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埃德加?斯诺内蒙古之行及相关问题考述

2019-04-27 01:46林睿
新闻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行漫记斯诺

【内容提要】埃德加·斯诺曾致力于促进中美友好交流,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被称作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一切皆缘自1929年斯诺在内蒙古萨拉齐的旅行。1925-1929年,整个绥远地区发生了长达4年之久的干旱,民生凋敝,颗粒无收。奉命考察中国铁路沿线的斯诺,在萨拉齐目睹了天灾下百姓艰难求生的惨状以及蒋介石政府对这场灾难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使得斯诺对蒋介石政府的信心开始动摇、崩塌,更为之后他前往延安寻找中国人民的出路埋下了伏笔。

【关键词】斯诺 西方记者 萨拉齐 西行漫记

埃德加·斯诺(Edgar.Snow)于1928年首次来华,1942年离开中国前往中亚采访。在华期间,他先后担任《密勒氏评论报》主编助理、代理主编和《芝加哥论坛报》驻华记者等职务。1936年夏,斯诺在宋庆龄的帮助下前往陕北苏区进行采访,成为第一位前往中国“红区”的西方记者。这期间,他和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结下了深厚友谊。斯诺曾在1932年至1958年先后撰写过《远东战线》《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又译《西行漫记》)和《复始之旅》等多部有关中国的著作,并通过新闻报道和政府咨询等多种形式,向美国和西方世界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美关系的发展,不仅在世界新闻史上留下了重要印记,而且对当代国际关系史的发展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学界对斯诺的研究大多集中于1936年后个人的思想变化,对陕北苏区的报道以及冷战期间对中美关系的推动作用。而对于斯诺早期,特别是对其1929年在内蒙古的旅程关注度不高,只有刘力群《斯诺的“觉醒点”》、徐新民《觉醒的起点,走向成熟的里程碑——斯诺的萨拉齐》和“纪念斯诺诞辰80周年”会议论文集——《斯诺在内蒙古》中的几篇论文。现有研究成果对于斯诺内蒙古之行,多从宏观角度进行阐述,注重意义和影响,在细节上仍有许多问题有待厘清。

一、斯诺所见绥远地区的严重灾情

1925-1929年(民国十五年至民国十八年),中国西北地区遭受了长达4年之久的旱灾,其中以绥远省(辖境包括今内蒙古自治区南部地区)灾情最为严重。《绥远通志稿·灾异》载:“自(民国)十五年荒旱,至是延达四年之久。〔民国十八年〕上年冬赈,本年春赈……乃春、夏滴雨未落,禾皆枯死。”①由于灾荒,大量饥民涌入萨拉齐,使当地的人口由四万暴涨至十万。持续四年的荒旱使得绥远地区颗粒无收,粮食极度匮乏,平时用来喂猪的野菜,此时也被用以果腹,更多连野菜也没有的只能靠野草为食。秋天降霜之后,野草亦无可食,人们只得将秕糠、豆饼、树皮作为主要食物。绥远城周围村落,“差不多所见所闻,除盈耳呻吟和那些迎风欲倒的饥民外,别无其他”。②人们家中稍微值钱的家具器物,都被以极低的价格换取了食物。在绥远地区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当时在绥远地区盛传的民谣《十八年》,反映了真实情况:

“提起(民国)十八年,饥荒实可怜,卖一套青家具,换了二升粗糠面。粗糠面真难咽,咽下去愁大便,两眼睛蓝淋淋,大人看见泪淹心。提起正月里,榆树剥了皮,葫糁面吃完了,草籽是好东西。草籽也不多,先给娃娃吃,小的吃了大的要,大人们饿得肠子叫。提起二月正,地皮消五寸,叫丈夫抗上锹,快掏甜根根。甜根根就是甜,吃上肿了脸,浑身没一点劲,活得真伤心。提起三月正,苦菜往上生,提篮掏苦菜,饿得拐肠疼。苦菜也不多,掏下一箩筐,家里头人儿多,全拿它红火。”③

此次灾荒,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为了活下去,只得以草木为食、变卖家产、远走逃荒乃至质妻鬻子,所换食物仍旧少得可怜,“当时一个年轻的妇女只值60斤糜米,儿童只值3斤。”④

当斯诺沿着京绥线到达萨拉齐⑤的时候,眼前的灾荒场景令他震惊。他在《拯救二十五万生灵》中描述:“一个人来到大西北的边远地区,在遭到饥荒侵袭的城镇走一遭,他会感到绝望。无论谁看到像萨拉齐这样的城市的种种景象都会承认:‘在灾荒面前,神祇是无能为力的。”⑥

斯诺在萨拉齐所见最多的是遍地的饿殍,在报道中,提及最多的也是这些灾民,“一个身体干瘪的年轻女子,她正使劲地往一个小土包里挖洞,期望能找到树根。”⑦“我们走过三个除了缠腰布以外全身一丝不挂的尸体,他们俯卧在大街上,嘴巴洞开……一个不到六岁的男孩,坐在一个可能已经死亡或者正值弥留之际的老人身旁。男孩身上除了厚厚一层灰土和污垢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推着老人的一侧身体(这个枯萎的人体无疑是他的父亲),使尽他那瘦小而又扭曲了的身体内部的全部力气,拼命向他父亲叫喊,要他坐起来说话。”⑧

面对这种在美国从未见过的场景,斯诺对那些曾被其奉为圭臬的美国价值观第一次产生质疑。他对上海那些所谓“上层社会”的人把灾民形容为“和上海人行道上要求施舍的乞丐差不多”表示愤怒,因为他们并未亲自来萨拉齐,却称呼这是“所谓的饥荒”、是来自政府的“饥荒宣传”。⑨

二、斯诺对国民政府信心的动摇

斯诺自来华后,曾一度对蒋介石政府存有好感。初到上海时,斯诺凭借着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院长沃尔特·威廉(Walter William)的介绍信,在时任《密勒氏评论报》主编、《芝加哥论坛报》驻华记者的校友约翰·本杰明·鲍威尔(John·Benjamin·Powell)处谋得了一份主编助理的职位。这位《密勒氏评论报》主编鲍威尔对蒋介石领导的南京国民政府存在着特殊的好感,认为蒋介石是一位敢于反抗北洋政府的领袖,可以带领中国人民走出“黑暗”,所以他主持下的《密勒氏评论报》是一份亲蒋刊物。受此影响,斯诺同样相信蒋介石领导下的国民政府会为中国人民带来幸福生活,甚至将蒋介石统治下的中国比作是开展自助计划以前的美国,并为当时的中国描绘了一幅美好蓝图,“在每个城市中有宫殿式的建筑……那時再也见不到人力车,只有机动车在行驶。”⑩

斯诺担任《密勒氏评论报》助理主编后,主要负责《新中国》特刊的编辑工作。斯诺为其副刊撰写了一系列介绍中国铁路沿线城市的报道,并得到时任交通部长孙科的帮助,得以考察了中国铁路沿线各城市。“以后的四个月中,我在中国转了一大圈,凡是那八千英里长的铁路线可到之处都到了。”11然而此次旅行,却让他看到了国民政府的另一面——地方官员忙着拉帮结派,巧取豪夺;中央官员忙着排除异己,四处征伐,斥诸武力。一位叫做C·T·华盛顿·吴的“铁路技术专家”被指派陪同斯诺一同考察,“他(华盛顿·吴)是中国官场千千万万食客中的一个,大官们往往出于裙带关系或者私人的交情,给这种人安排一个闲职。”每天的旅程结束,回到客房后,华盛顿·吴都会颐指气使地指挥“老倌子”递热毛巾和热水,并找来姑娘“作乐”。华盛顿·吴的行径引起了斯诺的厌烦。沿途的各级官员摄于华盛顿·吴的含糊头衔对其大献殷勤,使斯诺对国民党官员更加感到不满。

斯诺一行到达张家口时,华盛顿·吴曾建议终止此次旅程,但斯诺坚持继续西行,前往京绥线的终点——萨拉齐。当时的绥远地区尚未完全被国民政府控制,处在几大军阀争夺状态。1926年,晋军阎锡山部和奉军张作霖部联合对驻绥远的冯玉祥国民军发起进攻,迫使冯玉祥部十万余众败退五原一带,阎锡山部遂进驻归化城(呼和浩特旧城),并成立了管理机构。1927年11月奉军将晋军赶出归绥,由奉军将领郭希鹏接管归绥。1928年初国民政府进行第二次北伐,奉军各部纷纷败退,晋军于同年4月趁势重新控制了归绥地区。斯诺抵达绥远地区时,地方政权分别掌握在阎锡山和冯玉祥等手中,“蒋委员长这时对他们两个人(阎锡山和冯玉祥)都不信任,把饥荒看作是迫使他们就范的有效武器。南京没有给饥饿的人们送去粮食。华洋义赈会用私人捐款购得少许粮食,但政府甚至不给车皮,在运输方面制造巨大障碍。”12斯诺此次旅行途中所见和他之前印象中的国民党官员完全不同,加之蒋介石对待绥远灾区的态度,导致他对蒋政府的信心开始崩塌。

三、斯诺的“觉醒点”

斯诺后来才了解到,当时赈济委员会从国外募集来的粮食全部囤积在上海、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无法送达灾区,是由于“西北有些军阀扣留铁路车皮,一节也不让东驶;而在东部,一些国民党军官们也不准车皮西驶——哪怕为了救济灾民——因为他们担心这些车皮被对手所占有。”13此种情况之下,以华洋义赈会为首的一些慈善机构只得组织地方乡绅和灾民进行自救。

在张家口到归化城的这段旅途中,斯诺结识了趁着年假来帮助灾民修筑水渠和建设施粥棚的新西兰作家、教育家路易·艾黎(Rewi·Alley),几年后他们一起合作组织了“工合”运动。抵达萨拉齐后,斯诺还结识了华洋义赈会的运河工程师O·J·托德(O.J.Todt)和灭虱医生罗伯特·英格拉姆(Robert.Ingram),并从托德那里得知,“最实际的救济办法是让灾民以工代赈,修建灌渠的用意就在这里。这个工程全面开工后,将需要大约四万个劳动力”。14据《黄河志》记载:“1929年6月,绥远省政府用华洋义赈救灾总会所贷之款,以工代赈开工修建民生渠……该工程西从磴口引水,东至大黑河,干渠长72公里,当年完成干渠50多公里。”15民生渠修成后,其所经过地区的灾情将会大为缓解。在罗伯特·英格拉姆的灭虱站里,斯诺看到了正在灭虱的劳工,“他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脖子上都系着一根纸绳,上端有一块印着中文数目字的长木牌……除了脖子上的号牌外,全身一丝不挂……确实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骨头外面绷着一层薄得几乎透明的肌肉。他们的双腿已经变形,在原来的骨节相联处,筋腱外凸,明显畸形。他们的大腿比小腿粗不了多少,人们甚至可以把儿童戴的手镯套在他们的小腿上。那些往日吃得鼓囊囊的肚子,现在全部瘪了下去。他们的锁骨突起,这进一步表明营养不良。在锁骨下悬挂着两只软弱无力的胳膊,就像谷地里稻草人身上插着的枝条一样。”16这和斯诺在上海这些大城市所见形成了鲜明对比,那里的“官僚们仍在与歌妓舞女们寻欢作乐——那里有的是粮食,足够挥霍和浪费;北京、天津和其他地区有成千上万吨小麦谷粟,这是由赈济委员会收集的(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赠)。”17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斯诺开始重新审视中国,他意识到,中国的革命即将来临。

萨拉齐之旅结束多年以后,斯诺坦言1929年的内蒙古之旅对他的人生道路以及思想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影响,是他一生的“觉醒点”。造成斯诺“觉醒”的并非是单一因素,而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首先是对国民政府当局将灾荒视作是钳制绥远各方势力的一种政治手段,国民政府的官僚们对灾荒不闻不问,只顾寻欢作乐,拉帮结派;再者是这场灾荒给斯诺带来的震撼足以摧毁其固有的价值观念;还有斯诺对萨拉齐灾民的深刻同情也是促使其“觉醒”的一个关键因素。正如刘力群在《斯诺的“觉醒点”》一文中所述,“觉醒点只是一个起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斯诺醒悟的程度在不断加深。”18在之后采访活动中,斯诺不断把这次在内蒙古的见闻放到更为广阔的背景中去解读、理解,可以说,这次的内蒙古旅行是斯诺一生致力于向世界介绍真正中国之滥觞,同时使之明白在中国,共产党人要比蒋介石更能动员广大人民去进行有价值的斗争和牺牲,所以他们能取得胜利。

注释:

①《绥远通志稿》[M].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

②绥远灾况之一斑[N]. 大公报,1929.7.27.

③《土默特右旗史料》第五辑[M]. 土默特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编,转引自《20世纪20年代末绥远灾民自救问题研究》.

④于永.20世纪20年代末绥远灾民自救问题研究[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版),2007(05):5-7.

⑤ 萨拉齐(saraci),满语直译为“明白事情的人”,引申为地方官员,清代行政体系中的知府、同知、知州等,皆属此类;另有一说为蒙古语“供奶人”,参见徐新民:《觉醒的起点,走向成熟的里程碑——斯诺的萨拉齐》,载于《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设萨拉齐厅。今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政府所在地萨拉齐镇。

⑥⑦⑧⑨1416刘力群、袁志发、包明德编.斯諾在内蒙古[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239-249.

⑩马学强、王海良主编.《密勒氏评论报》总目与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

1112[美]埃德加·斯诺著.宋久、柯南、克雄译.复始之旅[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4.4-6.

1317[美]埃德加·斯诺著.董乐山译.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15黄河志[M]. 黄河水利委员会黄河志总编辑室编.2017.

18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编.纪念中国社会科学院建院三十周年学术论文集: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卷[M].北京市:方志出版社,2007.

作者简介:林睿,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王洪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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