「亡弟□□ 」,「桓□ 侍佛」,「沓□□ 佛」,「沓□□ 佛」,「□ 佛□ 侍」,「无受侍佛」,「□ 受侍」。
头光第三圈(右侧):「□□ 侍佛」,「桓□侍佛」,「桓□□佛」,「桓□侍佛」,「张保侍」,「□□ 侍」。
主尊右臂外:「父桓□□ 侍佛」,「母贵阿□ 」,「桓□□ 侍佛」,「桓法宗侍佛」,「桓法奴侍佛」。
主尊右下菩萨(痕迹):「桓愿辅为父母/普萨一区侍佛」。
主尊左下菩萨(痕迹):「比丘尼法僧为/亡父母为一切终身」。
造像背面题记
上方佛殿左侧供养人像:「清信士桓□□ 侍佛」,「清信士/□□ 」,「清信士桓□ 侍佛时」。上方佛殿左侧下方坐佛「桓昌和侍佛」,「桓鸟生侍佛」,「桓武兴妻刘/侍佛」。上方佛殿右侧供养人像「清信士桓□ 侍佛时」,
「清信女□□ 妙容侍/佛时」。上方佛殿下方供养人像「清信士桓道庆侍佛时」,「清信士桓□ 庆侍佛时」,「桓□/□□/□/何/侍/佛」,「清信士桓保胜侍佛」,「桓□□/清信士桓保□ 侍佛」,「桓□ 侍佛/清信士桓□□ 侍佛」。
下方佛殿屋顶上部:「桓鸟生侍佛」,「桓思德/侍佛」,「桓思□ 侍佛」。下方佛殿基坛:「桓真伹/佛弟/子桓武/兴上为/亡父母/造……/从心」。下方佛殿基坛右侧:「清信士僧□ 和□□ 亡姊」。
三层塔基坛:「清信/士□/□ 上/为亡/父母/亡姊/侍佛/□ 」。
五层塔基坛:「桓□□/桓惠□/□□ 保/□□□/……父/……母/……妻/……/小□/劫佛/愿□/从心/亡姊/侍佛」。五层塔基坛下坐佛:「桓真伹侍佛」。五层塔基坛下供养人像:「佛弟子桓武侍佛时」,「武妻□□□ 侍佛时」。
下部汉服供养人列队像(从右):「□主桓固安侍佛」;「□□ 桓□ 侍佛」;「像主桓定周侍佛」;「像主桓安国侍佛」;「像主桓武兴侍佛」;「像主桓□ 侍佛」;「像主桓保□ 侍佛」;还有一位供养人题记漫漶,无法辨识。
造像左、右侧面题记
左侧面汉服供养人像(从上):「桓弥保/……/时」,坐佛:「张次贵侍佛 贵妻桓□ 资侍佛」,二佛并坐:「桓□/妻侍/佛时」,坐佛:「桓真平夫妻侍佛」。右侧面最下部:「桓保□ 弟惠保□ 面/造像九□ ……/……/为□大小……/……」。
供养人像的身份
造像可辨认的人名大部分为桓姓,确实是桓氏一族的造像。其中,「桓武兴」的名字出现两处,见于背面下方佛殿基坛部和背面下部汉服供养人像的题记中。此外,「桓鸟生」的名字出现两处,在背面上方佛殿左侧和下方佛殿屋顶上,「桓真伹」的名字也在背面下方佛殿基坛及五层塔基坛下两次出现。
「桓」是汉姓,也有一说是起源于东北的胡族(东胡)后裔乌桓(乌丸),他们迁徙到中原后以「桓」为姓。除桓姓以外,桓武兴的妻子是刘姓,此外在正面头光内和左侧面有两个张姓题记。其中,左侧面的「张□ 贵」的妻子是桓姓(「贵妻桓□□」),可能以夫妻的身份参加了妻方家族的造像活动。同时也有少数比丘和比丘尼,可能是家人中出家的僧尼。另外,「僧听□ 」的名字刻在正面背光尖端部位(即造像最高处),应该是统领制作本造像的僧侣。供养人的人名多带「清信士」、「佛弟子」等头衔,背面下方的汉服供养人称为「像主」,可能这九位汉服像的供养人是本次造像活动的主要出资者。
北魏时期的供养人像以五世纪末的服制改革为界,从胡服变成汉服。改革以前的供养人像穿交领筒袖长衣,系腰带,穿裤子,这是北魏统治者鲜卑族所穿的北方系胡服,作为被统治者的汉族也着这类服装。改革后的供养人像穿宽袖汉服,在胸口系带,衣摆长可及地,改革后的鲜卑供养人也以汉服表现。另一方面,北魏时期还有穿圆领筒袖的侧开叉上衣、系腰带的西方系胡服。此类服装见于五世纪后半的墓葬陶俑等,表现来自西方的异国人,不过出现在佛教供养人像的年代较晚,要到六世纪中叶以后。因为本像没有出现西方系胡服,而北方系胡服和汉服并存,可以认为造像的制作年代处于五世纪末服制改革的转换期。根据汉服像在上层、胡服像在下层的排列方式,以及汉服像刻有姓名,胡服像却没有等情况来看,可以判断是以汉服为上的配置。
关于北魏时期的佛教造像,往往以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等帝都周围现存的石窟造像为中心展开讨论,而实际上各地的村落建造了大量与本像一样的单体造像。这些造像与石窟雕刻不同的是,不仅正面有雕刻,背面和侧面也有雕刻,这些地方刻满了佛教故事图、天上世界、作为造像记录的发愿文和供养人的姓名以及供养人像等。
本像中虽然不见故事图,但背面的浮雕是绝无仅有的,尤其是四座建筑的屋顶形状,很有特点。同期的石塔或云冈石窟的浮雕多层塔都是水平屋檐的两端微微上翘,装饰鸱尾。与之相对,本像屋檐呈弧形,两端上卷,装有鸱尾,这种屋顶与道教太上老君的天宫很相似。还有,五层塔的第一层屋檐上有小型屋形,这种形式也常见于汉代楼阁或宫阙。
桓氏一族以中国楼阁或天宫的形式表现出作为释迦牟尼墓葬的佛塔。宛如佛殿、天宫等多层塔林立,大鸟栖息屋顶的场景,就是桓氏家族所憧憬的中国式佛教世界。
附记:
本文使用的桓氏一族如来立像正面图版由公益财团法人大仓集古馆提供,在此过程中得到该馆田中知佐子先生大力支持,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