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书是有气味的,如人。在浩瀚的书海中,很容易就“嗅”到与自己气息相同的那一个,如人。不用问为什么,说不出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是直觉,也是宿命——如与人的相遇。遇到《黑糖》即是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新书都华丽丽地加了腰封,仿若美人修约的直身裙上加了漂亮的腰带,讲究,吸睛,点燃探究它的种种欲念。每每见到新书透明的塑膜,总会无端地想到女人的隐秘之处,那份好奇与贪婪,真像。
但看到《黑糖》的封面,我有片刻的迟疑。不是惯常的腰封上提纲契领的导引与“颂词”不引人入胜,而是深浓的、黑云压境般的褐咖色令我窒息,一下子把我“冻”在那里——淋漓的色彩没有受到固态的局限,它分明是动态的啊——它像白色封面上披头滴流下来的大密度的沥青、溶液,带着迅疾的速度下坠,无可挽回!下意识地,我想伸手去接住它,或者把书像沙漏一样倒置过来——因为它让我想到:奔涌而下的血!对!——是血!
读罢此书,掩卷之余,我知道,我的直觉与文本达到某种恰切的契合。我还知道,这本书之所以叫“黑糖”,是充满寓意的:它既是甜蜜的,又是有毒的;既是财富,又是蛊惑;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一个家族的血泪史,就于这互相胶合在一起的矛盾和情感中徐徐展开,谁也别想把皮肉和这密不透风的血幕拆分开来——否则,会有更加汹涌的血奔泻下来。财富从血泪中谋得,最后,又血肉模糊地还给了血泪……正如腰封上所言:这是“一部焰火般的小说,味道、颜色、气味、欲望从文字中灿烂迸发,米盖尔的故事将长时间照亮夜空”。
用了两天时间,我把11万字的小说看完,并跟随它时而惊诧,时而紧张,时而开心,时而叹息……那些异域的风光、景象、习俗、生活,渐渐在头脑中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人物、事件、风光、呼吸,都立体起来——风在吹,海在摇,火在烧,人羞涩或奔跑……好像这些就在眼前,好像他们是我推门可见的邻居。我不用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台便知:他家花园里有个美人儿的雕塑,知道火中取栗一般抢救下来的那个女孩的半张脸上烙着火的印痕。
小说像个神秘的“线人”,引我们来到陌生而新奇的北美洲。像高清地图的放大功能,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电子地图转啊转,最后定格于一处甘蔗园环绕着的小村庄。它不招人待见,连个乳名都没有。大摇臂的镜头最后聚焦在一艘搁浅的船上——往上看!它在树上。
那不是一般的船。它是三桅帆船,船上不仅有十八门大炮,还有军官、独眼苦役犯、被枪托砸碎牙齿的黑奴、无法动弹的摩根船长……还有扁豆、腌猪肉、蜂蜜、活的海龟、指南针、祈祷书、烫金的旧海图、罗马的地球仪、名画、军刀、十字架、喷火的子弹、生锈的镰刀……更重要的,还有马德拉葡萄酒、乌鲁古群岛的丁香、暹罗的象牙、孟加拉的开司米、帝汶的檀香、马拉巴的胡椒、拉丁语传奇故事书、绸缎、珠宝匣、十二颗银钉封钉的橡木箱子、带羽毛的帽子、天鹅绒长筒袜、女士短裤、木制假腿、上百个埃居、委内瑞拉金币……“死亡应该有一个价格”。是的!笨重的船体压倒了树冠,残骸沉向海的深渊,腾起的烟尘吓跑了周围的动物……财宝、帆的碎片、海盗的尸体和他们遥远的发财梦,被完好地封存在加勒比地区的腹地。
下一个镜头:三个世纪过去了!沉船附近那个村子孤立于森林边缘,村民们与世无争,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牛奶被送到家门口,根据鸟的飞行校对手表,山谷里长着向日葵、番石榴树、香蕉、甘蔗、咖啡。他们祖祖辈辈慢悠悠地收割玉米、推磨、放牧,也慢悠悠地生老病死。他们的花销不大,金子没有铁受欢迎。虽然一场雨就会使道路泥泞,山坡上的房屋也歪歪扭扭,但种植园主的住所仍有铜质的大门、面朝种植园的阳台镶着栏杆,空气中飘荡着甜香混合的木头的气味,老橡树为他们的房子覆盖上一层皮革色的光芒。这时,主人公西结·奥特罗一家出场了——
奥特罗是一个生活简单的人,不喜欢旅游、不讲究排场,穿着系麻绳的草底帆布鞋,皮背带上佩着砍刀,他的身心放在农场上比较多,他要收割甘蔗,酿成朗姆酒或熬制成黑糖。女主人是个在毛衣袖子里藏着象牙十字架的人,言行如不苟言笑的修女。就在他们年纪很大、对下一代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独生女儿赛琳娜降生了。
赛琳娜从小就把自己关在比家居陈设更陈旧的小世界里,她沉默寡言,不与小朋友们一起玩儿,整天整天蹲在窗前望着草坪发呆。不过,她喜欢观察景物,收集植物标本。她渐渐长大了,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儿农妇的呆木之气,也反感成群的仰慕者,她叛逆的靈魂只想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然而,平俗的生活能有什么新奇呢?让她开心的事只有一件。她家有一台收音机,那几乎是全村最现代的物件了。晚饭后,爸爸抽烟斗,妈妈织补衣物,她收听那些来自远方的声音,并因此对《每日新闻》里那个专业通灵者充满好奇。她用玛利亚的假名不断给一个假想中的陌生男人写信,大约向电台投稿五十多份,充满激情地向他敞开心扉。直到她从电波中听到自己的许诺:她的心已泡在朗姆酒中,作为奖励送给喝酒的人。
几个月过去了,十一月一日,那是一个雨季的夜晚,距她第一次写公告已经过去一年了。台阶上忽然响起脚步声。一个老妇人迈着衰老的脚步走向他们旁边的空屋子。老妇人年年如此,她手提一只空桶,宗教般虔诚地在特定的时间进入屋子,并在房间里呆上几个小时——这是老房主在哀悼她死去的丈夫。
转过一个星期,奥特罗正把甘蔗装车,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弱男子来到他的近前,请求帮他干活换一杯酒喝。这个人叫西维罗·布拉卡蒙特。从此,这个看起来很丑的男人以自如的谈吐、机智的应答赢得了奥特罗的好感。他从包里摸出一些文档复印件、手绘草图,向奥特罗讲述外面的世界。很快,他们达成共识:如果奥特罗一家收留他,他找到宝藏的话可分给他们一部分。奥特罗当然高兴。可是,赛琳娜对西维罗并不感冒,“父亲,宝藏用不着天才来找。”可这并不影响西维罗。他像个炼金术士,把自己整天关在小棚子里研究岛屿与地图。
一个月后,西维罗开始向茂密的森林进发。不过,他始终没有找到宝藏。但是有一天,他挖到了一尊古雅而精致的狩猎女神狄阿娜的雕塑。此后五十年,这尊雕塑一直立在奥特罗家的门口。西维罗并不气馁,他又弄来金属探测器,赛琳娜出于好奇,跟他一同去找宝藏。西维罗读着像诗一般的乡间歌谣,她竟然被迷住了。从此,赛琳娜主动跟着他,在充满甘蔗的甜味和干草的气息中,他们不停地滚来滚去……爱,胜过要寻找的金子。
眼看着他们好事将近,可是,在旱季的某一天,奥特罗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不久,妻子也随之而去。几个星期后,他们结婚了。赛琳娜雇了并不需要的女仆,她的脑子里想的多是去参加有意思的晚宴,过像模像样的上层生活……可是,他们盼望中的孩子始终没有到来。
后来,他们的牛、羊、酒的数量成倍地翻番,他们开始招募职业制桶匠,一个叫安达鲁的人骑着黑马,闯进了他们的生活。安达鲁带着一辆装满牛皮纸书的骡车,这个60多岁的西班牙人,衣着得体,举止有度。他与他们谈论木头、铁,橡树的孔隙度,解释氧气对酒的作用,还讲他的远足,亲切,考究。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他被聘用了,而且,他们还决定一起去寻宝,五五分成。
赛琳娜30岁了,没有孩子反倒让她生出母性。看到别人的孩子们在玩,她会忧伤地望着他们。那些孩子的欢笑、哭泣声弥散在空中,令她真实地担心——是的,他们所有的风吹草动,她的心都要“揪”一下。而真正揪心的事儿,不久真的到来了。
有一天,树枝噼啪作响,空气中充满焦糖的气味。一匹马受惊了,它的蹄下滚过一个黑色的东西。她正狐疑,却见狗叼着一只鞋盒向她奔来。鞋盒里竟然睡着蜷缩一团的什么“动物”——她仔细看时,那个“动物”竟是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女婴。女婴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她,这个只有半张脸的女孩成了她的女儿。巧合的是,第二天,制桶匠安达鲁便离开了那里。
接下来,赛琳娜像珍宝一样呵护着她,叫她:爱娃·富埃戈。她没有白疼这个小“动物”。10岁时,爱娃已学会了如何为酒建档。12岁时,学会了如何混合不同年份的酒液。到了来例假的年龄,她已壮硕无比。她有忧郁的气质,炭一样的性格。她15岁时,像别的孩子20岁。她20岁时,已看不出年纪。骑马、驯兽,她身上有一种飞扬的、兽性的魅力。她曾试图从村子里其他女人那里找到自己出生的秘密,与此同时,她再也找不到与父母之间的默契。“不管怎么样,我是你妈妈。”“你不是我的生身母亲。”两个女性之间的谈话变得如此尖锐。
忽然有一天,西维罗发现院子里的女神雕塑没有摆好,他就用胳膊去抱它想摆正。一声恐怖的尖叫之后,西维罗的脑袋像从中被劈开的苹果,血流如注。挣扎了一些时日,西维罗死了。几个星期后,公告摄影师马特奥来了,他开着黑色的汽车令全村沸腾。他对赛琳娜谈阅读、旅行、女性权益立法,让她痴迷。马特奥给她拍照,她留他住下来。后来,她干脆跟他走了……
话说留下马特奥那天晚上,爱娃做晚饭,杀鸡时,她发现了鸡嗉里的金子。之后的几天,她敏锐地跟着鸡舍里鸡的行踪找到了宝库的入口——那正是老妇人每年十一月一日呆的房间。黄金塑像、八百磅的胸针、镶钻石的祭帔、墨西哥王冠、宝石、罗马徽章、枝形烛台、钻石的钟表……仿佛整个大陆的珍宝都在眼前。原来,四十年了,他们一直睡在日思夜想的宝藏上面而浑然不知。从此,没有祖辈、没有继承人的爱娃,成为土地、甘蔗、老磨坊、工人和宝藏理所当然的拥有者。
爱娃从未像那样“大度”过。她开始修路,修园艺,修墓地,修船闸,修水磨,捐电车线路,给镇政府赠挂钟,建制糖场、连锁酒吧,为教堂铸造青铜钟,清理河道,扩大生产……她的农场,跑马一圈要几个小时。除了这些之外,她还搭建戏台请人唱戏,找人设计最好的葡萄酒商标并迅速成为当地饭店的第一供应商。她兜售股票,聚集股东。同时,她出入要带贴身卫队,农场的门口设哨卡,她还通过一盆水的水纹远程监控工人的工作情况。入夜,在屋子里孤坐,没人知道她的裙子下面藏着一百个金币,更没人知道她把一百公斤黄金夹在两腿之间带着傲慢入睡。不久,她开始撒“烟雾弹”,让众人搜集关于宝藏的信息。看到几十个大男人满山遍野插小旗、布铁丝,她无声地笑。35岁时,她活得像个王。
有一天,爱娃宴请当地的达官显贵,并购置了中国烟花、瑞士巧克力、黎巴嫩点心、天鹅肉、牡蛎、莫奇马章鱼、燕窝、生巨嘴鸟肉……肉林酒海,珍馐美味,宴会的豪奢程度无法一一尽述。丝簧齐鸣,音韵飘渺。午夜时分,宴会达到高潮,爱娃派一仆人去取烟花。烟花放在沿墙根一排排堆叠着的酒桶旁,醉醺醺的仆人举着一支蜡烛颤巍巍地去找烟花,可是,蜡烛的火星儿掉在酒桶溢出的液体上,顿时,爆炸声冲破夜空,火光冲天……一切化为灰烬……
那片已被养肥的土地再也长不出什么了,空气呛人如农药,河水枯竭如饥肠。大火弥散在空中形成的黑云盖子,三年十个月零五天才慢慢消散……
爱娃呢?她被湍急的水流卷走,人们再也没有看见她。关于她的下落,幸存者演绎出无数个版本。
这时,赛琳娜回来了。马特奥抛弃了她。
赛琳娜看到眼前的破败景象,与失恋差不多一样伤情。她信步来到原来的房子,却发现房子尽头老妇人的房间门大开着。她走进去,在阴暗的光线下发现了一个蠕动的“动物”,表皮颜色比青铜还深,鼻子只是脸正中的两个洞儿。她走向近前不禁尖叫一声——她认出了那个睡在铺满祖母绿、红宝石、松脂床上的“动物”,竟是爱娃。她的周围是无数的银币、锦缎,成袋的黄金……
几天后,爱娃死了。赛琳娜把门关上,像那个老妇人一样,手提一只空桶,为女儿和两个丈夫哭泣。生命中唯一留给她的,就是那些宝藏——而那些夺目、夺命的东西,她从未想过拥有,是命运硬“塞”给她的……
这是一部关于土地、自然、财富和爱的小说,不仅映射了北美洲的历史和现状,更为所有生命的周期,发生和消亡、成长和异化,描绘了一幅灿烂的图谱,既是史诗,也是寓言。主角的命运带着土地浓烈的气息,命运让她们寻觅而又放弃,聚拢而又分离,他们的命运几乎成为那个国度的象征。
这是一个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故事,充满魔咒,是“如马尔克斯般的天才之作”,如淘金者和海盗本身带来的曲折和冒险。“语言辽阔而细腻,炽热而饱满,发生在世界的一角,却足以包罗万象。”(当当网语)作者米盖尔的第一本书《奥克塔维奥之旅》甫一出版便入围龚古尔文学奖,本书是他的第二本著作。我在當当网上找他的第一本小说,却怎么也找不到。大概还没翻译过来。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到货通知”。
这是一部“诗性”小说。每一句用词都如诗一般干脆、简约。在阅读中,我恐怕落掉一个字——也许一个字,就改变了时局的走向;一个词,时光就过去几十年。而且,全文的体例是每一自然段之间,都空出一行,这样使书页变得疏朗,阅读变得轻松。那些空出来的空白处,仿佛是诗的回行,更加强了全文的诗性。
诗性意味着小说结构的松散吗?说小说的故事性不强是不准确的。但是,它的确是寥寥几笔便把一个重要的事件带过,而且,纵观所有,在笔墨的铺陈上,各个时间段几乎都是相同的份额。甚至,在描写极端情绪状态的时候,也是很“节俭”的。另外,我觉得小说的后段写得有些仓促,女儿忽然长大,忽然没有任何训练就已掌握了冲向社会的“十八般兵器”,这样的过程略显突然。不过,这些并不影响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