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山瑞圣寺碑》创作时间小议

2019-04-29 01:51余国江
文史杂志 2019年3期
关键词:舍人王睿宋太祖

余国江

摘   要:《全唐文》收录的四川梓州《牛头山瑞圣寺碑》并非作于唐代。劳格认为是宋太祖时的作品,有学者则认为是南宋文。根据对碑文中提及的宋太祖祭天与受降之事、梓州官员官职姓名、避讳与否、閤门舍人等的分析,可以确认该碑文作于北宋开宝四年(公元971年)至九年(公元976年)之间,而不会迟至南宋。

关 键 词:《牛头山瑞圣寺碑》;閤门舍人;劳格

清代董诰等奉敕编纂《全唐文》,辑录全唐五代之文甚夥,洵为一代巨制。然其中误收、漏收、重出等问题亦不少。清代考据学者劳格深谙唐代史实制度,所撰《读全唐文札记》多有质疑、纠谬,如《全唐文》卷九百九十四川梓州《牛头山瑞圣寺碑》,劳格考证云:“文云‘我后见上帝于秦坛者三,献伪君于藁街者二,俱宋太祖时事。又云‘知府左屯卫将军武昌郡史公福,案《通鉴长编》十三,开宝五年,左卫将军史福权知庆州。宋文误入,当删。”[1]即根据文中宋太祖相关史事、史福的生活时代,将碑文时代定为北宋初年。

近来有学者撰文,认为劳格之说“持据皆误,不可从”,并从碑文中的“閤门舍人”入手,认为这一官职“设置很晚,始于乾道六年(1170年)八月‘置閤门舍人十员一事”,因此碑文当是南宋文。[2]

仔细考察碑文和上述两说,我们认为劳格之说应该可取。以下对相关问题加以辨析,并对碑文撰写时间作进一步的确认。

先看《牛头山瑞圣寺碑》中提及的当时梓州的主要官员:“今知府左屯卫将军武昌郡史公福、兵马都监閤门舍人琅琊郡王公睿……通判太子洗马太原郡王公延范、榷盐太子洗马清河郡张公守则”。或认为这四位官员“其事迹皆无史载”[3],其实不然。劳格已经指出史福与宋太祖开宝五年(公元972年)权知庆州的左卫将军史福是同一人,这还仅是孤证。我们循着这一方向来检索,又发现有如下史料——

关于王睿,《宋史·李谦溥列传》载:“建隆四年……冬,将有事于南郊。太祖命四路进兵,略地太原。郑州刺史孙延进、绛州刺史沈继深、通事舍人王睿等师出阴地,以谦溥为先锋,会霍邑。”[4]事在宋太祖建隆四年(公元963年)。又《职官分纪》卷四十四“閤门通事舍人”条:“国朝太平兴国五年,通事舍人王睿失仪,太宗乃令今后不得通赞,只令引班。”[5]事在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此王睿与《牛头山瑞圣寺碑》之王睿同名,閤门舍人的官职亦同。

关于王延范,《宋史》有传,云:“王延范,江陵人……父保义,为荆南高氏行军司马兼领武泰军留后。高从诲奏署延范太子舍人。后随从诲孙继冲入觐,荐为大理寺丞、知泰州。累迁司门员外郎。太平兴国九年,为广南转运使。性豪率尚气,尤好术数。尝通判梓州,有杜先生以左道惑众,谓延范曰:‘汝意有所之,我常阴为之助。延范心喜,敢为恣横。”[6]王延范在宋太祖平定荆南(公元963年)后入朝,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宋太宗太平兴国九年(公元984年)之前曾任过梓州通判,与《牛头山瑞圣寺碑》之王延范相同。唯其籍贯作“江陵”,与碑文“琅琊郡”有别。但这也可以理解,即王延范之父王保义出仕荆南,落籍都城江陵,而琅琊为其郡望。这种或书郡望、或书籍贯的情况其实是十分正常的。[7]

关于张守则,明代天启二年钞本《衢州府志·职官志·宋刺史》载:“张守则,太平兴国三年殿丞任”[8],可知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衢州知府为张守则。

从以上资料来看,《牛头山瑞圣寺碑》提及的四位梓州长官,宋太祖时均有同名之官员,且王睿、王延范两人,或与梓州有关,或所任官职相同。这些情况显然已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牛头山瑞圣寺碑》中又有“今我后以清净抚四夷,以富寿期百姓。配天合德,见上帝于泰坛者三;括地守图,献伪君于藁街者二”等文字。“后”指君王,劳格认为“我后”即宋太祖赵匡胤。或认为,据《文献通考》卷七十二《郊社五》的记载,宋太祖一朝共举行南郊祭天四次:乾德元年(公元963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开宝元年(公元968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四月三日,与碑文“见上帝于泰坛者三”之数不合。[9]我们认为,纵观有宋一代三百年间,称得上“抚四夷”“献伪君”等语的,确实只有宋太祖一人。而祭天的次数问题其实也很好解释,即《牛头山瑞圣寺碑》撰写于宋太祖第三次祭天之后、第四次祭天之前,自然只能是“见上帝于泰坛者三”了。

至于“献伪君”,宋太祖一朝灭亡荆南、武平、后蜀、南汉及南唐等割据政权,而正式的献俘仪式有两次。《宋史·礼志二十四·军礼》记载:“受降献俘。太祖平蜀,孟昶降,诏有司约前代仪制为受降礼。昶至前一日,设御坐仗卫于崇元殿,如元会仪。至日,大陈马步诸军于天街左右,设昶及其官属素案席褥于明德门外,表案于横街北。……岭南平,刘就擒,诏有司撰献俘礼。至,上御明德门,列仗卫,诸军、百官常服班楼前。别设献俘位于东西街之南,……南唐平,帝御明德门,露布引李煜及其子弟官属素服待罪。初,有司请如献刘。帝以煜奉正朔,非若拒命,寝露布弗宣,遣閤门使承制释之。”[10]孟昶献俘事在宋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刘献俘事在宋太祖開宝四年(公元971年),此即碑文中的“献伪君于藁街者二”。南唐后主李煜被俘至汴京后,宋太祖“御明德门,见李煜于楼下,不用献俘仪”[11],即无所谓“献伪君于藁街”,且此乃开宝九年(公元976年)之事,在上文推测的碑文撰写时间之后。

或认为两次“献伪君”是南宋宁宗时事,一是四川宣抚副使吴曦于开禧三年(1207年)正月“僭王位于兴州”,二月被杀,“传首诣行在,献于庙社,枭三日”,另一次则无考。[12]考之不得的一次“献伪君”,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如此重大之事,正史等文献不可能阙载。献吴曦首级于庙社,也不是“献伪君于藁街”。两者都不能与碑文吻合。

此外,《牛头山瑞圣寺碑》中的避讳与否,也有助于判断碑文的时代。我们知道,宋人避讳之例最严[],如北宋真宗赵恒(997—1022在位)避讳改恒为常,宋仁宗赵祯(1022—1063在位)避讳改祯为真、改贞为正。[13]《牛头山瑞圣寺碑》中有“恒命庶官,未闻轻受”“用刊贞石,俾永万年”等语,不避“恒”“贞”字讳,可知肯定作于宋真宗即位以前,而不会迟至南宋。

最后对閤门舍人略作说明。据《宋史·职官志》载:“东上閤门、西上閤门使各三人,副使各二人,宣赞舍人十人,(旧名通事閤人,政和中改。)祗候十有二人。掌朝会宴幸、供奉赞相礼仪之事,使、副承旨禀命,舍人传宣赞谒,祗候分佐舍人。……靖康元年,诏閤门并立员额。(监察御史胡舜陟奏:‘閤门之职,祖宗所重:宣赞不过三五人,熙宁间,通事舍人十三员。祗候六人,当时议者犹以为多。今舍人一百八员,祗候七十六员,看班四员,内免职者二百三员,……乞赐裁省。故有是诏。)……绍兴中,许令供职,注授内外合入差遣,阙到然后免供职。其后供职舍人员数稍冗,裁定以四十员为额。乾道六年,上欲清閤门之选,除宣赞舍人、閤门祗候仍旧通掌赞引之职外,置閤门舍人十员,以待武举之入官者。”[14]《宋会要辑稿》记载:“乾道六年八月六日,诏:‘閤门官属旧有定制,今欲稍清其选,因以择材,除宣赞舍人、閤门祗候仍旧通掌赞引之职外,可置閤门舍人十员,专掌觉察等事”。[15]由此可以看出閤门舍人这一官职的变迁,表明其正式设置确实是在乾道六年。

但多种文献资料证明乾道六年前已有“閤门舍人”。略举数例:1.苏易简(958~997)所著《续翰林志》中云:“来日,待诏迎于待漏院,与新学士偕行,引至閤门而退。閤门舍人始引入中谢,赐对衣金带金涂鞍勒马。”[16]说明宋初已有閤门舍人。2.杨亿(974~1020)有《阁门廖舍人知袁州》诗,自注:“舍人故连州刺史凝之子,凝与弟融皆擅诗名于江表。”[17]廖某与杨亿同时,当是北宋初期之人,而任閤(阁)门舍人之职。3.王禹偁(954~1001)《小畜集》卷七有《赠探访使閤门穆舍人》诗,卷十一有《送閤门秦舍人》诗。[18]赠诗的对象是穆、秦二人,均为閤门舍人。4.《宋史·礼志二十七·外国丧礼及入吊仪》载:“乾兴元年,真宗之丧,契丹遣殿前都点检崇义军节度使耶律三隐、翰林学士工部侍郎知制诰马贻谋充大行皇帝祭奠使、副,……礼直官、閤门舍人赞引耶律三隐等诣神御坐前阶下,俟殿上帘卷,使、副等并举哭,殿上皆哭。”[19]这是宋真宗乾兴元年(1022年)之事,閤门舍人在契丹使节吊奠仪式中起“赞引”作用。5.《宋史·王倫列传》载:“建炎元年,选能专对者使金,问两宫起居,迁朝奉郎,假刑部侍郎,充大金通问使,閤门舍人朱弁副之,见金左副元帅宗维议事,金留不遣。”[20]这是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之事,也比乾道六年(1170年)早四十余年。

以上这些史料,如果说都是作者或后人的误书、篡改,这种可能性显然是极小的。所以,我们倾向于南宋孝宗之前已有“閤门舍人”的称呼。从《宋会要辑稿》职官三十四“閤门供职舍人”“閤门待阙舍人”[21]等说法来看,閤门通事舍人、閤门宣赞舍人应可简称为閤门舍人。所谓乾道六年始置閤门舍人,可能是对既有习称的正式化、制度化。

综合上述所考,我们认为不能根据“閤门舍人”推断《牛头山瑞圣寺碑》是南宋之文,而应该根据碑文中提及的当时梓州官员的官职姓名和“今我后”等语,将碑文撰写时间确定为宋太祖第三次祭天之后、第四次祭天之前,即开宝四年(公元971年)至九年(公元976年)之间。这与碑文中透露的种种信息均相合,应该是可信的。

注释:

[1](清)劳格:《读书杂识》卷八《读全唐文札记》,《月河精舍丛钞》本第19页。

[2][3][9][12]黄大宏、朱志强:《阙名〈牛头山瑞圣寺碑〉系南宋文考》,《文献》2017年第6期。

[4][6][10][11][14][19][20](元)脱脱等:《宋史》卷二百七十三,卷二百八十,卷一百二十一,卷三,卷一百六十六,卷一百二十四,卷三百七十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338页,第9510页,第2836—2837页,第46页,第3936—3938页,第2899—2900页,第11522页。

[5](宋)孙逢吉:《职官分纪》,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816页。

[7]岑仲勉曾总结这种情况,云:“自西汉废姓存氏,于是郡望代起,……就最初言之,郡望、籍贯,是一非二。历世稍远,支胤衍繁,土地之限制,饥馑之驱迫,疾疫之蔓延,乱离之迁徙,游宦之侨寄,基于种种情状,遂不能不各随其便,散之四方,而望与贯渐分,然人仍多自称其望者,亦以明厥氏所从出也。延及六朝,门户益重,山东四姓,彭城三里,簪缨绵缀,蔚为故家,此风逮唐,仍而未革,或久仕江南而望犹河北,或世居东鲁而人曰陇西,于后世极糅错之奇,在当时本通行之习。后儒读史,代易境迁,昧望、贯之两通,唯辨争其一是,虽曰学贵多疑,要未免徒劳笔墨矣。”见《唐史馀沈》卷四《杂述》“唐史中之望与贯”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229页。

[8](明)林应翔等修、叶秉敬等纂《衢州府志》卷二,《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602号,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276页。

[13]陈垣:《史讳举例》卷八《历朝讳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3页。

[15][21]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853页,第3852页。

[16](宋)苏易简:《续翰林志》,收入《翰苑群书》,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3—44页。

[17](宋)杨亿:《武夷新集》卷二,收入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2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208页。

[18](宋)王禹偁:《王黄州小畜集》,收入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1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563、605页。

作者:扬州城大遗址保护中心业务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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