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杰
首钢,上世纪末中国最大的钢铁厂,经历了一场华丽的变身。
北京申奥成功以后,为改善北京的整体生态环境,2010年年底,首钢北京石景山园区钢铁主流程全面停产。闲置的首钢北京园区没有拆除,而是以保护和利用为基础,在原先的工业场地上进行规划和改造。2015年,北京2022冬奥组委选择园区作为办公地点,首钢以此为契机,开始大力推进园区建设。
曾经历经辉煌的北京西部规模最大工业区,正在被打造成北京工业遗存再利用的典范和城市复兴新地标。
首钢搬迁到曹妃甸之后,工人刘博强曾回到首钢老厂区,他喊了一声,回声穿过废弃的机器和空旷的屋子,嗡嗡作响。刘博强很不适应,过去这里每天机器轰隆隆地运转,即使两人面对面说话也得靠喊。如今厂房只剩下安静的机器。
刘博强1996年从首钢技校毕业,被分配到了首钢轧钢厂。随着北京城市整体规划调整和产业结构不断升级,首钢不断压缩产能,他先后辗转到了第二炼钢厂和维检中心。2010年年底,首钢老厂区停产后,他又转到新成立的首钢园区综合服务有限公司,成为机电安装部的工人。那时候他站在老厂区,不知道这里会何去何从。
首钢园区北区效果图
当时,首钢管理层也面临难题和抉择。2005年,国务院批准“首钢实施搬迁、结构调整和环境整治”方案。2007年,北京市政府批复《首钢工业区改造规划》,提出首钢北京园区将来的发展重点是由制造业转向服务业。2010年6月,北京首钢建设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首建投公司”)成立,专门负责首钢北京园区的开发建设工作。
首建投公司总经理助理白宁参与了首钢北京园区改造的全部过程,他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首钢工业遗存保留与再利用工作开展过程,也是首钢人对工业遗存的认识由浅入深的心路历程。
2010年,首钢主厂区全面停产,工业遗存的去留问题逐渐受到关注。首钢转型是否要保留工业遗迹,曾经在公司内部有过争议。首钢搬迁到曹妃甸成本非常高,达900多亿元。同时,旧厂区机器设备闲置后非常容易锈蚀,为保证园区安全,必须得定期维护做防锈处理,这也是一大笔开支。要想快速回笼资金,有些人提议,首钢北京厂区全部拆平,开发房地产。
不过,整体保留工业遗存的价值逐渐被认识到了。2013年,国家启动全国城区老工业区搬迁改造试点工作,首钢老厂区进入首批试点名单。一年以后,国务院出台政策,首钢老工业区获得了政府土地和财税政策的倾斜。
这些研究和政策的支持,使此前的争议平息,首钢明确了对工业遗存保护、利用的开发思路,传承首钢工业风貌。
到首钢北京园区的西北部,除了三高炉外,最显眼的莫过于已经改造过的6个圆柱形的筒仓。这里是西十筒仓,过去用于储存和运输高炉炼铁原料。
现在的筒仓已经看不出储存炼铁原料的痕迹,为实现改造创意的国际化和多样化,首建投公司邀请3家具有工业改造设计经验的团队共同开展了方案设计。
筒仓外观统一保持混凝土工业建筑的本色,干净清新。空中的皮带通廊被最大程度地保留,露出了框架,并被重新恢复为生产时期的首钢蓝。筒壁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圆形、正方形和长方形洞口,筒仓之间设有觀光电梯,使用钢结构和玻璃幕墙保护,现代风格和工业的历史风貌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首钢改造的第一个项目。2013年5月,西十筒仓的一期工程被列入国家发改委2013年度城区老工业区搬迁改造试点专项备选项目,要求改造既要满足使用需求,也要最大限度保留原有的建筑风貌。
为什么首先选择西十筒仓进行改造?白宁介绍,首钢厂区保留了很多大尺度的工业建筑物,如何对其植入新的功能、产生新的活力,首钢希望利用改造试点项目进行探索。考虑到当时首钢园区还未对外开放,园区内的道路等基础设施不太完善,所以选择紧邻外部道路且工业特征明显的西十筒仓作为改造试点。
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刘伯英当时也参与了此项工作。他回忆,西十筒仓位于园区最北边,紧邻阜石路,改造后更容易向外界展示。另外,这里有保留完好的16个筒仓、2个大料仓以及其他工业设施,如转运站、除尘塔、皮带通廊等,集中了炼铁生产的关键环节,很有代表性。
他们曾去调研外国工业区的改造,例如德国鲁尔区、多特蒙德等地。首钢北京园区作为城市更新的主体,没办法照搬国外的改造方式——对工业资源保留,建成大型工业旅游主题公园,后续依靠政府补贴来维护。首钢需要对工业建筑植入新功能,产生经济效益。
首钢冬训中心冰壶馆,国家队选手正在训练。
也曾有人提议,将首钢园区的改造参照798艺术园区,将厂房直接交给艺术家和文化机构租用、改造,但这个提议没有得到支持。白宁介绍,租客对首钢风貌的理解和改造设计水平肯定存在差异,而且筒仓等建构筑物作为特色工业遗存,一旦改造失误,将无法弥补。园区改造应在总体规划和风貌的引领指导下,以创新的思路对每个改造项目精雕细琢,才能使老的工业遗存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在刘伯英看来,首钢跟798有一个很大的区别:798以厂房为主,而首钢厂房不多,多是筒仓、料仓、高炉等工业设施,改造复杂程度和难度非常大。这也是它的优势,一旦改造完成,它会呈现出比别的园区更有震撼性和独特性的工业景观。
现在走到西十筒仓门口,路牌上显示这里是冬奥组委办公楼。设计团队最初希望将工业特征明显的筒仓改造为创意的设计师走廊,但是在设计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制约因素,比如改造初期团队经验不足、长期荷载让既有建筑发生变形,节能、抗震、消防等指标在工业改民用建筑上难度大,相比新建建筑,改造项目在结构形式和施工技术上相比更为复杂。
“对于首钢这种既有场地的更新改造,较传统的新建园区相比,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希望能够更多保留地块内工业建、构筑物,有时很难满足常规城市规划要求,如绿地率、停车配建、人防结建等指标,需要创新性地采取区域统筹、集中建设的方式来解决。”白宁介绍。
保留下来的工业遗产经过了专业筛选。2006年,首建投公司联合清华大学刘伯英团队,对现存建、构筑物的现状、历史、文化、艺术、技术、经济等各个方面逐一进行综合考察,以延续历史脉络、强化场所精神为目的,确定了36项强制保留、42项建议保留,以及124项重要工业资源。
2014年,首钢委托中国工程院等组织开展了城市风貌研究,由徐匡迪院士牵头,吴良镛等五位院士领衔,在保护和利用工业遗存的基础上,探索“城市复兴”新路径,建立建筑风貌评价体系,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对首钢园区的未来风貌保护进行指引。
2016年5月,北京2022年冬奥会组委会入驻首钢,首钢随之与体育产业结缘。
冰与火开始了奇妙碰撞,首钢工人刘博强的工作从轧钢转向了制冰。2013年起,他在首钢园区综合服务有限公司做空调制冷技术工人。2017年,服务公司招募制冰工培训。
当时,虽然北京申冬奥成功,但是冰上项目在中国仍然小众,刘博强和同事根本不知道制冰是什么。包括刘博强在内只有6个人报名,随后在首都体育馆集中培训两个月。由于体育馆条件有限,他们多数时候要在场边观摩扫冰。培训结束后,大家回到服务公司继续原来的工作。刘博强出于兴趣,仍然会抽出周末时间跑到首都体育馆向师傅们请教。
2018年6月22日,位于首钢园区的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训练中心启用。刘博强一直不间断练习制冰,基础最好,很快从服务公司被调到首钢冬训中心的冰壶馆,跟随来自加拿大的顶级制冰师学习技术。近两年,冰上运动在国内开始受到追捧。国内专业制冰师不多,刘博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有一点他不用怀疑——由于冬奥会开始接触制冰,给他人生中带来一次重要机遇。
刘博强工作所在的冬训中心,是在冬奥组委入驻后首钢改造的项目。2017年2月,首钢与国家体育总局签署了《关于备战2022年冬季奥运会和建设国家体育产业示范区合作框架协议》(以下简称协议),按照协议要求,首钢要利用废旧厂房改建成国家队训练基地,保障短道速滑、花样滑冰、冰壶、冰球等项目11支国家队45个小项的训练需求。
2017年4月,在精煤车间和运煤车站内,国家冬季训练中心工程开始改建,涵盖短道速滑、花样滑冰、冰壶、冰球冬奥训练场馆“四块冰”,同时建设的还有网球馆、运动员酒店式公寓等配套设施。设计者除了按照冬奥会标准建设外,同样要兼顾工业遗产的保护。
除了为冬奥会提供训练场地,首钢也将举办2022年冬奥会跳台滑雪比赛,这是唯一一个位于北京中心城区的雪上项目举办地。2022年将有4块金牌在这里产生,目前该项目已经投入建设,赛后作为奥运遗产永久保留。
實际上,首钢在体育领域原本就有很大优势。旗下的首钢男篮、女篮在业内都是专业强队,奥运冠军丁宁是首钢女子乒乓球队的主力球员。同时,首钢还坐拥首钢篮球中心、首钢体育大厦、社区俱乐部等资源。
冬奥会推动了首钢体育产业的布局,让首钢园区的发展方向更加清晰。上述《协议》提到,首钢未来要建设国家体育产业示范区、体育总部基地,争取体育产业自贸区专项政策等。
北京市副市长、北京冬奥组委执行副主席张建东曾介绍,冬奥会过后,首钢园区将会是北京西部的冰上运动聚集区。
2018年11月23日晚,奔驰新车发布会在首钢举办,数百人见证了一次特别的展示。
原本用来炼铁的三高炉外部被灯光打得通红,蓝色光柱穿插其中。在三高炉内部,人们置身于主体高炉、热风炉、重力除尘器和干法除尘器等工业构筑物之间,新车以环绕高炉内二层一周的方式登场。伴随着炫酷的灯光和动感的音乐,身处其中的人能充分感受工业文明和现代科技的碰撞。
不少场地已经开始承接商业活动和体育赛事。除了三高炉,“四块冰”承接了中芬冬季运动年开幕式、KHL大陆冰球联赛、国际雪联城市越野滑雪积分赛等。
随着中国城市化发展和产业结构调整,工厂搬迁,原来的工业用地如何更新成了这些工厂面临的问题,首钢在这方面成为引领者。
刘伯英长期关注工业遗产改造,在他看来,很多地方产能升级后都会留下厂房和工业构筑物,全部拆除是一种浪费,从资源保护、生态环保上也不科学,从历史文化传承上更应该予以保留并找到新用途。他认为冬奥组委的入驻,激发了场地的活力,带动了首钢园区的转型发展。
幸运的首钢赶上了大事件的契机,就像原江南造船厂老厂区赶上了上海世博会,摇身一变成为江南造船博览馆。但不是每一个城市都有这样的机会,刘伯英认为,其他工业区完全可以跟城市新功能、新需求结合,比如改造成体育馆、学校、剧场、酒店、文化中心等。
“这是工业遗产很重要的特点,它不像故宫,只能做博物馆和参观。它是活态的、可以使用的,要在使用中保护和展示它。”刘伯英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