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曙明
海子是我的大哥,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24日出于怀宁县查湾村高桥屋。村子坐落在安庆市北郊一片田野之中,海子的童年和少年在此度过。我们的老屋门前不到十几米,便是一汪池塘,池塘边有几棵槐树和桃树。阳春三月,桃花盛开,槐花飘香。五六月,池塘中间便开满红白相间的荷花,煞是好看。有时,海子央求村里大人采摘来一枚含苞待放的荷花,把它插在盛满水的竹筒中,置于床前的矮桌上。宁静的夜晚,我俩躺在床上,竖起耳朵,聆听荷花开放的脆嫩声音,在一阵阵荷花的清香中进入梦境。我比哥哥小三岁,小时候,哥哥常带我到池塘里钓鱼,秋天的时候他还和我光着屁股到地里挖红薯。1974年老屋全部拆迁,我们村搬迁至靠北几百米的一个山冈上,一直延续至今。老屋成了一片良田。此时哥哥已经十岁,寄读于离家五里外的高河中学:三弟查训成已经三岁;小弟查舜君也在这年呱呱坠地。我已七岁,需要帮父母照看两个弟弟。
我们的父亲查正全,1933年农历七月二十三日出生于怀宁查湾。名字中的“正”应是“振”,表示辈分,因办理身份证时误写成了“正”。我们家世代以农耕为生,祖父体弱多病,祖母是裹小脚的农村妇女,家境贫寒,沒经济能力让父亲去正规学校读书。但父亲有超强的记忆力和洞察力,他十三岁当学徒,通过乡村老裁缝口传,学习缝纫,十五岁便凭着一把尺子,一块画粉,一把剪刀,走街串巷为乡亲们缝制衣服,二十多岁便成为家乡远近闻名的“金牌”裁缝。父亲一直游走于手工业者和农民之间,他不会写字,不会记账本,到晚年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一生全凭记忆,从未算错一分钱,没多收或少收工钱。他口口相传,带了几十名徒弟。但父亲一直都崇尚文化教育。当年小叔不想读书,想跟他做徒弟,他苦口婆心劝小叔重返校园,小叔后来成为中学特级教师。当他发现幼小的海子早慧,记忆力超强,在海子五岁时,便跟同在乡村当民办教师的朋友操刚说情,请他收海子入学,接受正规教育。我们家那时生活再艰苦,哪怕借钱,父亲仍千方百计供我们四兄弟读书。
母亲操采菊(身份证名误为操彩竹),1935年9月1日生于本地一个富户,为了爱情,她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嫁给了贫穷的父亲,并且不离不弃,恩爱一生。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养育我们兄弟四人。从小她就教育我们要学知识、学文化,做人要善良正直,做事要坚持,对社会要抱着一颗感恩的心,对生活要积极乐观。在海子牙牙学语时,母亲发现海子对文字情有独钟,便千方百计寻来旧报纸旧书籍,启蒙海子识字、写字。此外,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们要热爱劳动、珍惜粮食。一次,哥哥和我帮母亲收割麦子,母亲远远看见有枚麦穗遗失在地头,她让哥哥去拾起来,与成捆的麦穗归拢在一起。母亲说:“每颗粮食都是老天的恩赐,不能随便糟蹋。”上初中那年,我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是手痒,寒假里的一个下雪天,我拉着哥哥,在老屋门前扫出一块空地,用一根系着细绳的木棍顶起一只竹器,在下面撒一把稻谷,学闰土抓鸟雀。我没耐心,等不来鸟雀,早去别处玩耍了,海子却默默收拾地上的稻谷。为此,母亲数落了我,让我向海子学习要珍惜粮食。海子去世后,读他的《粮食两节》中的句子“粮食头,上是火。下面或整个身躯是嘴,张开大火熊熊的头颅和嘴”,才知道,海子一直对粮食存有敬畏和感恩。而这,无疑受到母亲的深刻影响。
那时候生活艰难清苦。农忙之际,父母和村里劳力集体出工,忙种、忙收。农闲时,父亲作为一个手艺人,带着剪刀和尺子,走村串巷,为大家缝制衣服,换取微薄报酬,来缓解捉襟见肘的家境。母亲则在山冈较为平坦处开垦了几垄地,种上麦子,补充家中匮乏的口粮。十岁时海子进入中学后,便很少同我打成一片。星期天,寒暑假,他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帮母亲在麦地除草、施肥、收割。
海子从小就被村人目为神童,具有超常的记忆力,据说四岁的时候就能够背诵50多条毛主席语录。记得乡村夏夜纳凉时,乡亲们聚说三国故事,常找来海子补充情节。海子总是能够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把情节讲出来,让大家听得入神。但海子给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还是他读书的勤奋。夏夜,我躺在蚊帐中一觉醒来,看见海子为了防止蚊虫叮咬,上身披着父亲宽大的衬衫,两腿没在装满水的木桶中,仍就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看书、写字。寒冷的冬夜,纸糊的窗外,北风呼啸,躲在破旧棉被里的我,夜半常常被冻醒,朦胧中,海子还坐在书桌旁,轻跺着双脚,揉搓着双手,眼睛仍盯着摇曳的煤油灯光下的书本。
从小学到中学,哥哥的成绩一直优异。十五岁那年,他一举考上北京大学。全家人长久地沉浸在兴奋中。
哥哥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每年只是寒假时才回家陪家人欢度春节。其余时候,他与家人主要通过书信联系。这种生活多少年来一直影响着我,以至于到现在每年春节前夕我心里还隐隐有个期盼:哪天,哥哥背着发白的牛仔包风尘仆仆地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每当我遇到挫折困惑时,总想静下心来写封信给哥哥,与他谈谈心。可惜,现在我与哥哥的往来信件已经全部遗失了。
1982年秋天,哥哥在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实习。实习快要结束时,他才给父母来过一封家信,就自己毕业分配去向的问题征求父母的意见。当时,他有几种选择:安徽省司法厅、南京中级人民法院、中国政法大学。记得父母让我代替回复的建议是,让他到安徽省司法厅工作。理由是,那里离家近,相互之间能有个照应。但第二年毕业后他自己还是选择留在了中国政法大学。后来,他同父母解释:一开始要求到地方工作,以后想调换大城市就比较麻烦,但从首都北京调往地方城市就相对容易多了。父母想想也对,尊重了他个人的选择。只是父母每次去信都叮嘱他:你现在年纪轻,在单位要好好工作,与同事要搞好关系,尊重领导,注意身体等。那时他回信信封的地址是:中国政法大学校刊编辑部,信的内容都是让父母放心。他说,新的工作单位食堂的伙食不错,工作也不是太累,让父母多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并督促我们三兄弟好好读书等。
1983年秋天的一天,父母突然收到了一张哥哥寄来的汇款单,汇款金额是人民币60元整。在汇款单附件说明栏上,哥哥附了简短的两句话:爸爸妈妈,你们好。已发工资,现寄60元给你们。望保重身体,祝全家安康。当汇款单由村支书递给父亲时,父亲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此事一度成为查湾村的头号新闻:查裁缝的大儿子在北京某大学工作了,吃公粮啦,还给父母汇款了。这件事一直是当时纯朴的村民教育自己儿女的样本。
这年寒假回家过春节时,哥哥还捎带了几帧单位发的美女挂历。哥哥把挂历挂在老屋厅里当年画,很耀眼,很时髦。他还给我们三兄弟带回几叠印有“中国政法大学”字样的信纸做笔记本。
1984年下半年,哥哥来信告诉我,他的通信地址改为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在信中他告诉父母,他现在是一名大学助教了,教学生美学。当时父母很疑惑,问他:“你在大学学的是法律,怎么现在学校安排你去教学生美术?这样专业不是不对口吗?”他解释说:“美学是一门哲学,不是美术。”
四季轮回,日子密密细细,我们一家六口人,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兄弟教书的教书,上学的上学,平淡而幸福地生活着。我们和哥哥虽然不常见面,但我们互相思念,彼此牵挂。
哥哥非常关注弟弟们的学业。记得读高中那年,哥哥发现我课外迷恋武侠小说后,与我有过一次深刻而通俗的交流。他问我喜欢阅读哪些课外书籍。我明确表态并不爱诗歌,喜欢看琼瑶的爱情小说,喜欢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他说古龙这个人很聪明,很有才华,希望我读了古龙小说还应抓紧学业,像另辟蹊径的古龙一样走出自己的路。如今回想此事,哥哥真是用心良苦。
1985年春节哥哥回家度假时,因家中兄弟较多,床铺少,父母便安排哥哥同我睡一张床。大年三十晚上零点时,我发现哥哥手中拿着一张照片双手合十,面朝北方,盘坐在床中央,口中念念有词。第二天正月初一我趁哥哥去村庄给长辈拜年之际,偷偷从他枕下翻出了一张女孩的半身照片和一封未发出的信。照片上的女孩十分漂亮,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挺拔的鼻梁,还留着披肩发。我小心地打开照片下的信封,发现那就是情书,此时我知道哥哥恋爱了。哥哥回来后发现我翻动了他的照片和信件,不但没有责备我,还微笑着问我,女孩漂不漂亮,并要求我向父母保密。后来我有幸还先睹了他的抒情短诗《你的手》。此诗是我高中时代所读过的最浪漫的一首情诗。
1986年哥哥春节回家时,上身穿着一件大红棉袄,下身穿着一件发白的牛仔裤,长发披肩,满脸黄色的兜嘴胡。哥哥的形象把母亲吓了一跳。记得当时母亲嗔怒道:海生你怎么这般模样,头发也不理,胡须也不刮。哥哥解释说,因他年纪轻,个头矮,面相稚嫩,在学生面前没有威慑力,故如此打扮,以显得老成持重。母亲听完笑了。此后海子再回家时都剃成了平头。
1987年,因我们三兄弟都在读书,家中经济拮据,父母便在村庄前开了一间豆腐坊。春节期间一家人都比较忙,这样我们与回家度假的哥哥相聚的时间就相对少了一点。但他经常去豆腐坊看看,同我们说说笑话,并用带回的相机给我们兄弟拍了好多制作豆腐的照片。下雪的时候给我和小弟拍摄了在雪地上摆武打动作的照片。记得这年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团聚在妈妈做的年夜饭前。父母语重心长地对哥哥说:“你也不小了,工作也有几年了,可以谈个女朋友了。”当时哥哥爽快地答应了父母:明年回来一定带一个女朋友回家过年,让父母放心。这顿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1988年春节回家时,哥哥帮家里添置了一部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让我们兄弟几个不再抢那个盒式收音机了。每晚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这一年学校给哥哥安排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宿舍,比较宽敞方便。他同父母商量,今年带母亲去北京游玩几天,明年再安排父亲去。这年母亲在哥哥的昌平住处待了有一个星期左右,为了让在乡下生活半生的母亲开眼界,那些天他几乎天天陪母亲游玩北京的风景点,带她吃北京好吃的小吃。因牵挂家里的农活,母亲便推辞了哥哥的挽留,匆匆回了家。送别母亲时哥哥硬塞给她300元钱。那时他的工资很低,后来听说这笔钱还是从朋友处借的。母亲每念此都悔恨得掉泪,甚至认为自己如果不拿这笔钱,也许海子不会死。母亲这次去京,在哥哥昌平的住处碰见了一个姑娘,她经常来看哥哥,并帮哥哥洗被子,收拾房间。母亲常在父亲面前夸这个姑娘朴实贤惠,不像城里姑娘矫情。
1989年春节回家时哥哥偷偷告诉母亲:他发现自己有胃病,经常吐血,今年想请半年假去武汉治病。当时母亲被吓坏了,让他赶紧跟学校领导打报告请假。但不知什么原因,过完年后哥哥接到了一封信,就又匆匆返校了。
1989年3月28日,中国政法大学的一封电报送到了父母手中,电报中称:查海生病危,请父母速来。当时父母就懵了,赶紧和我的两个叔叔还有舅舅一道赶往京城。到法大后,他们得知哥哥已去世!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父母当时就崩溃了。善后的事,都是随法大处理的。法大说:查海生患有精神分裂症,属自杀身亡。按有关规定:补助500元安葬费,补发10个月工资,一次性将此事处理完毕。此行幸有大哥生前好友西川和骆一禾的全天陪护和安慰,否则真不知二老如何度过那些艰难时刻。
当时我正在怀宁县城读高三,家里人没有告诉我出事了。但5月的一天,我从同学手里接到一份县里发行的小报,报上赫然印着“海子的遗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县城离家有4公里路,我自春季开学之后几个月没回家。正逢高考,学校封闭式管理。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家里没有电话,我无法得到哥哥的确切消息。挨到高考之后赶回家,才从家里知道,哥哥已经辞世三个多月了。我永远失去了我亲爱的大哥!九月份,我又陪母亲坐了20多小时的火车去了一趟法大。通过族中一位在京当兵的堂兄,我们联系上了法大的领导,母亲要求重新处理此事,却被告知,此事已一次性处理完毕,他们也无能为力。此后,我们家与法大再没有联系。此行再次受到西川大哥的悉心接待,至今感念。
哥哥死后,没有文化的父亲遵照儿子的遗言,把他的遗稿托付给骆一禾和西川:海子生前的遗物,包括大量书籍和一些生活用品,父亲不惜一切代价全部打包,托运回怀宁查湾。打包的书有几十箱,光邮寄费就是数百元。海子的骨灰运回安徽后,按本地的风俗习惯,五年后才把他土葬。这五年间整个家庭笼罩在痛苦的气氛里,艰难地去接受残酷的现实。
在哥哥生前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个诗人,对他的写作也从未关注,他每次回家也极少谈到诗歌的话题。1990年代以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老家探访,我们才了解到哥哥在诗坛的巨大影响,才开始关注和阅读他的诗歌。是的,作为家人,我们是在他死后才开始重新认识他,走进他的精神世界。
1990年我结了婚,后来先后到广州和北京打工,在此期间先后认识了哥哥生前的一些同学、同事、舍友和诗友,受邀参加了一些纪念海子活动,并系統阅读了海子的诗。我本来是一个对诗歌不感兴趣的人,在这些阅读的刺激下,我也开始受诗歌的感染,甚至开始提笔写诗。虽然写的很粗糙,但我感到与哥哥的精神世界更近了。
做了一辈子农民的母亲,在哥哥去世后,也慢慢变成了海子的读者。一旦闲下来,她就会翻读海子的诗集,有时在家里读,有时在海子的墓地读。家人一般都不让她去海子墓地读诗,怕她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但她坚持用这样的方式跟海子对话。母亲最喜欢读海子的抒情短诗。现在八十几了,还能背诵几十首海子的短诗。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祖国(或以梦为马)》《给母亲(组诗)》《麦地》《日记》等。海子组诗《给母亲》中的一首《雪》,最能触动母亲的心弦:“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这是海子死后她经常诵读的诗歌,每一次都是一字一句反复读诵,每一次都读得她眼冒泪花。读诗让她感到儿子并没有死,而是一直活在她心中。
海子去世后,海子视为兄长的骆一禾率先帮海子整理出版了《太阳·土地篇》,西川大哥花了十多年心血,整理出版了《海子诗全集》。进入新世纪以后,众多海子诗歌选本也先后出版,其中有经过授权的,也有未经授权的。我本人也从家人的角度选编了一本《海子诗选》,2015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2001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被选人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必修教材,并广为人知。
2004年,父母用海子的诗集稿费修葺了海子故居,为海子留住了一片心灵绿洲。2008年,由县政府拨款及诗歌爱好者捐款重修了海子墓。当年,海子故居被县政府列为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年迈父母亲长年不辞劳苦地接待一批又一批来访者。
前年父亲也去世了,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守护着儿子的长眠。但她并不孤独,因为她还在幸福地朗读着儿子的诗篇,读给麦地里的儿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