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胜
0
忘了从何时开始,大海变得忧伤不宁了。
在二发以往的感觉中,大海的声音一直是种让他内心踏实宁静的喧响。温柔的波涛声,是他一生听不腻的催眠乐曲和出征号角;大海永不知疲惫的每天两次的潮汐循环,是他灵魂深处最准确的生物钟。落潮时,一片广阔无边的闲适,是他每天最愉快的时段;涨潮时,总是超过其他驾长的让他激情澎湃的大鱼大虾的收获,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潮汐就是他快乐钟摆的两端啊。
他是渔村里数一数二的好驾长。自从高中毕业回渔村上船,一晃就二十多年了。他的肤色,他的气息,他的喜怒哀乐,早就成了大海的一部分。
可如今,大海里是那么嘈杂拥挤,那么冷酷贪婪。为了抢夺鱼获,二发和其他驾长们早就乱了生物钟。为了钱,其他驾长们连刚孵化不久的小鱼虾都不放过捕捞,让二发只觉得愧对子孙后代。
人们对大海的掠夺榨取早没了底线,人们早就不把大海当母亲看待了。人们把大海只当作提款机。
1
深秋那天微冷的早上,也就是当天下午独自驾船冲出港口的黑四儿,被两艘外埠渔船左右夹击猛烈碰撞后掉进海里的那个早上,二发天还没亮就开着他的散发着腥臭味的大发车摸索到了码头。
初秋的渔港码头总是饱含咸腥的味道。这味道在二发鼻孔中钻进钻出三十多年了,老朋友一样熟悉,熬鱼、煮虾、熥螃蟹的香气一样的亲切。
太阳还没升起来,码头东方,覆压在海面上的大片的天空已经像炉火一样红彤彤了。满潮的大海波涛辽阔,海浪温柔无边,波痕布纹一样细密。二发把大发车里的几件纯净水提到船上,透过舵楼的玻璃窗向码头回望。码头还是很安静,远处道路上有汽车驶来,车灯把路边的树木点燃一般,树木身姿清晰,在车灯中燃烧。汽车很快到了码头,在二发的车边停下,贼亮的大灯闭上眼,码头又昏暗了。四个车门打开,汽车的姿态立刻像长翅欲飞的甲壳虫一样。车上下来四个人,都挤到车尾弯着腰,再直起身子时,每个人背上多了一个见棱见角的大箱子,后背凸出一个指向天空的物件,像士兵背着枪支。他们显得臃肿,行动迟缓得跟老人一般,弯着腰走向亮着灯光的二发的渔船。
四个人走近了,二发忽然一阵惶悚,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像一支武装队伍。二发主动和他们点头喊话。接上头了,四个人大大咧咧地跨上船,把箱子重重卸在甲板上。二发赶紧猫腰,想把四个箱子码整齐。有个人喊,别动,待会儿要坐的。二发的手被炉火烫疼了一般,赶紧缩回去。
第二辆汽车停在码头时,太阳耐不住性子,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冒出大红脸,也许是被黑夜憋闷了一宿,早就急不可耐了,不一会就钻出海面。
八个钓手到了甲板,船上开始热闹起来,二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们哄笑着,二发也配合着咧咧嘴。他已经把缆绳解开,机器轰鸣,船舷抖动,舵楼上面的烟囱大口大口地喷吐黑烟。渔船在其他还在沉睡的渔船中挤出一条水路,开进航道,大鱼一样游向大海深处。
大海一直在受伤。每次看到渔船切开的波涛,二发就会这么感慨。
他觉得,渔船在大海的淡蓝色皮肤上划开的水道,就是大海肌肤上的一条条白花花的伤口。好在大海身子骨皮实,伤口瞬间就愈合了。远处的海面显得很高,海浪好像是由高山向峡谷倾泻过来的,有种向下覆盖的姿态。
今天去的是个隐秘的钓点,只有黑四儿和二发去试钓过两次。黑四儿的海钓船每次出海,时常有别的渔船尾随,下锚后开钓不久,很多胶皮艇就会苍蝇一样围过来,胶皮艇上的钓手和海钓船上的钓手,经常为争夺钓点互相谩骂。这样的场景总是让二发心情郁闷。
组织海钓的老板黑四儿是二发的发小。黑四儿从小胆大,初中没上完就跟着他爸爸上船,风里浪里,把胆量练出来了。如今在百里滩组织海钓的十几个人中,黑四儿的名气最大,他知道二发驾船经验好,人苶呆呆的,不很灵通,在如今大海被瓜分的时代,海面上到处都是划分界限的浮漂、红旗,水底下地笼到处都是,下水蝎子的胡子网像破屋檐下的蜘蛛网那么多,想撂网都找不到地方。二发的渔船就像路虎车开在蜿蜒的山路上,本事再大也施展不开,只有他黑四儿能罩着二发,继续吃大海这碗饭。有一次,二发的拖网下在了别人的地笼上,一条地笼被拖进渔网,地笼主人就在附近收地笼,瞄着影儿就过来了,硬说二发把他的地笼阵全破坏了,非要讹二发三万块钱。最后黑四儿出面给圆了这事儿,只让二发赔八千块钱。
二发很感激黑四儿,从家里拿钱时,二发老婆骂他,你这苶人啊,一个破地笼哪里值八千,镶金边了啊?黑四儿他们八成是插圈糊弄你呢,就你傻,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咋跟了你这个傻货啊?老婆坚决不给二发钱,最后黑四儿知道了,借给二发一万块钱,这事儿才平息过去。老婆每次骂他,绕来绕去都会落到后悔嫁他的结论上,二发只是心里回几句,瞧你那蠢样子,渔网也不会补,家里也不会收拾,就知道玩小牌,我还后悔娶你呢。
渔船开了一个小时,确认没有尾随的渔船后,二发才直奔目标。到了钓点,二发抛下船锚。渔船稳当多了。八个人从各自的渔具包里掏出各式各样的钓竿,花花绿绿,银光闪闪。二发觉得这些渔具珠光宝气的,心里生了敬畏,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二发是按照黑四儿告诉他的经纬度找到的钓点。海面上的浮漂稠密,二发知道,这是标志领地的,一般的渔船不敢在浮漂范围内撂拖网。黑四儿就是用这些浮漂围住这个神秘钓点,好像这里下满地笼,让别的海钓船和胶皮艇无法靠近。
今天出海,只有八个钓手,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以前出海都是三十几个钓手,一个挨一个,把船舷都占满了,中鱼后,相邻钓手的鱼线经常纠缠在一起。二发猜想,这八个人要么很有钱,花大价钱把渔船包下了,要么是重要人物,黑四儿特意安排他们白玩,拉关系套近乎的。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二发都得小心伺候着。今天的钓点是黑四儿临时告诉二发的,以前二发拉着满满一船挤挤插插的钓手去的钓点,距离这里有七八海里。
大鲈鱼喜欢在有牡蛎堆的地方聚集。聚集牡蛎的地方鱼虾螃蟹都多,但是撂不准渔网,渔网会被锋利的牡蛎皮儿撕豁了嘴。如今,古老的牡蛎堆被蚶子耙子搞得越来越小,牡蛎搞没了,海底的硬底儿——渔民叫小岗儿,也就是海底高地——被海流冲开了,这里就很难聚集大鲈鱼了。鱼群就寻找新的小岗儿去了,而新的小岗儿需要渔民们不断寻找探测才能找到。每艘渔船都想寻找到这样的神秘渔场。前年,政府部门在海里投了很多水泥筑件,人工制造了很多“小岗”,小岗的聚鱼效果显著,很快成了出大鲈鱼、黑鲷的好钓场,黑四儿的海钓船与别的海钓船为争夺钓场发生摩擦,早就成了家常便饭。他们一言不合,就用水枪对射,谁也不服谁。
这八个人抛下鱼竿后,阳光变得耀眼,海面上的波浪披着破碎的阳光外衣,渔船看起来像被一炉银水煮着。第一条鱼很快上钩了,是一条小鲈鱼。这几个人一阵惊呼,好像中了多大的鱼似的。中鱼的人兴奋地用钳子钳住鲈鱼的大嘴,让人给他拍照,估计要发微信显摆一下。这条鲈鱼受了惊吓,全身的背鳍竖立,显得大了一些。把鱼扔进鱼护箱,鲈鱼砰砰撞击着箱子。大家兴奋起来,开始专心钓鱼,渔船安静了。在渔船上空盘旋的海鸥的尖叫声,突然清晰起来。
二发有种预感,刚下竿就这么快中鱼,今天估计会有大鲈子。
前几天,石头礁那边已经出了几次十斤以上的大鲈子,好多小皮艇都疯狂地围着二发的大铁船,任凭风浪再大也不躲避。鱼竿就像山坡上的竹子一样密集。一条十斤的大鲈子就可以卖四百元,钓手们都红眼了。
渔船热闹起来,八个钓手都开始中鱼了,大大小小的鲈鱼砸在船甲板上,鲈鱼奋力弹动着身子,铁甲板上砰砰响成一片。八个人乐得嗷嗷叫,有几个人又举着手机一阵狂拍。二发在他们身后直撇嘴,真是没见过啥,钓几条鲈板鱼就美成这样了。海面上手机信号不是很好,估计发微信也难成功。环顾四面都是滚滚翻涌的海浪,就是他们在微信上晒照片,也应该没事吧?二发想。二发看着钓鱼,心里在估摸另外的事,这水下,肯定有不少大梭子蟹啊。二发最喜欢梭子蟹,特别是叉脐的公蟹,把螯钳抻直了,三只螃蟹比一个人还高,一只吃下,能填饱肚子。
此时,有个戴墨镜的高个子突然大叫:“绷紧鱼线,好,飞,飞,飞!”有个矮个子耸起肩膀,双臂发力,鱼竿被奋力提起,一串鲈板鱼被提到半空中,鲈鱼张着鱼鳍,摆着飞翔的姿态,二发定睛一看,整整五条,每条都有一斤左右。矮个子顺势把鱼砸在甲板上,砰地一声。船上又是一阵欢笑。
二发渔船上八个人频频中大鱼。晌午时,从渔船厨房里钻出来的二发猛然发现,两艘渔船已经在他们的铁船跟前儿下了锚,海面上的浮漂根本没起到威慑作用。他们也是海钓船,船上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举着鱼竿的钓手,二发冲他们呼喊,想让他们离开,对方回应了几句,听不太清楚。二发继续高声驱赶他们,两艘船却不搭理二发,钓手们挑衅似的下了锚,肆无忌惮地挥竿钓鱼。
2
那段时间,每出海捕鱼一次,二发就得干赔一二百块钱,眼看赔钱的势头没什么转机,他干脆不开船出海了。整天在海边转悠,也不知道干点啥好。赚不到钱,老婆整天耍脸子给他看,还说,不出海,以后你就在家当娘们儿吧。老婆恨铁不成钢,后来提议二发去当水鬼,潜水摸海螺,说那个来钱快。
老婆的建议让二发心寒。当水鬼潜水摸海螺毛蚶,确实能维持生活,旺季每天有千把块钱的收入,但是水鬼的活儿有多危险,二发很清楚,每年都有几个水鬼因为氧气管突然出问题,被憋死在海底。很多水鬼潜水后,偷偷倒别人地笼螃蟹篓里的鱼获,当水鬼的人在别人眼里有贼腥味。冒死当水鬼的,都是穷得急眼的外地人。可二发不想总被老婆骂,没有钱,半夜里把胳膊搭在老婆胸前,老婆也会把他的手拨开。
二发一横心,当了水鬼。雇佣他的老板还是老婆给他找的,叫林子,比二发小几岁。林子是二发瞧不上的人,二发嫌他一肚子花花肠子。老婆认为林子脑子活,嘴皮子花哨,人帅气,还是钻石王老五。林子女人缘极好,经常开车带着几个风骚小媳妇去歌厅。他雇佣外地人当水鬼有几年了,别的雇主出事的多,他却一直干得顺风顺水。林子给二发开的工钱是俩人对半分鱼获,其他水鬼都是四六分成。
最初潜水那天,二发心里有点哆嗦。海水深处昏暗莫测,充满诡异,不过通过潜水镜看到熟悉的海螺、毛蚶、鬼夹子螃蟹时,二发又感觉非常亲切,潜水上浮几次,也就适应了。二发开始一门心思探寻海螺、毛蚶。水下压力大,海水挤压得耳根子酸疼,咬不紧换气嘴子,难免有苦涩的海水呛进气管,憋得二发冲出水面一阵咳嗽。一天下来,确实不太好受,可晚上把钱分到手,心情马上就畅快了。当晚,老婆主动把二发的大手拉过来,放在她身体上。
那阵子,二发已经打算把渔船卖了,专心当水鬼。黑四儿得知二发潜水玩命摸海螺,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二哥,你至于嘛,钱比命还值钱?你快省省吧,跟着我海钓去。
黑四儿喊他“二哥”,让二发心头一热。说起来,二发和黑四儿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下海摸鱼摸虾,一起在盐碱滩的大埝上找串地鹂蛋,有兄弟一样的感情。分劳动小组承包渔船时,他和黑四儿刚上船干活,分在一条船上,那年夏天海蜇高产,起网时粉红色、浅蓝色、淡黄色的海蜇拥挤在一起,煞是喜人。他们用大捞拎从网里捞海蜇,每一大捞拎都有一百多斤,要两个人协力才能捞上来,他们哥俩就一起搭档。那年夏季的一天,海面燥热得很,人人都像落汤鸡一样,汗水被风飕干了,全身冒出一层盐碱。大家都出了太多的汗水,驾长大爹——黑四儿的父亲预备的一大壶白开水很快被大家喝干了。二发那天吃了好多海蜇脑子,又喝了不少凉水,结果坏事了。第一网收获一万多斤海蜇,驾长大爹决定原地撒下第二网。第二网起网之前,二发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并开始呕吐。驾长大爹说这是渔家俗称的“小霍乱”,治疗不及时很容易死人,当即决定收网返航。二发后来知道,那次他们渔船至少少收入了万把块钱,但是黑四儿父子从没埋怨过二发。
二发一直当黑四儿一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每逢春节,二发准提着点心酒去给驾长大爹拜年。后来黑四儿有钱了,加上驾长大爹去世,二发他俩各忙各的,来往才少了。那时出海,渔民们遇到海难,都是倾力救助,不像如今,为了多打鱼获,开始在海上为占地盘没完没了地争斗。
雇佣二发,就像一下子把二发从淤泥里拉上了大埝。二发觉得,黑四儿跟他爹一样,都是自己的恩人。
黑四儿最初只有一条船,后来又租了别人四条,全部用来组织海钓。几年下来,黑四儿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剃着蘑菇头,胳膊上是青色文身,汽车也从丰田霸道换成路虎,一看就是发大财了,渔村里发财的那几个人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林子也是。
二发会掌船,可是自从被下地笼的讹了八千块钱,海面上很难找到二发敢撂网的地方了,黑四儿雇佣他,一个月给他开一万块钱工资。
为了招来大鲈鱼又不和其他海钓老板犯争执,二发建议黑四儿往自己管辖的海域里抛下很多毛石。一货船一货船的毛石扔下海里,还不够大海塞牙缝的,投入好多石头入海,最初显现不出啥效果,黑四儿心疼了,抱怨说这哪是扔石头啊,这是往海里扔钱呢,还不如直接抢政府投水泥筑件的钓场呢。
不过,转过年来,这一招还真管事了。有人在黑四儿的钓场钓到二三十斤的大鲈鱼,小孩子似的,一条卖了一千多块钱,惹得很多海钓高手争着上黑四儿的钓船。黑四儿钓海鲈鱼的船费趁机从一百涨到了一百五,后来干脆二百。就这样每次船上的钓位都满满的,一艘船最多时有四十人来钓鱼,鱼竿密密麻麻。渔船像个大刺猬,黑四儿乐坏了。今年,黑四儿就让二发的渔船入股他旗下,不仅给二发工资,还给渔船的入股费,二发的腰包也很快鼓囊起来了。眼下,百里滩海钓船,黑四儿搞得最好,黑四儿在二发帮助下,掌控了十几个秘密钓点。
从去年开始,二发按黑四儿安排建了三个微信海钓群,没几天,每个群里就拉进四百多人,二发负责每天在群里发红包,二十元一个,一个群每天十个,维持人气儿。当然,红包钱都是黑四儿出。每发一个红包,就像向饥饿的鱼群里投入肉块,瞬间被抢了。每次中大鱼的视频,也要拍下来发在群里,配上画外音,告诉群友中鱼的时间。视频一发,微信群又是一阵躁动。每条海钓船出去一天,黑四儿就有五六千块的利润,五艘船消消停停地进账三万来块。黑四儿赚钱赚得顺风顺水,村里好多人恨不得把他当烧鸡一般拆了。
3
到了中午,二发突然觉得,他身边的人就像一堆篝火,靠近了会让他感到不适。
在那两艘船出现之前,船上的那个矮个钓手又中了大鱼,二发得拿着捞拎把被遛累了的大鱼抄上来。二发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但是还是会招来钓手不满的埋怨。
你咋这么笨啊?快抄鱼啊,笨蛋。鱼跑了你得给我赔。
虽然说让他赔鱼有点玩笑的意思,可二发却很当真。刚才矮个钓手中了一条三四斤的大鲈鱼,他在二发抄鱼时松了鱼线,松弛的瞬间,鲈鱼奋力一甩挣脱了鱼钩。矮个钓手冲二发瞪眼睛,大声呵斥二发。二发陪着笑脸,不敢辩解,只讪讪地憨笑,他知道,如果辩解,对方会有更多的抱怨等着他。高个戴墨镜的钓手替二发解围说,船长师傅,别搭理他,赶紧选两条大鱼,给我们炖上,中午就吃渔家炖鲈鱼。
二发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估摸着八人的食量,选了两条三斤左右的鲈鱼,退缩到了舵楼厨房。甲板上的声音淡弱了,那些人话语里的芒刺也扎不疼二发耳朵了。
把鱼炖上后,他看到了那两艘来者不善的海钓船。
任凭二发喊破嗓子也没有用。他们怎么找到这个钓点的呢,肯定是这八个钓手拍下视频后发微信群闹的,他们很可能不仅发了照片和视频,还发了卫星定位。早晨黑四儿电话里反复叮嘱二发,千万要嘱咐这几位爷,万万不可发朋友圈。可是二发一见这几位的气派根本不敢管人家。
没多久,几艘胶皮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大船空隙间下锚了。每艘皮艇上有三四个人,皮艇随着海浪托举,一上一下起伏着。
“喂,船长,咱们的钓位被人家占了,照这样我们不给钱啊。”高个钓手对二发说,“你得赶紧通知黑四儿,赶紧的!”
二发只好给黑四儿拨电话。
黑四儿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钓了我的鱼,一条也别想带走。二发心里踏实多了。
鱼汤焅到冒出浓稠的大气泡,二发把黑四儿早晨让他在海鲜早市买的梭子蟹也熥熟了,又煮了提前准备的海螺、扇贝,辣炒了花蛤。八个人围着舵楼里的长条桌子,打开了白酒瓶盖。舵楼外,那两艘船上仍旧鱼竿狂舞,又有几艘胶皮艇围拢过来了,距离二发的渔船也就十来米。
黑四儿的船出现在二发视野里时,远处渔船上那些陌生的钓手们,开始上大鲈子了。先是一个钓手尖叫,二发看到钓手的鱼竿已经弯成了圆弧形,他身边的人举着大捞拎,随时等大鲈子冒头,好一下把鱼抄进网兜。二发船上八位钓手也放下酒杯,来到舵楼外,大家都屏息凝视,等待那成功的一抄。
这条大鲈鱼是被两个人拽上渔船的,目测有二十斤吧,他们像从水里打捞了一具沉重的死尸一样。
鱼真大啊,围观的人们都在高喊:“我——操!”他们好像就不会喊别的词儿。
黑四儿看到了大鲈子上船的这一幕,无疑刺激了他,他的渔船气势汹汹地直接向中大鲈鱼的船冲过去。大船切开的波涛把附近的胶皮艇荡到了一边。
“谁让你们在这钓鱼的,没看见都是浮子吗?”黑四儿吼着,那几艘胶皮艇见势不好都开溜了。两艘渔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稍大的船上有个人还和黑四儿对骂起来,黑四儿脸有点挂不住了,他的船上没一个弟兄,他是独自驾船出海的,对方船上人多势众,他只能放狠招了。
二发船上八个钓手也开始起哄:“四哥,咋回事啊,你说话咋不好使了?”
“对,四哥,撞他们狗操的。”
黑四儿脸憋得通红返回了舵楼。二发心头一凛,难道黑四儿要撞船?
那两艘船起了锚,做出要离开的样子,没等他们开走,黑四儿的渔船已经撞向稍小些的渔船。两船相碰的瞬间,黑四儿的船头高高翘起,而对方的渔船稳稳地侧向了一边。二发着急了,他冲着黑四儿高喊:“老四,人家船仓里有重东西,别撞了,肯定吃亏。”黑四儿哪里还听得进去。
“老四,不能撞!”二发继续高喊。他被小个子钓手狠狠推搡了一下,小个子喊:“四哥,一战成名啊,四哥才是这片海上老大啊。”
这句煽动性的话让黑四儿的船“嗷”一嗓子,像挣脱了铁链的德国牧羊犬一样冲向前方。
二发眼睁睁看着黑四儿的船向那两艘仓皇逃走的船冲去。任凭二发怎么高喊,怎么挥舞胳膊,黑四儿已经无法听到了。二发的心纠结在一起,他看到黑四儿的船再次撞在前面的船上,黑四儿的船几乎竖起来了,而对方的船却稳稳地卧在水里。
完了,老四要吃亏啊。二发一边念叨一边赶紧猫腰去提锚缆,钓手们同时阻止二发:“没事,把他们追跑了,以后这块海面就是黑四儿的了,你跟着捣啥乱!”
二发迟疑了一下,抬头向远处张望,只见黑四儿的船再次高高跳起,从空中又重重地砸下来。船在空中完全竖直了,黑四儿从舵楼里甩了出来,落在滚滚浪涛里,接着船像钉入软泥上的木楔,一下消失了。
坏了,老四的船沉了。二发焦急地高喊,我得赶紧去救人。八个钓手不再阻拦二发,但是没人去帮二发起锚。二发一个人艰难地提起锚缆,调整航向,向黑四儿落海的地方开过去。
二发向海岸边防报了警后,驾着船在茫茫大海中行驶,他的眼睛都瞪疼了,哪里有黑四儿的影子呢?直到太阳西沉,边防急救船赶来一起搜寻,还是一无所获。
那八个人的船费二发也没心思收取。眼看着他们背着沉重的鱼箱上了码头,二发在黄昏的朦胧中朝几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
舵楼上的灯越来越亮,很快就亮得刺眼了。二发不死心,又驾着船驶向大海。
4
黑四儿真的失踪了。警察找二发做了几次笔录,二发没记住那两艘船的船号,也不知道八位钓手的身份。他驾船带着两个警察去了出事海域,那天风浪大,警察们晕船严重,没来得及拖一网就返航了。
渔政部门下令暂停海钓活动,二发请求黑四儿雇佣的那四位船长一起开船出去找黑四儿,四个人却都推脱不去。二发急眼了,除了质问他们有没有良心,再没有其他办法。
黑四儿失踪后,林子及时赶到黑四儿家去安慰黑四儿的老婆,村里人看得明明白白,林子这小子八成看上了黑四儿的家业。
接连几天,二发的拖网在黑四儿落海的海面上拖来拖去。海水温度越来越低,二发知道,黑四儿生还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每次拖网被滑轮拽上船尾,二发就希望从网兜里能发现人形的东西。可是,除了满满一大兜螃蟹鱼虾,再没别的什么。哪怕只是一只手,一条大腿也行啊。被拖上来的淤泥块儿,二发会用海水细细冲洗,还是一无所获。有一次,二发真以为拖到了一只手,心怦怦地撞嗓子,他不敢触摸,举着水管把泥浆冲干净,原来是一只厚厚的黄色胶皮手套。
有几次深夜里,二发和两个新伙计一起出海下拖网,指望能拖到黑四儿的尸体。伙计忙碌时,二发就在舵楼里睡觉,他总是梦到黑四儿从船尾爬上来,全身湿冷,身体上长满牡蛎。黑四儿泪眼看着二发,冷得浑身哆嗦:“二哥,咱哥俩还能摽着膀子干几十年啊。”
每次梦到黑四儿,二发的拖网一定能拖到更多的梭子蟹。不过,二发卖螃蟹的钱都攒下,给了黑四儿的老婆,以表达自己没拦住黑四儿的歉疚。那些看到二发卖螃蟹赚了钱的船主,一窝蜂尾随二发出海,与二发同时撂网,但无论他们的船拖着渔网跑多久,最终也没啥鱼获。
5
没过多久,海钓又恢复了。
林子开始纠缠二发,要花钱买下黑四儿的海钓船,而且开出更高的工资给二发。二发拒绝了。
村里好事的人说,黑四儿失踪没出一个月,林子就在黑四儿家过夜了。二发听了替黑四儿难受。
黑四儿失踪两个月后,林子在码头贴出悬赏告示:谁能打捞到黑四儿,奖励十万元钱。
二发和几个船主闲扯此事,才恍然大悟,原来法律规定,一个人失踪两年,才可以去法院申请解除婚约。看来林子真要和黑四儿的老婆结婚了,而不解除黑四儿老婆和黑四儿的婚约,黑四儿的财产就无法随意处置。
没人响应林子的悬赏告示。
但是不管众人对林子咋议论,林子已经全面管理起黑四儿的海钓船,俨然成了船钓的新东家,开始对二发等驾长发号施令。
说不清是林子越俎代疱的第几天,黑四儿的遗骸终于被二发拖到了。
网兜拽出水面时,二发就觉得异样,等把网兜放稳在船尾,解开绳扣,里面的东西倾泻而下,一个大东西压在了甲板上,分明是个人形骨架。骨架子残留的衣服还有一点,皮肉几乎都没了,骨头上爬满一层叫骨夹子的小螃蟹,密密麻麻的小螃蟹螯钳互相纠缠着,像给黑四儿骨骼上穿了一层奇特的铠甲,从螃蟹腿儿的缝隙中,二发看到尸骨脖子位置的金链子还是那么金黄。这条金链子二发太熟悉了。黑四儿的模样竟然和他梦里见到的差不多,他扑通一下跪在船板上,心揪疼着,眼泪夺眶而出。
哭了一阵,二发看到还在黑四儿骸骨上举着螯钳的小螃蟹们丝毫没有收敛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抬起鞋底一通猛踩。许久,二发停了下来,让伙计小心清理黑四儿身上的螃蟹,并把黑四儿被拖网扭曲的身子摆正,小心用淡水冲洗了,抱来舵楼床上的被子,把遗骸包裹好。
“四弟啊,你走得太惨了,二哥对不住你,今天才接你回家。”返航时,二发心里不住地念叨着。
二发给公安局打了电话,法医来码头验尸,确认是黑四儿无疑。安葬了黑四儿以后,二发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没精打采,早晨起不来,晚上吃完饭就想睡觉,微信群也不管了。林子找他谈了几次,还是没效果。林子责成二发老婆做他的思想工作,他突然脾气大了,对老婆说:“你也着急改嫁啊,不愿意和我过就走人。”
6
二发大多时候就住在船上,听着连绵的海浪声,心里头更安宁。
林子一气之下把二发解雇了。林子的海钓生意因为钓手们总当“空军”而一落千丈。林子骂二发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可又拿二发没辙,他只好继续踅摸别的船长。
黑四儿和二发经营的那十几个神秘钓点,只有二发和黑四儿清楚精确的位置,这些秘密钓点,二发永远不会告诉林子的。
二发用自己的船寻找黑四儿六十多天,捕捞了大量梭子蟹,收获了意外财富,村里人有目共睹,都说二发厚道,像个真正的渔家船佬。黑四儿能交二发这样的哥们值了。还有人故弄玄虚地说,肯定是黑四儿的鬼魂在暗中帮二发赚钱呢。
村子附近有个养殖海蜇的大汪子,老板是大连人,亲自上门请二发去他那里照管,还让二发入股,说二发为人厚道,坚持打捞朋友遗体六十天,难能可贵,等自己老了,就让二发管理养殖场。二发理解老板的意思,为人要仁义忠厚。
在养殖场,二发听到一个消息,有人怀疑黑四儿之死,是林子一手策划的,他找外地渔船故意设的局。目的就是霸占黑四儿在海上的地盘,称霸这片海域。
据说,撞沉黑四儿渔船的海钓船,船舱里预先放置了沙子石头,使船相当稳当,黑四儿的空渔船肯定会被撞翻的。
7
二发在养殖场活得惬意,这里风浪温柔,非常清净安宁。
每天早晨,二发把磨好的豆浆一桶一桶装上小船,在大汪子里四处泼洒,给海蜇们开饭,海蜇们不会争抢食物,它们总是悠闲地一涌一涌,不紧不慢地游动,看不出它们的欲望,永远是优雅的样子。
这里人少,大家都尊敬二发,不会让他有被篝火烤疼的不适感。大汪子与大海只隔了一道海垱,是微型的大海,大海里有的这里都有,只是少了大海的辽阔,当然也少了大海的凶险。
海蜇在伏天开始捕捞时,工人们驾着小铁船,用大捞拎收获浮在水面的大海蜇。坐在铁船上的二发,偶尔喜欢潜入水下待一会儿。
当大汪子里的海水没过二发头顶时,骄阳的无数箭镞被水面的盾牌全部阻挡,世界一下子安宁清凉了。畅游其间的二发,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为了生存潜水摸海螺的水鬼,而是波涛翻滚的大海里真正的主人。在这濡热天气,清凉世界中那些二三十斤重的锈红色海蜇,在水波中姿态蹁跹地游泳,它们展开触足,泳姿优雅。二发潜入深水,仰视这些海蜇,觉得它们更像一朵朵盛开在草地上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