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导演周圣崴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定格动画《女他》的配乐一直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具体来说,让他着急的是配乐环节的音乐制作。配乐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影片的音效制作,因为效果音乐基本上是技术为主,导演可以给出相对明确的需求。为此,他给音效师写了一份16000字的《女他音乐说明》。
“00:00:00:00——00:01:11:07:随着字幕出现,安静中渐渐出现很微弱的苍蝇声,逐渐苍蝇声越来越多声音越来 越大,一群苍蝇飞舞的声音变得很恼人。”
“00:15:48:20——00:18:13:10:酒瓶水龍头吱吱呀呀地旋开,丝袜酒满溢着啤酒的气泡声进入监视眼所在的高脚杯里。除花木兰外其他男鞋纷纷举起玻璃杯拍桌两下示意尊敬。5号男鞋猛吸一口烟打破寂静,咳嗽两声示意要酒,喝完一条丝袜后,他身体的齿轮转动,烟囱咕噜噜地冒烟,打了一个响亮的嗝,黑色棉球一样的脏嗝,脏嗝咕咕哝哝地露出生锈的铁钉螺丝和恶心的缠绕的头发,攀附到监视眼的周围,伴随一声轻微的群众喝彩和谄媚的音调,形成了一个小的光环,眼睛环顾一下,从背后传来表示满意的声音。”
从第一秒到90分钟的最后一秒,他标注的音效需求巨细无遗。
但音乐制作部分,是一个需要更多创造力的工作,音乐人感受不到周圣崴的情感点就无法谱出契合的乐曲。
后来,周圣崴给音乐人讲述了经常闪现在他记忆里的一个梦境: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一个40多岁的一个中年女人,她每周上班“996”,下班还要陪领导、客户喝酒,晚上回到家就吐酒。直到成为职场上的女强人。有一天,她在一个报告会上失语了,说不出话了,所有的人都疑惑,怎么平时伶牙俐齿的她,现在说不出话了。她为自己的尴尬、窘迫而无所适从。她逃离了会场,一直往前跑,最后来到一片原始森林里。从外到里,她把西装甚至内衣全部脱掉,赤身裸体蜷缩在一个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里。天渐渐暗下来,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发着荧光的庞大的鲸鱼从天上飞过,在那一刻,她对着鲸鱼哭泣不止。
某种程度上,这是周圣崴母亲的故事,《女他》就是他献给母亲的礼物,用一种隐喻的方式讲述一个故事。他把这个梦讲给音乐人听,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音乐。
在一个鞋子怪物主导的卷烟厂里,男鞋怪物是金属钢铁的化身,女鞋怪物是植物藤蔓的化身。因为害怕女鞋怪物体内蕴藏的大自然原力,男鞋怪物把她们关押在监狱里,不允许她们工作。为了养活唯一的女儿,一只高跟鞋妈妈带着孩子逃出监狱,伪装成男鞋进入卷烟厂打工赚取鞋子世界里的食物,她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女性身份,随后遭到来自整个男鞋世界的打击。在无尽的折磨下,体内的大自然原力终于被唤醒,高跟鞋妈妈对这个残酷冰冷的钢铁世界展开了复仇。
《女他》角色海报:鞋怪妈妈
男鞋怪物。
这是《女他》的故事情节,也是从古至今男权社会下女性普遍面临的“花木兰困境”。
2009年,周圣崴还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读本科一年级。在戴锦华的课上,他接触到“当代花木兰困境”的命题,伪装成男性在外打拼的花木兰让他想到了妈妈。
妈妈从基建公司的基层员工做到后来的项目经理,因为那个年代做工程的女性很少,妈妈在工作上会有意识回避性别意识,“就是不把自己当女人看那种”。有一次,妈妈负责绕城高速的基建项目,大雨天,她跟包工头一起背沙包防洪。
那时候,妈妈常常早出晚归,许多个晚上,躺在被窝里的周圣崴被厕所传来的呕吐声吵醒,屋里弥漫着很重的酒气。后来,他写了篇作文,题目是《马不停蹄的妈妈》。作文开头第一句是“我的妈妈是个男人”。妈妈看到作文后默默地哭了很久,这让他意识到妈妈也有脆弱的一面。
周圣崴。
《女他》拍摄中,导演周圣崴一点点调整角色动作。
在改名《女他》之前,这部动画的名字就叫《花木兰》。里面很长一段的喝酒戏就是生活场景的还原。
这部动画片中所有的角色、道具和场景都是用日常生活垃圾和废品制作的。大学本科临近毕业,周圣崴发起了一场浩大的垃圾收集工程。同学们把要扔掉的衣服、鞋子、袜子,甚至内裤统统给他。那些衣服就成为了片子里的“监狱”,红色高跟鞋就成为被囚禁的“女性”,快递盒、纸盒、塑料盒成为片子里的“魔窟”。
学生时期,周圣崴就迷恋上捡树枝,冰棒棍,石头,贝壳,这似乎成为他表达情感的出口。父母不仅没觉得他“怪”,还帮他把东西收好。他捡起槟榔渣并在上面作画,又把鸡蛋壳做成不倒翁。开始有意识地买一些手工教学启蒙的书。起初是模仿,在熟悉了各种材质的质感后,便进行创造。
如果说,中学时期做不倒翁之类的手工都是小儿科。到《女他》时期,周圣崴几乎把手工变成了一件旷日持久的行为艺术。
与真人电影需要摄影机拍摄连续影像不同,定格动画是一种特殊的门类。要制作一条完整的定格动画片,正如制作一般影片或动画一样,首先需要有一个故事、剧本甚或分镜脚本。之后制作或搜集拍摄所需的模型或对象,如人物和场景等,并且作适当的灯光布置。完成前期工作后,再利用数码相机,为这些预先制作好的对象拍摄大量连续的照片。拍摄完毕之后,把所有照片连接成移动的影像。
仅一秒钟影像就需要24张照片。《女他》的动画部分有近70分钟,只拍摄照片就需要近10万张。再加上给垃圾分类,设置场景,制作香水瓶螃蟹、手套衛兵、旧报纸石阵、快递盒魔窟等工作,从本科后期延续到研究生毕业后4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与这些生活垃圾同吃同住在校外一个5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夏天时,出租屋也不能开空调和电扇,因为风会让那些小物件发生轻微位移,影响拍摄。
“《女他》特别神奇就是从最开始到拍摄结束后把这些场景放到著名的上海昊艺术馆收藏,中间没有浪费一丝一毫的垃圾。从最开始到最后转化为艺术品,中间没有任何的折损。”周圣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妈妈主外,爸爸主内,又是独生子,使得周圣崴觉得自己处在一种“不太正常”的家庭结构里。
爸爸不擅言谈,跟周圣崴沟通很少,但会精心为他准备饭菜。开家长会时,别人都是妈妈过来,看到周圣崴爸爸,还是会有“一点点怪怪的”。 类似的偏见,时不时的,像一根针实然间刺到他。长此以往,爸爸就成为一个被忽视的存在,而妈妈的过度关心又让他透不过气来。
高中时期,妈妈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入学那天还到宿舍帮他铺床,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问食堂吃得如何,睡得怎样。所以每次考试完,看电影就成为他最大的放松。杨斯凡克梅耶、奎氏兄弟、蒂姆波顿、韦斯安德森等动画导演的作品成为他的最爱。
他想报考大学的艺术专业,又不想以艺术生的身份让别人觉得自己学艺术是因为分数不够。最终以文化生考上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脱离母亲事无巨细的关心,又陷入了不知所措,慢慢的才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正常。
大三时,周圣崴拍了一个《独生子》的短片。剧情是一个正读高三的独生子。母亲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多期望和过分的关爱。独生子想逃离这种情境,但偶然看到母亲为他洗衣服流泪时的场景后,独生子选择了与母亲和解。片中的母亲就是由周圣崴母亲饰演的。
“她当然知道我为什么拍这个剧情,所以直到我跟她说了十几次之后,她才同意来演。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我们之间的和解。直到后来《女他》,她来帮我,我们磨合得更好了。”周圣崴说。
周圣崴自己也没有想到,《女他》会拍成一个长片,耗费他这么多时间。本科毕业,同学们有的出国,有的工作,他选择了拍《女他》。保送研究生,某种程度是也是为了把片子拍完,直到研究生毕业,片子还没有拍完。
因为好奇,妈妈开始询问他影片的事情。为什么要用鞋子,剧情为什么这么设计。“那是她一次主动问我这部动画的事情。她看完,第一句话是没看懂。第二句话是觉得很有想象力。第三句话是觉得这个妈妈感觉跟她有一点点像。”这种新的沟通,让周圣崴在出租屋里孤军奋战的时候,不再那么消沉。
《女他》入围上海电影节后,媒体采访、项目合作、电影放映的事情开始多起来。周圣崴发现自己没有团队,他紧急召集家人和朋友,临时组建了一个小团队,爸爸负责剧组的后勤工作,妈妈负责制片人和统筹工作。“《女他》所表达的其实还是家庭关系。我身边也有很多朋友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独生子女这一代容易获得来自父母过于密集的关爱,在这种单向链条里作为父母的一方容易丧失自己的生活,作为子女的一方容易活得太过自我。这种情况下,我们都需要改变彼此的相处方式。”周圣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虽然,《犬之岛》《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僵尸新娘》等国外的定格动画电影票房不错,但都是建立在大导演、大制作的基础之上。
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对定格动画的印象还停留在《阿凡提》《神笔马良》《孔雀公主》等上世纪影片上。近年来,定格文化、相人偶工作室、江通动画、正点卡通等不少定格动画企业在政策的支持下应运而生。中国美术学院创作的《风雪山神庙》、江通动画的《饼干警长》、正点卡通的《开心小镇》等作品开始进入市场,但前景依然不明。高校人才培养的缺失,也造成了市场公司人才的匮乏,进而造成国产定格动画市场不济的恶性循环。
2011年国产电视动画片产量为435部,共计261224分钟,却没有一部定格动画,近年成功在院线上映的国内定格动画更是少之又少,少数在电视台上映的定格动画收视率同样不尽如人意。
周圣崴明白,较之于二维三维动画,定格动画的制作过程更加繁琐。一个最简单的眨眼动作,就需要摆上20次,拍摄20张照片才能完成。“要做场景,要做玩偶的金属骨架,翻模,灯光,轨道,后期修定位器,每一步都是一大堆麻烦,《女他》数万次调整与拍摄就是证明。”
周圣崴不是没想过回高校做老师,过安稳的生活。但现在,他决定选择另外的方向。《女他》获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提名,对周圣崴来说是一张介绍自己的名片。他很快写了第二个剧本,这个剧本,他想把定格动画与真人表演、二维动画等媒介结合。虽然市场并不明朗,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被安排的日常生活之外,被你所忽略掉的很多东西都涌上来了,可能一时间你很难消化,但莫名被感动,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声音在召唤。”周圣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